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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3章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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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太守府的酒前後也就隻溫了一巡。

北人此次吃了大虧,勢必不肯善罷甘休,一兩日之內隻怕還有動作。何誥在筵席撤後又著人來請過一次,道昭王與副帥李將軍等人就在府內安置,問“吳先生可願往一見”,卻仍被謝竟以“睡下了”婉拒。

方纔陌上匆匆一瞥,一個在明一個在暗,陸令從並未看到謝竟,故此刻他也無心再去周旋——三年都已來過,日後橫豎免不了一見,又何必急這一時。

更何況,要是他去了,昭王親衛直接黑壓壓拜倒一片,再把何老大人嚇著,那就不好了。

鼓聲在五更未到時驟然響起,劃破長夜驚落繁星滿天。雖說冇料到這些戎狄會這麼快就上門討打,但昭王畢竟是三巡酒後仍百步穿楊的海量,早在探子傳回敵情時便提槍上馬,引虎師兒郎出城迎戰去了。

一炷香後,未及束髮的謝竟匆匆登上瞭台時,不得不感歎,無愧三年枕戈待旦,果真熬人。

須知昔年昭王府內,“起床”是天字第一號的頭等難事。孩子們年幼嗜睡倒也罷了,他們兩個夜裡貪歡久了醒時日上三竿,亦非罕事。

何誥已在台上觀望多時,此刻回身向謝竟道:“先遣便是漠北王帳下良將,我瞧著來者不善,恐還有援兵——殿下昨兒到底斬了哪一個,引得蠻子這樣來尋仇?”

謝竟前夜回太守府後,專程去清點了新入庫的戰利品,此刻略一沉吟,道:“鞍轡、甲冑都是上等,戰馬卻精壯不足。且那刀刃口未開透——殺人不夠多。應是漠北王的兄弟,平日裡不怎麼提刀的,看雍州好欺負想來撈一筆,不想正撞在昭王槍尖上。”

也冇有兵書上會講這些漠北王廷底細,謝竟全是流落市井時從南北商隊的閒談裡聽來的。

何誥思索一時,憂道:“當麵叫陣、城下交鋒,殿下自然無懼,可倘若被蠻人引入大漠,隻怕要膠著起來。”

謝竟定睛遠觀城下陣勢,良久才近乎自語道:“他不會。”

何誥在旁疑道:“你怎曉得?”

謝竟一愣,自知失言,向何誥解釋:“大人請看,陣裡親衛是精銳不假,但畢竟隻千餘人,敵眾我寡再拖延下去,乃是大忌。可是城外尚駐有虎師三萬,卻遲遲不見蹤影。”

何誥蹙眉:“你是說北方?”

謝竟道:“虎師最擅夜行,不見人便不聞聲。殿下隻怕早已傳了令給餘部,北方佈陣,斷敵先鋒退路與援軍來路,兩麵兼顧,前後伏圍。”

何誥頷首,但仍憂色不退,心中隱隱不安。

拂曉時分起了風,本該大亮的天光卻是灰濛濛一片。塞北之風本毫無規律可尋,更難覓蹤跡,此時攜大漠黃沙壓城,帶粗糲砂石撲麵而來,割得人生疼。一瞬間寰宇吹徹,不辨昏晝,耳畔猶如狼嚎鬼哭。

何誥急向謝竟道:“這風不對!”

謝竟雙眉深鎖:“蠻人等的便是此時。塞上開闊,夜間天象可測,他們隻怕早算好了這場風。”

瞭台遠望,遙遙已能看到漠上兵馬披黃塵而來。城下卻是難狀全貌,虎師雖勇,畢竟對地形不熟悉,若是沙塵一到便隻能退守,敵寇正好趁此時突圍與援軍會合,倘再深入,情勢大率不妙。

何誥急言“不可退”,但是一時間難將信傳下城去,眼見著虎師兵分三路,在風沙與敵騎逼壓下向兩翼退開,而中路由昭王親率,直麵敵將援軍,黃沙矇昧中隻怕一時半刻難脫身。

謝竟麵色沉沉,忽眸光一閃,疾步奔上城樓,向左右令道:“取畫角!”

片刻後,雍州城頭角聲淩霄而起,霎時震裂黃雲千丈,天地色變。

一聲促,左翼長舒,絞!

二聲一長一促,右翼包抄,卷!

三聲長,中路直下,斬!

城下陣前,陸令從聞聲驚回首,塵沙裡破空一眼直望向城頭。

隻須臾,他引馬橫槍縱身迎入狂風,喝道:

“從令!”

風沙來得快去得也急,埃土將散時虎師左右兩翼終於接起,攔腰斷了敵軍前路,甕中之鼈自不必提,後來者見趁勢突入無望,不得已也調轉方向且戰且退。

瞭台上何誥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不禁眼神沉了沉,朝熹微晨光裡那個略顯單薄的身影望去。

虎師何以縱橫四野難尋敵手?主帥事事當先是其一,軍紀極儘嚴明是其次,再次便是——三萬人馬攻守進退,俱憑角聲號令。長聲促聲不一,來回組合,據傳足有九九八十一種,乃昭王所創,世無其二。倘非同虎師交戰過百千回,隻怕半分摸不透。

這等軍機要密,恐不是坊間巷裡能聽得到的罷。

虎師收兵,陸令從當先縱馬,幾乎以衝鋒之迅疾奔回城下。駐守城門的將士被這陣勢唬住了,以為昭王殿下方纔那一仗不夠儘興,還要再拿他們練練手。

何誥與謝竟還至太守府中,管家來報說昭王有令,命何大人與——指名道姓——“方纔城上吹角者”,立刻往正廳議事,不得耽擱。

謝竟推卻道:“粗服亂頭,恐辱了殿下視聽。”

何誥捋髭,一麵想著“看你小子這回哪裡躲”,一麵道:“無妨,殿下素性不拘小節,想來不會怪罪。”

謝竟無法,情知事已至此再難推辭,隻好應下。

一路隨著何誥繞過偏院行經穿堂,踏上遊廊遙看,早已長身負手立於廳當中的,正是昭王陸令從。

聞得腳步聲,他側了側身,回首向廳外望去。

那一刹謝竟避無可避,陸令從的回眸驚雷轟頂般直撞進了他眼底。

三年前長訣於神龍殿外公車門下,瓢潑大雨混雜著血水泥濘了麵目,謝竟甚至冇來得及好好看陸令從最後一眼。

幸今日見故人眉目如舊,瞧不出歲月催磨——額角卻添新傷了。

何誥進正廳見禮,隨即讓出跟在他身後的人:“殿下,這位便是”

幾乎通宵未眠、又剛從風沙裡抽身的陸令從略顯憔悴,回過身來,彼此相對,一時默然。

饒是早在腦海裡推演了千萬遍重逢,但當人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時,言語總嫌多餘。

可謝竟卻垂了眸,毫無負擔地屈膝下拜,稽首禮道:

“草民鬥膽,請昭王殿下降罪。”

隨侍陸令從的是他的親信李岐等人,下意識先於震驚,在看到謝竟的一刹那幾乎條件反射便要行禮,腿已彎出弧度,費了好大力才硬生生止住。麵麵相覷了一回,誰也冇膽趟這渾水,埋頭眼觀鼻鼻觀心。

半晌,陸令從終於動動手指,嗓音有些嘶啞道:“平身罷,你何罪。”

謝竟依言起身,這一回卻恰到好處地掌握住了擡眸的分寸,有些低眉順眼的意味,讓視線堪堪停留在陸令從衿前。

何誥並未注意到李岐他們的失態,隻是覺得正廳內空氣有些微妙,一根弦緊緊繃著,輕觸即斷。他不敢妄言,不知該如何打圓場纔好。廳內一時無聲卻暗流湧動,彷彿在逼人覆盤方纔那一役——不罪是不罪,不能不問。

陸令從最終向何誥道:“這便是大人先前所言的‘吳先生’?”

何誥一怔,忙答:“正是小人府上賬房吳芷,今冬幾捷,功不可冇。”

陸令從聞言,幾乎是——外人輕易瞧不出來——勉為其難地頷首讚曰:“少年英才。”

默默兀立在側的謝竟深禮道:“殿下謬讚,草民不年少,小女業已總角之年。”

聽到“小女”二字時陸令從眸光亮了一瞬,但隨即就掩去,隻作閒談地問道:

“虎師令八十一動,你如何知曉?”

謝竟垂著眼睫,眸底情緒看不真切,但倘若陸令從直視他便會發現,那五分戲謔五分無奈的神情,活脫脫正是當年眼高於頂的江表第一才子謝之無,半點不摻假。

至於他心中所想,則是酣戰了半宿,此時放大家回去補眠冇人會怪你,能不能彆冇話找話在這裡亂問。問了又不用你答,答不上來惹何誥生疑的也不是你,平白地叫人絞儘腦汁扯謊。

少年時雖冇少用滿腹墨水來耍詐哄人,但此問謝竟是當真想不出該怎麼扯——如何知曉?令是你我共創,你倒來問我如何知曉?

說來慚愧,這威名赫赫、玄之又玄的八十一動“虎師令”的起源,實在是小家子氣得有些拿不出手。

世子陸書青幼時好靜,昭王殿下怕愛子在屋裡憋出毛病來,便硬拉上孩子他娘,三個人在王府內捉迷藏。冇承想謝竟藏得太好,這爺兒倆幾乎就冇找到過,次次吃癟,小書青大受打擊,任父王怎樣好言相勸都不玩了。

陸令從哄到冇脾氣,埋怨謝竟陪孩子玩還那麼較真。

謝竟卻冷冷道孩子又不是傻子,不是用來糊弄的。

兩人都是頭一回當爹孃,諸事意見相左,誰也不讓誰,對著生了半日悶氣。

直到入夜榻上,陸令從才終於推推枕邊人:“我也是怕將來養出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謝竟背對著他,麵內而臥,寒聲道:“昭王府裡現在就有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怕不怕?”

陸令從低笑一聲,側過身來,從後麵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擁進懷裡,服軟道:“自然。昭王府裡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謝竟靜了片刻,冇再動彈,隻輕聲道:“你壓著我頭髮了。”

事隔多年,謝竟也記不起他們最終到底是在何處、如何達成了妥協,總之後來是琢磨出了一套法子——也就是“虎師令”的雛形。

用指嘯之法,事先約定好長聲促聲如何組合、分彆代表哪個方向,真等藏得找不到時便吹個口哨遞個暗號。不過那時何須八十一動,攏共也就十幾種變化,既不較真也不糊弄,還能哄著書青跑動跑動。

這套法子在陸書青開始習武後便冇再用過了。至於陸書寧,尚未到捉迷藏的年紀便離了昭王府,自然更冇見識過。

謝竟方纔在城頭所吹其實就是最簡單的向西向東向北——他是吹給陸令從聽的,知道陸令從能聽懂,且聽懂了便曉得該如何號令。

冇想到的是,陸令從竟真會將那哄孩子的玩意兒推演成八十一種陣令,訓得三萬精兵進退舉止俱聞聲而動,聽令而行。

所以謝竟一吹之下,便令動了整個虎師。

這些話總冇法說與何老大人聽。謝竟隻得信口胡謅了幾本冇人讀的古書,說是無意間讀到過前人用角聲長短來示方位,當時覺得和虎師令原理近似,今日病急亂投醫一試,冇想到歪打正著。

幾句含糊其辭,也實在顧不得何誥生不生疑了。

好在乾啥啥不行添亂第一名的昭王殿下冇再追問。

陸令從緩步走至沙盤前,看著小型的城池與周邊荒漠,低聲道:“叫他逃了。”

說著他轉臉瞧了李岐一眼,李岐立刻回神:“稟殿下,那蠻子帳下有員漢將,善射有謀,今日之計隻怕出自其手。”

陸令從神色晦暗不明:“漢人?”

李岐應道:“宣室傳回的信,想來不虛。”

陸令從思索片刻,倒哂笑道:“漢人最懂三鼓而竭,倒省了不少麻煩。吩咐兒郎們,今日可好好休整。”

李岐領命,自去不提。眾人又簡短地議了幾句,也都各自散去。

謝竟告退時是一徑行著禮出去的,未及束起的長髮順著頰側垂下到肩頭,遮擋了他的視線,冇有看到陸令從興許是由於疲倦而有著些泛紅血絲的眼睛。

當日夜間,太守夫婦房內,何大人倚在案前愁眉不展,惹來了何夫人的嗔怪:

“你又在那裡翻來覆去地琢磨什麼!”

何誥歎道:“我在想,咱們到底是何處慢待昭王殿下了。”

何夫人一聽言及昭王,也有些憂色,忙問:“此話怎講?”

何誥滿麵愁雲道:“我尋思著太守府禮數也算周全啊,怎麼管家方纔來說,瞧見有人翻牆上簷,剛想喊捉賊,定睛一看,竟是昭王。”

何夫人聞言亦百思不得其解,針線活也撂下了,自語道:“可是管家眼花了?再招待不週,也不至頭一日來便上房頂罷”

謝竟從府庫忙完回到後院,隻瞧見寒天凍地裡陸書寧一個人站在院中,穿得也單薄,直愣愣地昂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他踏進院內,順手脫下外衣給小丫頭披上,問:“看月亮呢?這麼入神。”

陸書寧冇什麼反應,魘住似地喃喃道:“嗯,看月亮。”

謝竟轉過身,順著她的目光擡頭望瞭望,隨即失語片刻,按按陸書寧的肩頭道:“問昭王好。”

陸書寧:“爹爹好。”

“昭王。”

陸書寧終於捨得把眼神從屋簷上收回來,望向謝竟,語氣毫不猶疑:“爹爹。”

謝竟認輸,隨她去叫,又道:“你問問爹在房上做什麼。”

陸書寧於是擡起小臉:“爹在房上做什麼?”

“近鄉情怯”,畏手畏腳,陸令從不知該怎樣作答。半晌,他終是起身,像不記得是多少年前做過的那樣,足尖點瓦,輕捷地躍下牆頭,落入院中,站在了他想見的人麵前。

隨後他邁步,走到離陸書寧大約幾尺的地方,緩緩蹲下身與她平視,試探性地伸開了雙臂。

下一秒,那一團小小的、熱乎乎的身體,連帶外衣上令他千餘個日夜魂牽夢縈的熟悉氣息,一齊將陸令從撞了個滿懷。

繫於幼女腰間的無瑕白璧在夜色裡黯黯流光,合該是觸手生涼的,此時卻有所感應般溫潤如槐序之水。

那雙承自故人的眸子不含任何雜質,直直望定他,陸令從彷彿透過這一泓清泉窺見了十七歲的謝竟。

隻是曾經軟軟的唇瓣如今也有了線條,倒是愈發像了她父親。

“長大了。”她父親如是說。

哄著陸書寧進屋睡下的整個過程都冇有謝竟在側——事實上自從進院來,他們還冇有直接說過話。

掩實廂房的門轉身出來時,陸令從看到一直冇出聲的謝竟背對他坐在廊下,麵前兩個木盆,正埋頭洗著衣裳。

陸令從一愣,脫口問道:“你親自洗?”

謝竟頭也不回道:“我不親自洗難道讓寧寧洗?”

陸令從緘口良久,緩緩走到謝竟身邊,坐下挽袖,拎起一旁盆裡的臟衣放進水中開始洗。

正是隆冬時節,漠北入夜寒意之盛絕非玩笑,浣衣水涼得刺骨,幾乎瞬時便偷去了陸令從指尖那一點點餘溫。可身側謝竟卻毫不在意,乾脆利落地浸泡搓洗,任由凜風與冰水將他雙手割得通紅。

木盆不大,四手總無可避免要碰到。儘管寒冷麻痹了觸覺,可是陸令從卻仍能夠感覺到,那曾經隻需拈花提筆的十指在經曆過三冬的皴創傷凍後,早已是風霜曆曆。

長久靜寂,一呼一吸似乎都被化於風聲,直到臟衣快洗儘、謝竟打算起身時,他終於等到了陸令從一句低語:

“你那一拜,我要折壽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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