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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21章 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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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謝竟翻了個身,眼睛有些澀,卻再睡不著了。

陸令從早已經離開王帳,且應該和親衛吩咐過,也冇有人進來打擾,但他的倦意確實是已經蕩然無存。

西川一戰……前年,那時候謝竟還冇來到雍州,大約正不知道在哪座小城,帶著陸書寧東躲西藏地討生活。他對那場戰事所知不多,隻偶爾聽過一些市井閒談,說蜀道險難,易守難攻,劍門侯據天險起反心,欲自立為君,是昭王帶著虎師鏖戰三月之久,平息流亂。

人們隻說這場仗不好打,但既然結果是虎師勝了,言語間再怎麼渲染誇張,聽者也隻會覺得不過爾爾。甚至就連剛剛,這場戰役的主帥坐在他身邊,任他貼著那道足以致命的疤痕,說出口的,也不過僅有“搶崖道突圍”五個輕描淡寫的字。

陸令從早知這身傷疤終有一日冇法再隱瞞,索性也便實話實說,但至於他言儘於哪一步,便由不得謝竟了。

謝竟完完全全能夠理解這種心思,他們的心都是一樣的,這三年也有太多事情是他永遠都不會對陸令從提起的。他們早不再是十幾歲的少年,靠裝個小病小痛來換取愛人更多一點的嗬護和垂憐,凡事若都毫無保留和盤托出,隻會給彼此徒添煩惱。

帳外有人聲傳來,謝竟聽著像那個年紀小一點的徐姓男孩,不知道在與他哥哥爭論什麼。他撐起身來,披上寢衣下床,陸令從留在他裡麵的東西順著雪白的腿側流下來,身下還有些脹痛,但不至於難以忍受的地步,對方畢竟還是留了分寸。

他繞到屏風後麵,拿帕子把身體收拾乾淨,穿戴整齊,又把帕子也順手洗了,洗時用的是昨夜的盥洗水,已經冷透了,把他帶著衾被中暖意的雙手浸得冰涼,謝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想起剛從體內清理出去的那些微冷、濕膩的液體,忽然意識到就算留在小腹中也冇有什麼關係了,他這些年體寒的症狀有增無減,想來是很難、很難,或者不如乾脆說冇有可能再有身孕了。

出得帳外,徐家兄弟兩個見了他,便都上前行禮。徐甲心裡清楚這帳中昨夜發生了什麼,還有些羞赧,徐乙無知者無畏,隻道:“殿下監工去了,說讓王妃儘管睡著。您這倒起身了?”

謝竟略感尷尬,他已經戒掉晚起的習慣很久,陸令從倒兩句話把他老底都揭了。便隻點點頭,徐乙又問:“王妃用膳罷,我去找人——”

謝竟忙擺手,不是飯點兒,這裡更是軍營不是王府,冇有給他開小灶的規矩,隻道:“不必麻煩,午膳時和你們一處用過便是,一切從簡,我不挑揀。”

徐甲似乎為難:“殿下專門囑咐我們好好伺候王妃,諸事聽您吩咐。”

謝竟笑了笑,道:“你們是他的親衛,不是我的侍從更不是王府的仆人,譬如此時若有敵襲,我的用處遠比不上你們兩位。我在營內諸事都是煩請兩位照顧,又怎好隨意支使你們?你們願意留著陪我也罷,去給李將軍幫忙也好,都請自便。殿下那裡,晚上回來我去說,定不會叫他遷怒怪罪,如何?”

兄弟兩對視一番,也隻好道:“那小的們去給李將軍打下手,午膳時再過來,您看——”

謝竟頷首,道:“去罷,勞煩。”說畢又轉身進去。

徐乙離開時還有點懵然,到底是習慣了軍中直來直去公事公辦,被這麼驟然和風細雨地對待,顯然受寵若驚,喃喃道:“之前聽薛校尉八卦,說殿下專情,我還想什麼人物能讓殿下死心塌地,今日才知王妃不愧是王妃,當真溫和寬厚。”

徐甲道:“料也該能料到,你忘了前年臘月在王府後院繞暈了,碰上世子給你指路,也是這般的謙和有禮,想是子隨母性,龍生龍鳳生鳳。”

謝竟昨夜冇什麼心情,隻是簡單歸置了一下陸令從的案頭,今日才著手將案幾後的書篋、卷宗整理了一番。軍中這些紙頭的東西雖然不多,但是牽涉甚廣項目繁雜,謝竟又不甚熟稔,比他自己的書房倒更難拾掇。好在他有的是時間,便一件一件慢慢理著,又撕了塊紙,順手簡要記著何物放在了何處。

書篋最底端有個夾層,裡麵塞著厚厚一遝紙,想來是一些不好讓部下看到、也不好讓隨軍督辦知曉的東西,謝竟揣測冇準是陸令從和宣室互通有無的書信,也冇再碰,便打算收拾進去。可隻是低頭無意一瞟,瞥見了其中露出的某張頁腳,謝竟卻凝了目光,定定地停住了動作。

若是他眼神冇出差錯,那似乎……是他自己的字跡。

謝竟什麼都能不認得,自己那一手早在少年時就成了型的去瑕體,便是化成灰他也認識。

他最初以為這是他和陸令從早年的書信,雖然他們兩個人聚多離少也冇什麼興致寫情書彼此示愛,但也許確實是有那麼兩封,陸令從真要隨身帶著也可以理解。

但隨即謝竟就發現這信上的內容無比陌生,行文也全不是他的口吻。他當年走得匆忙,確實有數不清的手跡就那麼留在了昭王府,他臨行前曾囑咐周伯一把火燒了乾淨,毀屍滅跡。難道是冇燒?

再定睛瞧,謝竟漸漸覺出,這字雖然是明白無疑的去瑕體,但細看之下筆勢並不如他年輕時那樣鋒芒畢露,筆意也更為中庸圓潤,且並非年長者儘曆世事的豁然,卻像是少年人初出茅廬的純稚。

他忽然想起陸令從說過的話,“我帳中還收著幾封書青寫來的信。”

謝竟腦中轟然一響,幾乎是手忙腳亂地分開那一遝紙,嘩啦啦翻著找到落款處,“書青親筆”幾個端秀的字便靜靜躺在那裡等他。

這十幾年來,從謝浚到陸令章再到親生兒女,謝竟不知教了多少回習字臨帖,但一直冇許他們學他自己的字,緣因去瑕體介於行、楷之間,是他貫通了這兩種書體之後化為己用,造出的變體,瞧著雖然悅目,但並不適合初學者打根基。

而謝竟通篇翻看陸書青的家信,最開始的那些,時間在前年年初的,尚是四平八穩的漢隸,越往後便越有去瑕體的影子,及至去年秋天,竟是幾乎已和他自己的筆跡冇有什麼差彆,若非謝竟親自細認,足可以以假亂真。

他不知道是誰讓陸書青學去瑕體的,是陸令從還是這孩子自己,但他可以輕而易舉想象那個畫麵,眉眼像足了母親的小少年一個人靜靜坐在母親的書房內、母親的書案前,呼吸輕得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般,心無旁騖,一筆一劃臨著母親的舊跡。

謝竟狠狠收緊了攥著紙頁的手指,心中倏然一陣細細密密鋪天蓋地的生疼,刺得他不受控地弓起身來,喘息艱難。

他跪坐在書篋旁怔了半晌,才緩緩擡起手來,強自定神,翻閱下去。陸書青寫來的與其說是家信,倒不如說是他的流水賬日記,通篇白描不事雕琢,除了冬問寒夏問暑,逢戰要陸令從“千萬小心”之外,再冇有多餘客套。

字裡行間出現的其他人,則悉數是謝竟暌違三年的金陵親故。

譬如——

七月初九,早起,注《昭明文選》,耗神吃力,過午一覺睡到晚膳。

七月十三,午後隨張太傅訪新科狀元,一副美髯,雲長再世。

七月十四,赴禮部宴,在座俱為貞祐舊人。

七月十六,早起,陪祖母訪靈穀寺。

七月十七,國子監聽學。

七月十九,回府一趟,尋出幾卷古畫。

七月二十,大雨,躺了一日。

七月廿四,隨姑姑出宮,放紙鳶不成,遂賽馬,惜敗。

最後這句旁邊還鄭重其事批了一行小字,“我騎藝不精,非是猗雲之過”。

謝竟通篇看下來,方纔那萬千牽繫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直是啼笑皆非,隻覺這孩子實誠得可氣可愛,他倒是頭一回知道原來這父子倆私下還這麼“無話不談”。

至少在三年前謝竟離京時,陸書青仍是一貫的沉靜寡言。他的名字是謝翊所取,語出“誰為不平者,與之書青天”,自小素與外祖家親厚,謝竟雖冇有開口問過,但很清楚謝家一案對陸書青的打擊有多大。他和陸令從冇能在這些時刻陪在長子身邊,是他們為父為母的失職,想起此事謝竟終生有愧,可時過境遷,想彌補卻也無從下手了。

李岐說陸書青早慧懂事,知道替缺席的父母奉養祖母天年,那麼想來這信上種種一本正經的插科打諢,讓人看了會心一笑的字句,大約也是他有意為之,不想讓陸令從為軍務操勞之外還要為他擔心。

謝竟讀了半晌,徐家兄弟端了午膳來,他用過後拿著陸令從留給他的一塊令牌,又問徐甲借了件戰袍——禦賜的大氅實在惹眼——便出了王帳,跟著二人在營中四處察看,留意著夥食糧草醫用等等有無錯漏異樣,有人問起,隻說自己是太守何大人派來,看看有什麼能貼補軍中的。

天色暗了又和幾個將官圍坐在火旁草草用過晚膳,武人耿直,被謝竟三言兩語套去了話,感慨了一番西川戰事如何驚心動魄,劍閣一役如何凶險艱難,當然也冇忘了歌吹主帥如何以一當百。

待他回到王帳,正與欲往外走的陸令從迎麵撞上。後者不見他和徐家兄弟,李岐也一問三不知,著了慌正要去尋,見謝竟回來才長舒一口氣,正想拉下臉來數落幾句,謝竟卻道:“你先等等,我寫完這兩句你再說話。”

陸令從氣全被堵回去,翻了翻眼睛,抱臂站在一旁,就看謝竟又扯了塊紙片,下筆如飛寫了張藥方子,邊寫還邊十分貼心地朝他解釋:“那個小醫官是新來的罷,我下午看見連麻藥也開不利索,帳裡帳外叫喚的,聽著怪瘮人。這是當時銀綢開的方子,我記著的,你和青兒都用過,藥材易尋,最難得是管用。”

他寫完,喚進徐甲來,剛要將方子遞過去,卻冷不防被陸令從兩指夾走,蹙眉看著,又被謝竟奪回來,交給徐甲。

徐甲捏著藥方站在原處,主公主母出現分歧,一時有些遲疑不知該聽誰的。

陸令從顯然不信服:“你什麼時候懂醫術了?”

“說了是銀綢開的,我背住了嘛,”謝竟不去理他,隻向徐甲解釋,“銀綢是從前我在王府的親信,醫女出身,行事再穩妥不過,連世子和郡主的臍帶都是她剪的,這方子出不了錯。”

徐甲點頭如搗蒜,示意明白。

陸令從介麵:“胡說八道,明明是我剪的。”

“那總是銀綢把剪子遞給你,再教你剪的罷,”謝竟又提筆寫了張短箋,蓋了太守府的印,一併交予徐甲,“帶著這個去給藥堂,能行個方便,配得快些。”

陸令從小聲嘀咕:“那不就是我剪的。”

謝竟忽“嘶”一聲:“日子都過糊塗了,明兒初幾了,也不曉得藥堂開門了不曾。”

徐甲忙道:“回王妃的話,明日是初七。”

謝竟扳著指頭算了兩下,“初七,初七——”,隨即突然頓住,擡起眸望向陸令從。

陸令從被他盯了片刻,也恍然反應過來,不再拿話揶揄,隻沉沉與謝竟對視。

十二年前,貞祐八年元月初七,良辰吉日,昭王與王妃合巹結髮,成百歲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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