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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30章 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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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從議事廳出來,何誥正要引二人去正堂用午膳,陸令從卻搖搖手示意不必,隻是問道:“這半日還冇顧得上見書寧呢,她可吃過飯了?我們回內院陪著她一處用過便是了。”

於是三人便同往內院去。這半個月謝竟不在太守府內,陸書寧養在何夫人膝下,夜裡也便不回冷清清的後房,隻在內院的廂房住下。

院門前碰上個侍女正神色匆匆要出來,謝竟打眼一瞧,認出是除夕那夜幫陸令從給他端梅花蒸餃的女孩,叫三孃的。

三娘迎麵見了幾人一愣,但一時卻顧不上見禮,隻是撲上來對謝竟道:“吳先生可算回來了!您快進去瞧瞧,寧姐兒早起說冇什麼胃口,結果吐了兩回,剛躺下睡了半晌,這會子又有點發起熱來。夫人在裡麵照料著,我這正要找大夫去。”

謝竟幾乎冇聽她說完話就已經擡步衝了進去,陸令從跟在他身後,跑了兩步又回頭向三娘道:“先等片刻再去。”

室內,何夫人正側坐在床沿上,半俯下身,用沾了水的帕子一點點給陸書寧擦著額頭。聽到聲響見謝竟進來,麵上頗有愧色,顯然在為冇能看顧好彆人家托付的女兒而歉疚。

謝竟俯下身用側頰試了試陸書寧的體溫,好在並不算太高,睡夢中吐息也算平穩,放下心來,向何夫人道:“夫人莫慌。她昨兒可是吃了什麼重油重辣的?”

跟進屋來的三娘立刻回答:“昨夜玩得晚了些,回來誤了飯點,寧姐兒不願驚動後廚,我便熱了些羊肉湯餃給她。”

何夫人道:“想是膩住了,此事怪我疏於管照,讓閨女吃了苦頭。”

謝竟笑了一下,從何夫人手中接過帕子,溫聲道:“夫人切莫如此,昨夜戰事突起兵荒馬亂,您要操持太守府上下這麼多口,哪裡能處處兼顧。她小孩子家腸胃嬌嫩些,養一兩日就痊癒了。”

何夫人頷首,舒一口氣,起身把位置讓出給謝竟,這才注意到何誥和昭王也在室內,一怔,道:“殿下這是……”

何誥見狀,正欲支開三娘,陸令從卻道:“她曉得也無妨。”何誥便招手示意何夫人與三娘都上前去,彼此湊在一處,小聲交談了幾句。言畢何夫人轉過身來,已是滿臉驚愕,三娘卻因為有了送蒸餃的心理準備在先,且不熟悉謝家舊事,倒也尚還冷靜。

半晌,她訥訥地開口:“……王妃,是否還需婢子去請大夫?”

陸令從在榻邊半蹲下輕輕摸著陸書寧垂在枕畔的鬢髮,仰臉問謝竟:“要不要傳個信,讓軍中醫官過來瞧瞧?”

謝竟搖搖頭,道:“不必了,今早帶回去不少傷兵,這會兒營內正忙得緊,哪裡走得開?”

他轉向三娘:“勞煩你跑一趟,把她的症候給藥堂裡說一聲,抓些藥回來便是了,毋須親至。”

三娘答應著下去,何誥夫婦又關照了幾句,也悄悄退出去,留室內三口人靜靜圍在床上。

“她常這樣嗎?”陸令從問。

“從前有過幾次,頭一回最嚴重,吃得不乾淨再加上受了寒,上吐下瀉的好幾日,如今這症狀輕多了,服兩副藥,清淡飲食幾日,不礙著什麼大事。”

盆中水有些冷了,陸令從起身添了一小注滾水。雍州不富庶,過冬的物資自然先緊著百姓,太守府的用度也僅僅是足夠而已,自然談不上多麼好,更彆提和宮中或是王府比。屋內炭火雖然稍有些燻人,但謝竟早習慣了,陸令從也不在意,因此倒無甚所謂。

謝竟挽起袖子擰一下帕子,又浸入調好的水中擺了擺,小心翼翼地將陸書寧的上身翻起一些,把她的糰子髮髻撥開,輕柔地為她擦拭著後頸和脊背上的汗漬。

陸書寧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陸令從便把她的手托在掌心中,揉著她的虎口處的xue位。

不多時,何夫人去而複返,為尚未進食的昭王與王妃端了兩碗冒著熱氣的湯麪。二人草草用過,剛放下碗筷,三娘便捧著煎好的藥進來,室內頓時散逸出一陣淡淡的苦意。

謝竟皺了皺鼻尖,嗅出白朮的氣息,他自己懷著長子時喝的安胎藥中也有這一味,雖免不了苦些但好在性溫而甘,顯然三娘抓藥時特彆知會了大夫病人是一介幼女,故藥性不算過猛。

他向三娘道過謝,接過藥盅和勺子,又示意陸令從將陸書寧抱起來好方便喂。陸令從正要上手,忽想起身上冰冷堅硬的甲冑未除,恐硌著或是劃傷她,便先到一旁解了銀甲,才坐到床邊俯身下去,將陸書寧連人帶被褥摟起來抱在懷裡。

陸書寧本來覺就有些淺,身上又不舒服,基本在被抱住的同時就迷迷糊糊醒過來了,蔫巴巴地眨了眨眼,然後像鴕鳥一樣把臉紮回了陸令從身前。

謝竟見她睜眼便道:“我們是大姑娘了,可以一口氣把藥喝了,是不是?”

陸書寧冇作聲,反而將臉往陸令從懷中埋得更深了些,隻剩下毛茸茸的後腦勺露在外麵,一對丫髻像是耳朵般耷拉著。

謝竟與陸令從對望了一眼,前者端著碗從對麵坐到了後者身旁,略微傾身,湊近陸書寧耳後,誇張地嘶了一聲,道:“呀,燙著手了。”

陸書寧一動,陸令從配合地輕輕拍了拍她,哄道:“你看母親被燙著了,你給他吹一吹,嗯?”

苦肉計果然見效,窸窣一陣,陸書寧緩緩擡起頭,轉過臉來,垂著那雙圓圓的、和謝竟形狀十分肖似的眸子,盯著他的手指。

謝竟便將食指送到她麵前,陸書寧擡起手抓住他的指節,鼓起腮幫子吹了幾口氣,溫熱的觸感弄得謝竟稍有點癢,於是他笑了起來,捉住陸書寧的小手拉到自己唇邊親了親。

陸令從把褥子往上拽了拽蓋住她的後背,以免出著汗又受了風,繼續誘勸道:“母親昨兒一宿冇睡,好累好睏了,你喝了藥正好陪他歇一會兒。”

謝竟附和道:“冇有你陪著我可睡不著。”

陸書寧做了一番權衡取捨,最後顯然是思母之情壓過畏苦占了上風,伸出手接過已經被謝竟連吹帶攪晾得不燙了的藥,帶著赴死的決絕閉上眼,深呼吸,閉住氣咕嘟咕嘟仰頭將藥一口悶了。

陸令從變戲法兒般撚了粒果乾送進陸書寧嘴裡,酸酸甜甜,暫緩了她被苦得齜牙咧嘴的表情。

謝竟又問:“這會兒還想不想吐?有冇有餓,喝一點清粥?”

見陸書寧都搖頭,陸令從便重新將她抱回枕上,道:“那便乖乖再睡一覺,睡醒就不難受了。”

陸書寧往床最裡側靠了靠,拉著謝竟的衣袖要“陪他”。謝竟便脫了鞋除了外衫,掀開被子在她身側躺下來,伸展開手臂讓她依偎著:“感覺不舒服要叫我。”

許是病中確實睏倦,又或許是母親身畔的氣息總是熟悉又令人安心,陸書寧攥著謝竟的髮梢,冇多久便又睡著了。

謝竟垂下眼靜靜地注視了她一會兒,溫暖柔軟的小身軀和有節奏的呼吸節律,讓他自己的心也隨之沉了下來。

廂房的床都不算寬敞,但陸書寧嬌小基本不占地方,謝竟又纖細,母女倆摟在一處,也給最外側的陸令從留出一些半躺著的空間。好在兩人早上回到太守府都先倉促沐浴過,此時上榻倒也冇有什麼心理障礙。

陸令從見謝竟仍然睜著眼,低低道:“有我留神著呢,你睡罷。”

他們兩個都是超過一晝夜不曾闔眼,謝竟確實精神和身體極度疲乏,隻不過方纔被陸書寧的病吊住所以不明顯,此刻放鬆下來躺著方覺眼皮子打架。

他便也不再堅持,隻用氣聲道:“那你早些喊我。她若先醒了也要喊我。”

陸令從應了一聲,附過來吻了一下他的耳根,謝竟便翻身過去,完全側躺著擁住女兒,放心睡去。

這一覺他和陸書寧睡得安生,室內不冷不熱,被褥又鬆軟乾爽,陸書寧身邊有他他身邊有陸令從,兩人都酣然無夢,謝竟被喚醒時天已然黑儘了,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然還以為自己是在王府的臥室。

懷裡吐息聲仍然綿長平穩,陸書寧該是還睡著。叫他的是陸令從,怕驚著他所以先用手捋了捋他的後背,待他有了動靜纔在耳邊輕喚他的名字。

“醒了,”謝竟揉了揉眼,“怎麼?”

陸令從的下一句使他神思驟然清明:“聖旨到了。”

謝竟一凜,倦意全消,輕緩地把自己的手臂從陸書寧頸下收回,轉身坐起來,借一旁的燭火看清陸令從,對方已然脫去戎裝換上了常服,顯然是才從外麵回來。

“說的什麼?和親之事議定了不曾?要你回京?”他小聲而急促地問。

陸令從搖搖頭:“冇提到和親。”

謝竟先舒一口氣,隨即又覺出異樣,按他對陸令真的瞭解,她和她侄兒一樣慣於報喜不報憂,若非當真十萬火急到了冇法獨自妥善處理的地步,斷不會輕易給沙場上的陸令從來信求援。

除非,聖旨上的事情比和親更為特殊或者乾係重大——

謝竟有所預感地凝望住陸令從,後者沉默了片刻,開口複述道:“‘昭王乃朕之手足,朝之肱股,朕恒感太妃世子念遠之情,命其歸來以成人倫之序矣。

原禮部侍郎謝竟,動搖國本,祖德蔭榮免死耳。朕聞其去國三載,時時自省,襄息邊患,戴罪圖功,今命虎師押解返京,聽封待詔。’”

語罷室內一片沉寂,良久,謝竟問:“是寫的‘原禮部侍郎謝竟’?”

陸令從頷首。

謝竟慢慢地放開繃得僵硬的後背,斜身跪坐在榻邊,望著麵前地上陸令從的影子出神。

且不論這三年內他的行蹤是否被京城掌握,至少此時此刻他身在雍州並在戰爭中舉足輕重,朝廷心知肚明。而聖旨措辭中白紙黑字的“謝竟”二字,便是對他不加掩飾的警告。

“你覺得給金陵通風報信的是哪一方的人?”陸令從問。

不是太守府或者雍州百姓,謝竟一向極為慎重,輕易並不出府上街,這座邊城裡若真有人認識他這張臉,朝中不可能沉住氣到今日才動手。

也不是虎師軍卒,那些年輕將士中甚至極少有金陵人氏,且謝竟絕對信任陸令從治軍和用人的手腕。

那隻剩下一方勢力。戰場瞬息萬變,有時形勢根本不容許他藏匿麵容或者閃避敵人,對方的探子也不可能打聽不到雍州太守身邊有他這麼一號人,況且京城既然能知道他在戰事中發揮過作用,傳信之人便必然曾與他在戰場上照過麵。

謝竟與陸令從對視一眼,牽過對方手掌,在他手心寫下一個“北”字。

陸令從顯然與他思路一致,沉聲道:“這樣的訊息來源無非兩種可能,其一,朝中在北人帳下有臥底,其二,”他頓了頓,“朝中有人通敵。”

謝竟點頭,腦內飛速琢磨著,續道:“但不管哪一種,對方——乃至於朝廷,應該暫時不知你我已經相認。否則聖旨中不會稱我為‘原禮部侍郎’,而會叫我‘廢昭王妃謝氏’。”

在外人眼裡,他和陸令從當年的婚姻結束得不體麵極了,重逢之後兩人在公開場合的相處比謝竟獨自外出更要小心,除非最親近他們的人,根本無法發覺這月餘來他們之間有任何交集。

貞祐十二年謝竟擢了禮部侍郎,轉過年來歲次己亥開恩科,操持會試忙了半載,此後漸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隻十天半月領著陸書青去應一次卯,喝兩盞茶,叫一圈叔叔伯伯便回家。待到生了陸書寧,更是乾脆連麵都不露了。

所以謝竟離京時在朝中雖有公職,但其實早已經是個隻掛名兒的閒差。而聖旨上重新提起這個幾乎連他自己都已遺忘的官身,卻又是明明白白地將他與謝家滅門案中的謝竟分成兩個人看,且話裡話外不乏儘釋前嫌之意,又兼特彆聲明“由虎師押解”,在試探他與陸令從如今的關係之外,顯然更有其他籌算。

至於這籌算究竟是什麼,除了他親自回去、親自站在神龍殿下之外,無從得知。

他不禁感歎陸令真那封信之及時,倘若再晚幾個時辰,都不足以讓他們抓穩這個時機給予漠北重創,得以暫時為雍州換取一絲喘息的生機。

“我早該料到,仍是那句話,命裡有時終須有。”謝竟無聲一笑,擡起眼來凝視陸令從。

“如果你不想回去——”

謝竟搖了搖頭,止住他接著說下去:“我該謝謝這道旨意,有‘聽封待詔’四個字,比我靠一己之力一步步往回爬、往上爬,要容易太多了。”

陸令從不語,半晌纔出聲,不是問句卻是篤定語氣:“你想過雪謝家之恨。”

這是他們自重逢以來默契地、不約而同地從未觸及過的話題,是最殘忍的夢魘和最難愈的沉屙,是彼此心頭最不堪的痼疾。身上的傷就算再重也有長好的時候,這一道疤卻千餘日夜始終不息地汩汩滲著鮮血。

“我不是想過,”謝竟掀起眼簾,“我是想。”

他跪坐在床邊的姿態平靜挺秀,與公車門下雨夜中那個哀極慟極卻從未屈折半分的背影,如出一轍。

身後床榻深處還悄然睡著他的女兒,謝竟伶仃單薄的身體裹在洗褪色的布衣內,鬢髮因為久睡而略顯紛亂,柔順地垂在一側肩頭,說出口的話卻輕而易舉抵消了他周身所有的暖意溫情:

“我無一時無一刻不想,無一時無一刻不恨。”

陸令從與他沉如寒潭的雙眸相視良久,道:

“你是怎麼想的,你是怎麼恨的;你想過的每一件事,你恨過的每一個人;你要做的每一件事,你要殺的每一個人——毫無保留,全部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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