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31章 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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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成為昭王妃之後的第一個清晨,謝竟發現自己是在陸令從懷中醒來的,身體被緊緊擁著,臉埋在對方胸前,已然完全不是昨晚入睡時他單方麵依偎的姿態。
他還不知道這冥冥之中註定了未來幾十年中的什麼,當下隻是覺得這屋裡銀炭燒得太旺了些,不然就是陸令從陽氣重體熱,總之他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黏著寢衣。
隔著床帳謝竟看不清楚天色,但想來應該還冇到起身的時辰,否則侍女肯定會來敲門的。他確實有點氣悶,但是不想也不敢挪窩,怕一動把陸令從吵醒,對方便不這麼抱著他了。
他能感覺到那個香匣吊墜靜靜地躺在他和陸令從身體之間,稍有一點硌,但也直白地昭示著存在感。
就在謝竟迷迷糊糊即將墮入回籠覺中時,一聲激昂亢奮的“大膽賤婢還不跪下”就響徹了整個內院上空。
謝竟一個激靈,睏意頓時四散而逃,頭猛地一擡,正撞上陸令從的下巴,換來對方一聲悶哼,又連忙退開些距離,仰臉去看他。
陸令從也是被這鸚哥叫醒的,但顯然已經習以為常,冇被嚇到,反倒是被謝竟撞得結結實實,怔忪地和他對視了片刻。
謝竟有點難堪,想開口說聲抱歉,可是嗓眼乾澀,發出來的聲音很奇怪,最後也隻是“唔”了一聲。但他還是把手從被中鑽出來,有些侷促地揉了揉陸令從的下頜。
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隨即就是被刻意壓低過的張皇女聲:“祖宗!我現在就跪下!你可彆號喪了!”
大約是侍女聽到響動,緊趕慢趕過來添食了。
陸令從自然也意識到了兩人是以怎樣的情狀睡了一宿,被謝竟枕著的手臂有些麻,他本能地收了收,謝竟立刻支著肘把上身擡起來一些,留出足夠讓他撤走胳膊的空隙。
外麵的小姑娘又絮絮道:“你且吵吧,吵醒了我們事小,吵醒了殿下也事小,吵醒了王妃你試試,仔細他明兒把你丟出府去!”
謝竟涼絲絲地瞥了陸令從一眼。
“我可以悄悄給你尋個好人家送了,但求情你就彆指望了,我是不敢忤逆那一位的,我還得在這院裡混口飯吃呢!”
謝竟皺著眉,用氣聲道:“她知不知道這屋裡能聽見?”
陸令從沉默些時,忽然把頭偏向外側,勾著唇角無聲發笑起來,笑得真心實意,仍留在謝竟頸下的半邊臂膀跟著微微發顫。
謝竟保持著半支著上身的姿勢看著他笑了一會兒,翻了翻眼睛,輕輕呼了口氣,將鬢邊一縷碎髮吹得飛起來些,然後不客氣地又把自己摔回了陸令從臂彎裡。
陸令從順勢收回了胳膊,攬著謝竟半伏在了他懷裡,左手自然而然搭上來,慢條斯理地把五指浸在謝竟發間撫著。
綠艾不叫喚了,不知是被侍女哄住,還是被恐嚇到,又或是吃飽了。
謝竟臉藏在陸令從肩窩內,又恢複了一動不動的狀態,心裡覺得有些奇妙,畢竟他可是給過陸令從機會了,是對方自己不挪開,還笑,還把他摟回去,還摸他頭髮。
但謝竟不得不承認,這一係列行為讓他在邁入一段全新也是全然陌生、但卻又極其特殊的關係的同時,獲得了難以言喻的安定之感。
這意味著,昨夜那一句“至少在昭王府裡冇有人可以強迫你做什麼”,並不是誇海口的戲言。
陸令從有種奇特的本領,言出九鼎擲地鏗鏘,不由人不信服。謝竟不曉得這是不是帝王家與生俱來的魄力,又或是長年出入軍中的緣故。這樣的人該是十分適合掛帥為將的,但以皇後族中對其提防之深,恐也不會輕易叫陸令從碰了虎符掌了兵權。
看不到陸令從著戎裝是蠻遺憾的,謝竟想,但頂好還是彆上戰場,刀槍無眼,終歸不是什麼太平去處。
他東拉西扯地琢磨了不多時,倦意再一次襲上眼皮,便立刻心安理得地丟開了諸般思緒,嗅著陸令從身上的氣息眯著了。
再睜眼,卻是天光大亮,陸令從已然穿戴齊整,盥洗畢了來喚他起身。謝竟算是摸透了,除卻昨日大婚,陸令從和他見麵十次有九次都是這副行頭,長髮悉數挽起,馬尾一般高高束在腦後,圓領武袍箭袖皂靴,不僅方便騎射出入,更顯得身段頎長風流瀟灑,這廝倒也會打扮自己。
但謝竟不管陸令從有心還是無意,是不是孔雀開屏給他看,他該操心的是自己看起來是否得體。畢竟今日入宮除了向帝後二人奉茶行禮,更要去西宮見過吳貴妃。
拋開幼年叫哥哥的經曆,他隻在當日端午宮宴上遙遙見過吳氏一麵,又並不敢細看,陸令從除了一句“她喜歡長得好看的人”之外,也冇有向他太多提及過自己的母親。
謝竟曉得吳氏該是十分溫善可親,否則也教養不出陸令從這般與深宮格格不入的秉性,但不光醜媳婦,漂亮媳婦也怕見公婆,心裡多少都會有些惴惴。
“也不知昨兒是誰立的規矩,說什麼‘殿下往後的起居都由我親自侍奉’,結果連床都起不來。”
陸令從側坐在床沿,**一度多少讓兩人軀體間的生澀退去一些,何況謝竟的身子軟得水一樣,抱在懷裡十分舒服,便也不太拘束地勾著謝竟的兩腋把他從枕上摟起來。
他們昨晚的情事持續時間雖不短,但因為開始得早,所以謝竟入睡的時辰不算很晚,此時的睏倦並非源自缺覺,而主要是身體的酸乏,尤其在冇有陸令從擁著的時候格外明顯。
他勉勉強強往屋內掃了一眼,冇有侍女等候,他立的“規矩”顯然是生效了的,但桌上盛著金剪錦囊的漆盤果然也不見了,想是陸令從早一步遞了出去。
謝竟也不動聲色,醒了醒神,穿鞋下地,盥洗過徑自往鏡台前坐了。陸令從卻亦步亦趨跟到他身後,先他片刻拾起篦子,興致頗高地問:“我給你束髮罷?”
全然忘了剛纔是哪個嫌他冇起來床冇能“親自侍奉”,眼裡倒是有活兒,勤快又自覺。
謝竟從喉嚨裡哼笑了一聲,自鏡中覷著身後人:“你就直說你是饞我的頭髮,又不丟人。”
陸令從已經手比嘴快地捧住了一綹青絲,配合道:“你倒是自己摸一摸,隻怕比這雲錦的衣料子還要柔滑三分。”
謝竟被他這樣直白的讚美弄得有點臉熱,隻好避開目光,一手無意識地撥弄著衣襟,頸間香匣若有若無一閃,被陸令從敏銳地捕捉到。
“還有個墜子?昨晚也冇見你戴著。”
謝竟條件反射一按,但隨即就意識到這是欲蓋彌彰,萬一陸令從提出想要細看把玩,那必然露餡。於是他索性大大方方用指尖勾出來,晃了晃,道:“熏香的玩意兒,半夜口乾起來喝了杯茶,見掉在坐榻邊,便順手戴上了。”
陸令從倒不疑有他,可能是實在想不到謝竟真的會擅自結髮,隻是說:“怪道我半夢半醒著覺得有動靜,隻是想著你定然累極先睡了,便冇起來察看。”
謝竟心中暗籲一口氣,果然他上下床的細小動靜還是瞞不過陸令從,隻慶幸對方冇有深究。
令他冇料到的是陸令從梳頭的手藝跟廚藝一樣可圈可點,兩手攏住謝竟耳上的髮絲束起來,餘者全披在肩背上,一對鬢角又留了細長兩縷。
“給真真梳頭髮練出來的,姑孃家頭上的花樣兒可比你多多了。”陸令從解釋著,又意猶未儘地摸了兩把,一拍他的膀子,“換了衣裳用早膳罷。”
隨即卻是冇留下陪他更衣,徑自推門出去了。
謝竟望著半掩的門愣了片刻,覺出些微妙的尷尬。他們已經有過那樣親密的耳鬢廝磨和**巫山,對彼此的身體之熟悉恐怕僅次於對方,床上赤條條摟在一起尚不害羞,床下當著麵換一件衣裳卻要赧然避嫌。
他起身脫下寢衣,換上侍女早準備好疊在案上的朝服。謝竟雖然曉得自己膚白適合穿紅,但也不好把握那個度,淡之一分輕浮,濃之一分呆板,等會兒少不得要讓陸令從替他掌掌眼。
早膳開在正對臥房的花廳,是這四方小院麵北的那一間,門開著兩扇,隻半捲起湘簾擋風,坐在廳內便能將院中景緻儘收眼底。兩張半圓的接桌平日靠牆擺設,用膳時便拚起來合二為一,一麵各擺一個繡墩供昭王和王妃就坐,真正涇渭分明。
婢子引著謝竟從穿廊繞進花廳,陸令從正翹著二郎腿坐在膳桌一邊,支著下巴望著庭中白梅發呆。
謝竟邁過門檻進去,廳內下人立刻齊道:“見過王妃。”
陸令從驀地回神,把目光投向裹在緋紅廣袖內的謝竟,後者站在原處一時手足無措,畢竟謝府內的仆婢也不會天天如此客氣,隻得擡了擡手,道:“都請起。”
然後他意識到在外人麵前他同樣需要做足舉案齊眉的樣子,守著為臣為妻的規矩。反正謝竟一向是不會因為假模假式的禮數而有負擔的,於是也俯身道:“殿下。”
陸令從顯然忘記了,在下人們眼中,他和謝竟還遠冇有熟到可以不用敬稱、不必見禮的地步,而他若是冇有表現出對謝竟足夠的重視——或者說直白一點——“寵愛”,府內恐怕少不了閒言碎語與揣度議論。
傳出去是什麼光景倒還在其次,若牽連得仆從拜高踩低,再不把謝竟放在眼裡,那才真是他造孽。雖然謝竟看起來不像個打碎門牙和血吞的受氣包,但陸令從一早就想過,陳郡謝氏隻這麼一顆的遺世明珠交到他手上,可不是來看人臉色的。
昨夜謝竟立規矩的事蹟到底隻有幾個丫鬟知道,活動範圍僅在內院,就算能廣而告之,一時半會兒也傳不出多遠。倒是這早膳桌上人多眼雜,更兼有後廚數人侍立在側,是給闔府上下傳遞信號的再好不過的機會。
陸令從於是站起身來,走至謝竟麵前親自握著他的肘扶他平身,又吩咐婢子將另一張繡墩和碗筷挪到近旁,按著謝竟的肩讓他先入座,自己才複又坐下。
他並非冇有注意到謝竟換的衣裳,但隻能分辨出和昨日的吉服在顏色上有些深淺差彆,卻也不知道到底該用哪個詞形容,隻好保險一點,用既是私房話又能讓在場每一個人恰好聽見的音量,側臉對謝竟道:“紅的襯你。”
倒也免了他自己開口問了。
謝竟於是順從溫存地笑了一下,做作道:“殿下喜歡就好。”
陸令從聽出了他語氣裡的揶揄,卻也冇有反駁,畢竟自己說的是真心話。
早膳自然是刻意安排過的,不全是甜膩的粥和點心,幾道鹹口的清淡小菜和酥餅都擺在靠近謝竟的那一側,陸令從的筷子基本冇怎麼碰過。謝竟昨日在宴上也隻瞅空匆匆吃了兩口,一直空到此時幾乎餓過勁兒了,便安安靜靜埋頭用膳,還嚐了一塊黑米糕,覺得稱得上可口,但比起陸令從做的還是差了一點。
飯後入宮,乘的正是那一日捎過謝竟一程的車駕,但車簾換上了大紅,車轅上貼了囍字,就如同昨日把他從謝家擡到王府的那頂花轎一般,現在要再將他擡到禁中去。
這一番進宮,他便再也做不回與這高牆四壁毫無瓜葛的局外人了。
謝竟正襟危坐地堅持了一會兒,車馬不快,於是便又有點無聊,用手指戳陸令從:“我打個盹兒。”
隨後他試著把額角抵在陸令從肩上當枕頭,但這樣頸部彎曲的弧度有些大,不是很舒服。
謝竟調整了幾次都找不到最適意的姿勢,瞌睡都要被折騰冇了,陸令從忽然擡起胳膊,把他整個環進臂中,讓他側臉枕在自己鎖骨下方。
還不等人有什麼反應,陸令從便先將下巴墊在謝竟頭頂,用頜骨輕輕摩挲著他的發旋,隨即又埋下去一點,深深吸了吸縈繞發間的氣息,享受地半眯起眼睛。
謝竟:“……”
他問:“你是不是天天也這麼薅猗雲和綠艾的毛?這是昭王殿下寵幸後房的獨特方式嗎?”
陸令從想了想,道:“那倒冇有天天。而且她們倆冇你香。”
謝竟被搖醒時車駕已經停在了神龍殿外,他有點渾渾噩噩地跟著陸令從下去,卻見鐘兆立在門前,說皇帝早朝後往臨海殿用過膳,此刻正由皇後陪著回來受昭王與王妃的禮,讓兩人暫且在殿內候上片刻。
陸令從神色如常,反是與鐘兆又寒暄客套了幾句,再摸出一片金葉子來,拋給鐘兆,道:“昨兒宴上人多倉促,冇顧得上留你吃杯喜酒。”
又給錢,謝竟暗道,都不知從哪裡摸出來的,大概是常備在袖間用來做人情。
鐘兆果然笑逐顏開,跪下來衝著他們兩個哐哐叩頭,連聲謝恩,又說了一籮筐“百年好合白首同心”之類的吉祥話。
陸令從餘光瞟見,侍立在神龍殿內外的宮人或多或少都在偷眼瞧著他和謝竟,正欲再借回東風,利用一番宮內流言獨有的“不脛而走”時,殿外卻傳來通報,皇帝回來了。
可還不等他們迎出去行禮,帝後二人的交談便已然落進了耳中。
“皇長孫身份非同尋常,頂好還是嫡出。”皇帝的聲音。
“陛下說的是,可您也曉得,咱們這位小王妃到底是正經八百的朝廷命官,性子又驕縱乖張,真若不願意生養,強迫起來隻怕也不好看,冇的倒損了天顏。”王氏溫聲答腔。
“依你之見呢?”
“臣妾琢磨著,便挑幾個出身清白的女孩子送進王府,來日得了麟兒,抱到王妃膝下認作嫡子,生母厚賞過打發回去,也便是了。”
謝竟比陸令從慢著半步,但也足夠聽清楚這寥寥數語。他冇有擡頭與陸令從對視,隻是怔怔地望著前方不遠處的磚石,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
門前垂下來的厚厚繡簾已被宮人掀開,皇帝明黃色的衣角閃進來的前一刹,陸令從忽然半轉回身,從層疊輕盈的紅衣袖間捉住了謝竟白皙的腕子,然後往下滑了幾寸,牢牢攥住了他微濕的手。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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