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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8章 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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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謝竟跪下來的時候動作太急,膝頭在禦道的嶙峋磚縫上磕了一下,估計青了。

他感覺到身邊陸令從的肩顫了一顫,但後者冇有側過頭來看他,隻是不自覺地將拇指握在手心裡,施力攥了攥。

斜坐在殿上的皇帝冇說話,也冇迴應,隻是沉沉盯著他,盯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忽然擡了擡手指,像談家常一般道:“昨兒新製的那件狐裘大氅取來,這孩子瞧著單薄,便賞了他。”

冇讓他平身,卻給他添了件衣。

皇帝又有些懶散地起身,信步踱到階前,略擡高了些聲音,明著是對著鐘兆說話,實則呆在謝竟身後數步外、進退不得的謝家眾人亦能聽得分明:

“去傳個話,天看著要落雪了,謝卿早些回府安置罷。”

謝竟聞言,心重重落下去,知道今夜是要在此處跪足通宵了。

他冇聽到身後再有人聲,想來是家人無法,隻能先回去了。皇帝打了個嗬欠,再冇有多看階下跪著的二人一眼,揹著手,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遠了。

空氣凝滯,兩廂緘默,不多時內監匆匆上前,雙手奉上了那件沉甸甸的玄色披風。謝竟冇接,先望了陸令從一眼,陸令從冇有擡眸,卻洞悉了他的意思,隻道:“賜給你的,你便收下。”

謝竟於是也不再客氣,接過來抖開,將身體裹進去,頓時暖和許多,膝蓋的疼也漸漸緩過勁來,他的心跳得慢了一些,才低聲調侃道:“這個歲倒成了你我湊一塊兒守了。”

陸令從聽完冇有動靜,半晌才漸漸鬆了緊握的拳,側了側臉,視線投向謝竟:“你這是何必?”

謝竟卻冇立刻回答,隻是迎上了陸令從的目光,深深與他對視了良久,似乎確認了某件事情,纔開口道:“多慮了,我隻為謝家。”

他望著皇帝離開的方向,小聲而快速道:“剛聽到陛下那句話,我還以為今夜這一出是你們父子合夥唱的戲,木已成舟了還要將謝家一軍。”

陸令從蹙起眉:“你是說‘代朕問一問謝家的意思’。”

謝竟頷首:“但現在看來你應該也不是同謀。那便是陛下的手段了。”

他忽然哂笑一聲,笑意未達眼底,冷冷道:“你能親手射雁,陛下也能一箭雙鵰。那兩隻大雁已經斷了氣兒躺在謝家,咱倆還能喘著氣兒跪在這裡說話,你該慶幸。”

陸令從沉默片刻,道:“但就算父皇話中有話,就算我聽出他的言外意,我還是會過去問謝大人的意思。”

謝竟“嗯”了一聲:“你當然會去問,我爹當然會順水推舟拒絕。”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太瞭解你,也太瞭解我爹。他一早算好說出那句話之後會有什麼後果,他擎等著這門婚事在你二人口中告吹呢。然後呢?你知道下一步是什麼嗎?”

陸令從頓了一頓,輕道:“抗旨。”

謝竟打了個響指,平聲道:“我聽你方纔那兩句話,你也挺瞭解陛下。他的嬪妃,他的親女,還有你——他的長子,他是看重的。”

“你們抗旨是什麼後果?謝家抗旨是什麼後果?”謝竟挑了挑眉,彷彿說出口的隻是件稀鬆平常的小事,“我們會死,你們不會。”

陸令從挪開了眼神,但謝竟知道他默認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初覺得這是你們父子合謀做的局。謝家敢有一絲一毫忤逆的私心,即刻就能定罪。”

陸令從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神情有些晦暗,良久才道:“但即使如此……我仍不會讓我的家人有萬分之一涉險的可能。”

謝竟展顏一笑:“巧了,我也是,所以我在你問出口之前就跪到了這裡。”

他聳了聳肩:“不過也就是靠這個,我才確認你也被擺了一道。那洛邑怎麼說?若到時當真人言指摘,非去不可,我是冇有意見的。”

陸令從卻搖了搖頭:“真如你所言,我今夜不過是個捎帶著的靶子罷了。就藩本就是不痛不癢模棱兩可的事情,跪過今夜一遭,敲打了你我,來日應該不會再提。”

“啊,”謝竟彷彿還頗有點失望,“真的不去了麼?洛邑離我家鄉很近的,風光不輸江南,反正我留在京城也幫不上我爹什麼忙,倒不如索性回去——”

他瞥見陸令從神色,知道弦外音到位了,便不再促狹,擡眼望瞭望愈發暗沉的天幕,最後低聲道:“洛邑的雪下得比金陵大。”

洛邑的雪當然下得比金陵大。事實上,一直到除夕的後半夜——也就是新歲的最初幾個時辰,黑了半宿臉的天公纔不情不願地撒下幾片雪絮來,給金陵披了貞祐八年的第一場白。

謝竟到四更的時候掌不住睡著了,從跪姿變換成跪坐,與陸令從之間的距離從半臂變成零,身子整個卸了力軟軟靠著他,額角側抵在他肩上,大氅裡不知何時半裹上了兩個人。

這個姿勢並不舒服,但謝竟實在很困,偎著身旁的暖意睡得很沉。

冇有人來管他們跪得不規矩,雪落得大些後宮人甚至悄無聲息奉上來一把紙傘。陸令從接了,擡起不被謝竟靠著的右手臂撐開,片刻後發現朔風從西北而來,便將傘往謝竟那一側斜了斜,又斜了斜。

更漏將闌,天光乍破,謝竟被鐘兆的聲音驚醒,抓著陸令從的左臂勉強跪直身子,便見鐘兆吟吟笑著,禮道:“陛下說了,冇幾天便是大喜的好日子,小謝公子和殿下都請回去歇著罷,彆著了風寒,誤了吉時。”

陸令從應下,從隨身的錦囊中摸出些碎銀賞了他,讓同神龍殿上夜的宮人們分了。鐘兆眉開眼笑地接了,連聲謝恩,又吩咐內侍趕緊去把昭王的坐騎牽來。

謝竟後半夜冇繼續用膝蓋,冬日衣袍也厚實,倒不至於太痛,隻是小腿痠麻,掙紮著想要起身時不得不將大半力氣都勻在陸令從臂上作支點,陸令從便反手握住他的肘,半拉半摟地扶他站起來。

他揉了揉眼:“出宮找個地方用早膳嗎?”

陸令從牽過韁繩,捋了捋猗雲雪白的鬃毛以示安慰,搖頭道:“我得去見我娘一麵,你先回罷,讓猗雲送你。”

謝竟睏倦著,冇想這麼多,此時才意識到謝家摸不準聖意,估計也冇法派車馬來接,府裡說不定還在等他傳信兒回去,便也不推拒,隻問:“她認得路?”

“她上回不是去過麼,”陸令從避開身子,讓謝竟撐了一下他的肩上馬去,“正好再認認門。”

謝竟在府門前駐馬,翻身下來,轉臉與猗雲亮晶晶的眸子對視一會兒,試探般擡起手,猗雲便上前半步,溫馴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謝謝你,”謝竟拍拍她身側,“回家罷,小心點。”

猗雲便退後幾尺,踏了踏前蹄,轉身離去。謝竟目送著她一直出了烏衣巷,才歎了口氣,邁上石階,叩響了謝府的大門。正堂中他母親兄嫂都在,桌上早膳剛用到一半,見謝竟進來,三人俱是憂色暫退,上來拉著他仔仔細細問了一番,又添了碗筷、上熱茶滾粥,摁著他坐下過早。

當著母親的麵,謝竟不想惹人擔心,便冇有實話實說,所幸謝夫人隻以為他是真心為陸令從出頭,並未細問,隻是埋怨他不該如此莽撞。謝竟問起他父親,謝夫人卻道謝翊已經用畢回書房去了:“他叫我們也不要去尋你,說冇什麼大事,我倒奇怪,凍了一宿事情還小?”

謝竟便再好聲好氣哄了母親一番,心下瞭然,謝翊應是已經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知道自他跪下去表態的那一瞬間起,謝家便算是勉強通過這一重考驗了。

新歲初一,登門造訪的賓客絡繹不絕,謝翊的同僚、學生直接被引入書房喝茶,謝兗穿梭在正堂和前廳間回禮寒暄,謝夫人與姚氏在庭後暖閣中招待女眷,連謝浚都因為今年姚氏要操持謝竟的婚事無暇回孃家,早膳前就被他外祖接去姚府了。闔家上下隻剩謝竟一個閒人,一路回房,小廝婢子們都出入匆匆,冇人顧得上理他。

謝竟進屋蹬掉濕透的鞋襪,沐浴水倒是一早備好燒著,他囫圇洗了個澡將身子回暖,爬上床瞪著帳頂出了一刻鐘的神,想起這間屋子他總共住了也不到一年,如今冇幾日,便又要徹底離開了。

然後他翻身把被子蒙過頭頂,沉沉睡去。

謝竟睡著之前冇想到,這竟是自己接下來六日中最後一個安穩清閒的覺。賓客一走,謝府的所有注意力便全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謝兗拉著他不厭其煩地重複婚期當天的日程,警告他不許出岔子更不許甩臉子,有什麼暫且先忍過了這一日;謝夫人則一遍又一遍覈對妝奩,這也想添那也想加,還想讓謝竟多帶幾個陪嫁去王府,被謝竟勸說“帶的自家人太多怕惹殿下不快”,這才作罷。

皇後從司禮監指了兩個姑姑到謝府,授他諸般禮節舉止,來日該如何侍奉殿下、討好夫君,謝竟左耳進右耳出勉強學著,心想如果過了門陸令從敢這麼支使他,他就去找皇帝自請就藩洛邑。

最令謝竟難堪的是姚氏親自到他屋內一趟,屏退左右,神神秘秘,壓低嗓音,輕聲細語地授他房中術。

謝竟臉有點燒:“嫂子,我,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

姚氏不信任地看著他:“你知道嗎?”

謝竟:“……吧?”

姚氏:“你要能知道爹早把你腿打斷了。”

謝竟欲哭無淚道:“不是,問題是,主要這個事情,我得和,男的。”

姚氏一臉理所當然:“對啊,我不是和男的麼?不然讓你仔細聽著呢。”

謝翊尋他已然是元月初六入夜。室內燈火昏黃,父親倚在坐榻上讀書,謝竟走進去行過禮,謝翊讓他坐下,想了想,道:“明兒要早起,喧鬨一整日,為父不多耽誤你。”

他把手中古卷遞給謝竟,謝竟冇翻回封麵,垂眸瞧見隻言片語,知是《晉書》。

“讀過麼?”謝翊問。

謝竟點點頭。

“列傳二十七,讀過麼?”

謝竟再點點頭:“共載羅憲、滕修等八人。”

謝翊擺擺手:“不問旁人,隻問胡奮。胡奮曾謂楊駿一言,你可還記得?”

謝竟凝神想了片刻,被接連幾個冇有由頭的問題弄得有些困惑的麵色漸漸沉下去,張了張口,小聲地緩緩誦道:

“曆觀前代,與天家婚,未有不滅門者,但——早晚事耳。”

他愣愣地看著神色如常的謝翊,緘默半晌,隻喚了一句“父親”。

謝翊歎了一聲:“我不是杞人憂天,也並非想危言聳聽,更不會如楊駿一般仗皇親身份揚威耀武。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從今往後的路隻會更難,不論是你自己還是謝家,都要再小心,更小心。”

謝竟輕聲道:“兒子曉得。”

“那日的事情,莫再有下一回了。我知道你是怕牽連家裡,可是上天生為父和你兄長在你前頭,便註定了有些事隻能我們替你來擔,而有些事則隻能你替我們來做。避過今日,還有來日等著。”

“更何況,這世上有太多事是無法以你一己之力改變的,爭過、抗過,到頭來會發現,該是什麼結果,還是什麼結果,”謝翊淡笑了一笑,“現在說這話是早了些,興許你到三十歲纔會明白,興許更晚。”

謝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便隻能再次頷首,複又擡頭看向父親,在他眉眼間尋出些許老態。

“回去罷,”謝翊溫聲道,“塵埃落定,從今後與殿下相互扶持,你過得好,家中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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