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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2章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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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同雲深處望三關,斷腸山又山。

極目而望,是潛龍伏虎般的峰巒,將塞上本就杳渺的天光隱去了大半。萬壑起落的線條被揉碎進莽莽塵沙,乾坤共色,惟餘孤鴻幾字,衝破這一線長天而來。

目力之所不及處,傳出淒厲尖銳的角聲,霎時刺破了茫茫一團的埃土,驚得鴻雁異啼而和,悲鳴不已,盤旋良久。

就在黃沙儘頭,一騎駿碩無匹的白駒騰踏著四蹄而來,馬上人手挽長槍,竟生生從萬裡煙塵中殺出一道清明!

而煙塵彌散儘去,在天地相接處如長蛇般一字排開的,赫然是血洗三千裡莽原、令漠北聞之色變的大齊虎師。

千百麵戰旗迎風獵獵,赤焰紋如火舌舔舐著當中那個極儘恣意的“陸”字。

敵將大驚,瞠目失色。他們常年遊牧於漠北,對這一帶的山勢地形再熟稔不過,故敢放心借風沙遮掩在白日行軍,何曾料到半路會殺出這些猶如天降的不速之客。

鐵蹄飛馳如履平地,攔路嘍囉自有身後精騎收拾,故過處雖須臾間已染紅道路,那一杆銀槍卻仍乾淨得炫目,四兩撥千斤般,挑開陣眼長驅直入。

兵戈相接時駿馬前足騰空,槍尖直逼敵將麵門。

敵將提刀相迎,卻畏於那一道道迅疾的刃光而難正麵招架,幾回合之下依舊不得近要害。倒是那人,勾揮掄刺之下竟有些漫不經心,好似故意要耍弄對方一番。

就在他提槍後挑之時,揚起的左臂牽動衣甲,將牢牢係在腰間的一塊玉璧露了出來,隨著他腰身的迴轉甩起了弧度。

然而敵將不長眼的刀尖自半空而過,竟好巧不巧將那截絡子割斷,玉璧立時脫落,無力地墜入腳下塵沙之中。

那人霎時色變,原本悲喜難辨的眸中瞬間溢位七分殺氣三分戾氣,手中招式陡然淩厲,槍尖所到可攜寒光四起,刃風過處但教草木婆娑。

隻彈指間,已毫不留情麵摘取寇首。

虎師那一字長蛇陣已首尾相接,鎖住了賊寇餘部的退路,此時正凜然橫刀待令。

他反手將長槍倒握在肩後,立馬於敵將屍首之前,冷冷地環視了一週畏於殺氣而不敢前的敵軍殘兵,卻隻字未言。

良久,大齊昭王殿下陸令從翻身下馬,在虎師三萬精銳、敵營百千殘部的注視下,單膝落地,雙手從塵泥中捧起那塊玉璧,一點一點細細將上麵的血汙擦拭乾淨,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靠近心口處。

銀甲如雪紅袍卻勝火,他起身望瞭望風沙吹徹後城池的方向,終於令道:

“鳴金!”

漠北戎狄侵擾大齊邊陲已有數年,每逢入冬草枯之後,必定南下掠境,攪得雍州城商路不通,邊市難開,百姓不得安寧。

已是雍州太守何誥任上的第二十個冬。往年這時節正是最難捱的時候,被戰火所阻,百姓出城交易不能正常進行,斷糧缺衣,捱餓受凍,日子實在不好過。

所幸何大人練兵有方,雍州城防守固若金湯,將士們總是能扛到開春,草場返青,北人撤兵回去放牧。熬不住時官倉也會放糧施粥,城內尚不到哀鴻遍野的地步。

饒是如此,交戰饑寒必有傷亡,父母官如何大人,仍是不忍的。

可是今年光景似乎又不大相同。

何大人近來從民間納了位幕僚,奇謀頻獻,入冬第一場戰事到今,守城將士冇折損多少不說,反倒是收了不少兵馬糧草入庫。

更兼有昭王殿下帶著他那威名赫赫的虎師,蕩平了隴西流寇,撥轉馬頭北上,奉君命,來解雍州之圍。

何誥其實有些誠惶誠恐——他聽說,這個“君命”,是昭王殿下自己向聖上請來的。

雍州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但因他任上政績一直不錯,冇受過什麼傷筋動骨的重創,故朝廷雖然每年撥款不少,但也從冇有過分關注過。

何大人也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這一回竟招來了昭王大駕。

斥候方纔傳回信說,昭王在距城二十裡的戈壁順手解決了一軍前來偷襲的敵兵,現下正揮師往雍州方向來,一個時辰之內便可抵達。

何誥連忙傳令下去,命人好生準備,在太守府內設宴接風。殿下出手闊綽,兵馬未到,先送一場大捷作見麵禮,著實是折煞了他。

“照此以往,雍州父老總能安生過個好年了。”何誥負手立在城頭,向他新收的幕僚感慨。

那位名喚“吳芷”的年輕人淡笑著應道:“大人仁心,神天必應。”

“究竟什麼緣故昭王要來,我委實參不透,”何誥沉吟片刻,又搖頭自嘲,“承天家庇佑還在這裡猜東猜西,倒是我老頭子的不是了。”

“殿下心繫河山,自乃雍州百姓之福。”年輕人打著官腔附和。

何誥頷首,感歎:“區區三載,便能將虎師打磨成如此利劍神兵,破遼東討隴西,蕩荊南平淮北——不愧是先帝器重的長子啊。”

年輕人低聲道:“大人,此言——”

何誥擺擺手:“我知道不妥,隻是不吐不快罷了。”

他苦笑著向吳芷道:“離京許多年,哪還有人惦記我這把老骨頭說什麼——你心思太重了,這少年老成的脾氣什麼時候也改改。”

吳芷亦莞爾:“大人這不吐不快的脾氣不也冇改?”

何誥聞言大笑,看看天色道:“不早了,我們也回府準備著罷。”

吳芷卻俯身禮道:“大人容稟,今日之宴,在下恐要缺席。”

何誥不解:“怎麼?我正有意席上把你引薦給昭王殿下,倘得賞識,他日班師回朝、表你功勞,便可返京入仕,不必困於這苦寒之地了。”

吳芷卻婉辭道:“大人厚愛在下畢生難忘,隻是今日已答應了小女,夜裡帶她上街走走。”

這年輕人才高何誥是知道的,脾氣怪他也是知道的——再怎麼十萬火急的事,和女兒一比也不足掛齒。他也不再堅持,許吳芷自便。

何誥收這個幕僚的起因,看起來相當偶然。

太守府內的瑣碎事宜,都歸何夫人一手總攬,但幾月前某次正趕上何夫人抱恙,管家便將賬本奉到了何誥的案頭。

他向來不太耐煩看這些,誰承想隨手一翻,倒叫他撞上個寶貝——那記賬目用的一筆字,竟是江表第一才子謝竟謝之無所創的“去瑕體”。

當年謝竟獨自登臨瑤台,遠望長江,有感賦《西江吟》,歸而書之以去瑕。因筆力貌柔實剛,不露機鋒不藏丘壑,渾似洵美無瑕之璞玉,故名。彼時京中人人爭相傳頌摹寫,洛陽紙貴,一時傳為佳話。

何誥雖然身在邊陲,但也冇少看過南來北往的商客賣的摹本,此時一見,當即大驚,忙召來管家詢問,才知這出自太守府賬房之手。

那賬房便是吳芷。他自稱是江北人士,早年赴京求取功名未果,無親無故隻一個小女兒,本想回鄉做個教書先生,卻正遇上淮泗之亂,隻得一路流亡至此。

至於去瑕體,他說是當年在京裡為了謀生,替人家作摹本練出的。

何誥望著那近乎亂真的筆跡,歎道:“唉,倘非當年事,那一位又何至於——”

話到嘴邊終歸冇了下文。

何誥又信口和吳芷聊了幾句,發現他談吐不俗,對時事——尤其是雍州戰事頗有見地,便起了招賢納士之心。

問他的意思,這年輕人倒也很爽快地答應了,隻是不肯受祿,仍兼著賬房的活計,唯一提出的要求便是請何誥準他自由出入太守府藏書閣。

何誥自然答應,這年輕人果然也冇有叫人失望,稟著用人不疑的原則,冇再對他刨根問底。

暮色四合,入夜寒意漸盛。

謝竟踏進太守府後院廂房時,屋內已經燒上了炭火。陸書寧正坐在燈下,對著案幾上一副殘局發呆,聽到動靜,擡起頭來盈盈笑著,顯然是在等待著母親的誇獎。

“今日手腳倒利落。”謝竟回身掩了門。

時值冬至,又一年歲末。他那以前從未沾過陽春水的十指已生薄繭,而當日尚是稚齡幼女的陸書寧,竟也能輕車熟路地生火添炭了。

雍州三載,委實是脫胎換骨。

謝竟自己冇什麼,隻是總覺得委屈了陸書寧——這個年紀,本該是嬌養在昭王府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如今淪落北地邊陲,全是托了她孃的“福”。

不過陸書寧性子大約天生隨那一位,煩心事甚少縈於胸懷,眼見這一副殘局琢磨不下去,也不著惱,隻消消停停將雙手攏進袖中,惋惜道:“這局好刁鑽,娘從哪本棋譜上尋來的?”

謝竟燒上了滾茶,隨口道:“你父兄手談時我在旁邊瞧著,閒極無聊記下來的。”

陸書寧聞言一頓,仍麵色如常道:“那依攻守之勢,我猜哥哥必定執白子。”

“自信些,不必猜。我是不是冇有同你講過,你父坊間諢名‘陸讓白’。”

陸書寧失笑出聲,可隨即唇邊弧度便淡了幾分:“我都冇有同爹下過棋。”

她重又埋首,去細看那滿盤黑白縱橫,低道:“哥哥竟能與爹爹弈至這般地步。也不曉得我能贏他幾回合不能?”

謝竟也望著那副他推演過千萬遍、早已爛熟於心的殘局:“怕是不太容易。”

“娘也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隻因你是我教出來的,”謝竟給她遞去一個煨好的湯婆子,淡道,“而青兒是你爹教出來的。”

北境邊州,冬至城內會有夜市,正巧今年收成好,又不似往年有戰事滋擾,夜市格外熱鬨些。隻是天委實冷得緊,謝竟入冬時給陸書寧做的小氅此時倒是派上了用場,不過他冇那許多閒錢再給自己做一件,隻好仍穿著洗舊的衣袍。

陸書寧自幼便生長在雍州,見慣的是塞上殘陽和弓刀胡馬,夜市這小打小鬨的煙火氣便足以吸引她的眼球。至於書上寫的、話本裡講的、謝竟口中的江南——她的故土,陌上鶯啼春風十裡,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餃,小臉都被朦朧在了水汽之後。

“金陵可有夜市?”

“有。初一,通宵達旦。”

“金陵可有燈火?”

“有。年年元夜,燈市如晝。”

“金陵可有羊肉湯餃?”

坐在她對麵的謝竟回神,皺眉望著陸書寧。小姑娘不解,邊吃邊瞪著眼等待他的回話。

“有吧?”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考慮一下,讓那位殿下順路把陸書寧帶回京城見見世麵。

臨街的窗邊有些動靜,想是虎師已到。紮營應是在城外,隻有親衛隨昭王入城,可饒是如此,依舊熙熙攘攘擁滿了雍州城這條並不太寬闊的主街,帥旗高揚,千餘輕騎竟靜似一人,馬蹄聲起落都無一絲雜音。

連帶著街邊圍觀的百姓也紛紛噤了聲,生怕叨擾了這猶如儀式般的行軍,心中暗暗感歎,不愧是橫掃八荒**的昭王親衛,有緣一睹,委實是開了眼。

最難抑激動的隻怕還是姑娘們。在威名遠播四境之前,昭王從京城傳到她們耳中的還是“豔名”。當年先帝在時,曾於金陵城西建了一座雕梁畫棟的高樓,名曰“瑤台”,京中一乾王孫貴胄、少年英俊們常在此宴飲交遊,此中身份最煊赫、風姿最出挑的兩位,則被時人並稱為“瑤台雙璧”。

而“瑤台雙璧”一文一武,其中“武”便是這位槍挑一十四州的昭王殿下,曾是多少京中千金的春閨夢裡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地想坐上“昭王妃”那個位子。

誰承想後來後來不提也罷。

此日雙璧雖隻得見一半,四捨五入,倒也算全了姑娘們的心願。

路旁茶堂二樓臨街的窗邊,謝竟撐著臉,百無聊賴地向外掃了一眼。

親衛中有些熟麵孔,三載未見,倒令風沙蹉跎了不少。連當年他們那群混世魔王中最扶不上牆的李岐,如今都已官至副將,雖說麵容還有些稚氣,神色卻肅然,走在前列。虎師被堅執銳軍紀嚴明,聽說他功不可冇。

而昭王殿下白馬銀槍,不疾不徐行在輕騎最前端。從二樓側目看去,他老人家似乎心情不怎麼樣,完全瞧不出剛剛打了一場大捷。

清減多了,謝竟暗道。

五官輪廓愈加明晰,身形卻更挺拔,果有“戰神”之風。

謝竟幾乎是下意識地去尋那銀甲紅袍間的一抹玉色,視線留駐得久了些,才恍然醒神,告訴自己那裡什麼都冇有。

可已走出幾十步的昭王忽然駐了馬。

身後上千親衛幾乎同時停下,不動如山,靜待著主帥下達號令。

陸令從卻隻是牽住韁繩,在馬上微微側過身去,回首,望著他剛剛經過的那一片酒旗錯落的商戶二樓,視線有些疑惑地停駐了半晌。

他的手撫了撫左衽懷璧之處。冇由來的,驀地有一絲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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