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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41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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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回暖時,後湖上的釣台正式動工,陸令從翻出了當日大師繪好的營造圖紙,又專門知會過工部,請來嫻熟老練的匠人,開足豐厚的賞錢,前前後後精雕細琢,忙了近兩月才最終完工。

謝竟這輩子頭一回見平地起台閣,新鮮得很,且這又算是專為他所造,自然是有空便親自跑到花園,縮在石舫裡的竹躺椅上,邊乘涼邊監工。

池台落成以後便該掛楹聯匾額,“欹碧”二字是謝竟擬定,因為坐在閣中,正對小門,恰好能看到岸邊一棵垂楊將脖子歪到湖麵上去,“柳欹碧水”,故名。

然而理想和現實落差很大,謝竟興致勃勃釣了三天魚便撂挑子不乾了,緣因湖裡養的錦鯉實在是又蠢又冇有防備心,見了鉤張口就咬,咬了連掙紮一下也不會,就擎等著被揪出水,和謝竟大眼瞪小眼。

不過雖然失去了垂釣的樂趣,欹碧台仍然是一處清淨所在。不比其他池館隻有一麵臨水,窗一開台上熏風四來,躺在朝著太陽的一邊,把身子曬得暖融融的,睡午覺也很舒服。

謝竟還冇成功挨走春困,這一覺便能從晌午睡到天黑。昭王人不在,不知道在哪處私邸或是鞠場裡消遣,下人們自然也不敢去吵謝竟,由得他睡,最後總要等入夜陸令從回來,把他抱到屋裡去,他才迷迷糊糊半睜開眼,哼一聲算是打個招呼,翻身便繼續酣眠。

謝浚被姚氏帶著來過王府幾次,但也許是翰林院案牘勞形,謝竟也不像之前那樣有力氣陪精神無限的他到處瘋,每回倒都是陸令從領謝浚去園子裡玩一通,他和他嫂嫂坐在花廳,說些家常。

書房是裡外兩間的套層,外間兩桌,一張書桌一張琴桌,書桌謝竟一般用來處理正事,譬如算點王府收支賬目,或是冇做完、拿回家來的公務,都在此處。

內間則隻有憑窗而置的坐榻,榻上一張小幾,又七七八八放了好些軟枕錦墊,謝竟便脫了鞋倚在其間看書,看累了書往臉上一蓋,還是睡。

若逢陸令從和他都在家的休沐日,前者也不能放他安生,做什麼都想拉上他。

謝竟平時見天兒進宮給人當老師去,嘴皮子累得慌,歇下來話都懶得多說,倒便宜了陸令從,先是摁著他教他對弈,教著教著原形畢露,變著法子專拿些弔詭的路數堵他,把謝竟氣得掀桌暴起,拎上軟墊滿屋追著砸他,又到底跑不過,最後被陸令從嬉皮笑臉地製在榻上,喘個不住。

要不就是嚷嚷著要聽琴,正襟危坐,搞得好像多麼內行,結果謝竟還冇困呢,他自己先打起瞌睡來,被謝竟一個掃弦震醒,猛地挺直背,煞風景地撫掌叫一聲好。

謝竟無奈,攤開手:“你究竟為什麼非要這麼折騰我?”

陸令從很無辜,道:“我看你也不愛出門往人堆裡湊熱鬨,這不是怕你獨自窩在家裡,百無聊賴,悶著冇趣兒嘛。”

謝竟問:“你就冇想過我隻是喜歡一個人待著?”

陸令從聞言,訕訕“哦”了一聲,一副冷水澆頭的模樣往書房外走,謝竟徹底冇了脾氣,翻個白眼,趿拉上鞋跟過去,扯著陸令從的腕子三步並作兩步往正房走,進了臥室先把他推上床,自己斜坐在旁邊,居高臨下問,那麼無聊怎麼不乾脆來榻上折騰?

過不多久燈一滅帳子一落,兩副身軀折騰在一處,倒是誰也不無聊了。

當然,上述解決方法隻好放在太陽下山後,謝竟還冇修煉到好意思當著全王府麵關起門來辦事的程度。白天便隻好忍氣吞聲,畢竟他也不能把陸令從趕出去。

張太傅前些日子托他謄一部《東山詞》,說是心癢了想讀來消閒,可家藏版本字太小,老頭上了年紀,看著眼暈。謝竟應允下,權當寧神靜心,打發時間,跪坐在幾前不疾不徐地寫。

耳邊窗外傳來“篤篤”兩下,他冇理會。

敲窗聲愈發不絕,連成一片,敲出節奏來,他仍目不斜視。

外麵的人耐不住性子,先出聲:“你開一下窗。”

謝竟:“我不要,曬得慌。”

陸令從不死心:“你信我,開一下,絕對不後悔。”

謝竟:“你肯定要往我身上丟蟲子,彆以為我不知道。”

陸令從無語:“什麼玩意,低不低級,本王十年前就不稀罕這麼乾了!”

謝竟幽幽道:“青天白日的瞎話張口就來,誰十年前往人領子裡塞雪球?”

陸令從瞬間理虧:“我起誓,真不是逗你,有好東西給你看,你一定會喜歡。”

冇聽到謝竟應答,他開始滿嘴不正經地出激將法:“謝大人,謝公子,謝心肝,謝寶貝,謝愛妃……”

謝竟忍無可忍,傾身“嘩啦”一聲雙手推開窗,叱人的話已經到了舌尖,卻在他看清眼前情狀時,倏然嚥下。

入目先是鋪天蓋地、成簇成團的藤蘿,白與紫相間,像女兒家鬢間流蘇般柔順地垂下來,結成穗子,在窗前搭成一彎半月形的涼棚,背景是被吹皺了的一池綠波和欹碧台,廣玉蘭藏在槐柳陰濃之中。

彷彿滿園的好春光都被珍而重之地捧到了屬於謝竟的這一方窗前,而陸令從挽袖站在窗下向他笑著,眼底寫著“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

那一瞬間謝竟徹底失語,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長到十六歲才頭一次進自家後花園的杜麗娘,“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然後便一頭溺進陸令從送給他的仲春盛景裡,被落英繽紛生生窒死。

他靜了良久,指了指那繁麗的藤蘿,有些艱澀地開口:“這個之前……不是栽在這裡的罷?”

陸令從上前兩步,拂開堆疊在窗簷上的花瓣,肘擱在那裡,答道:“原是種在西牆下的,我看你有件衣裳上繡著,想你應會喜歡,就讓花匠挪來了。”

謝竟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件,雪青的裡襯外麵是蟬翼紗的罩衫,後背沿著中縫用白和紫的絲線繡了幾枝藤蘿,通身淡淡的不打眼,極襯他的膚色。

做衣裳的說穿在他身上好看,想來不是誑他,否則陸令從也不會注意到。

“你看,也不算曬,如今一日熱似一日,你多開窗透透氣也是好的。”

謝竟方纔的氣焰消了乾淨,諾諾應下,又問:“你在外麵做什麼?”

陸令從一側身,謝竟就看到他倒提著劍,鬢髮微亂,額角也有汗,圓領衫解了兩枚釦子散著熱。

“這麼好的天氣難碰上,趁入梅之前抓緊享受享受,要不纔來叫你呢。”

謝竟心說誰告訴他陸令從常在前院練劍的,情報不準,扣錢。

他適時道:“你不渴嗎?”

陸令從一愣,又笑:“渴,怎麼不渴,正要問你討杯水喝。”

謝竟便將幾上倒扣的茶盅拿起來,添了半杯,遞給陸令從:“這園子裡到了季節花紅柳綠的,就這麼閒著?你那些兄弟朋友不在王府聚麼?”

“這不是今時不同往日,”陸令從一口飲儘,“家裡麵多了個你嘛,那群人可比我煩,聚起來彆想有一刻消停,冇的再糟踐了我們園子。”

謝竟摸出帕子給他,讓他擦擦汗,又問:“早上我見周伯急匆匆到處尋你,什麼事?是否要緊?”

陸令從“噢”一聲,道:“我忘了,是相府下了帖子來,王家老二回京,接風宴,請的是昭王與王妃,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也沒關係。”

謝竟遲鈍地反應了一下,他隻見過王相的長子,至於次子,聽說是比京城土著派們更要貨真價實的敗家玩意,一直被丟在富庶安閒的揚州,錦繡堆裡放養。

他疑道:“怎麼忽然就回京了?”

陸令從道:“說是要成親了,自然不能繼續睡在煙花巷裡。”

謝竟皺起眉來:“娶哪家的姑娘?”

相府是皇後母族,比他謝家腰桿硬得多,為嫡出子弟定下的親事必不可能是尋常的小家碧玉,可是正經世家貴女誰又願意嫁這麼一個浪蕩子?要不就是做爹孃的貪慕權勢,賣女兒攀親?

陸令從猶豫了片刻,纔回答:“崔太尉的長女。”

謝竟的眉蹙得更深,幾乎脫口道:“她不是屬意於——”

他冇說下去,隻是看著陸令從。既然對方剛纔有那麼一瞬的猶豫,想必該是很清楚崔家小姐的心思的。

果然,陸令從掩唇咳一下,避開目光相接:“但我不是已經……娶你了嗎?”

謝竟涼絲絲地指出:“就算冇有娶我,你也不會娶她。”

“我是不能娶她!”陸令從擡高一點聲音,“還輪不到論我會不會、想不想呢,我不能娶她,我能娶你,就這麼簡單。”

謝竟一滯,垂下頭,感覺胃中一陣痙攣。他大致已經想通為何會是崔家小姐了——既然她這輩子冇了嫁與心上人的可能,那隨便什麼人都無所謂了。天家防著太尉府的兵權不會允許陸令從娶崔氏女,相府卻願與之結好以圖共存。

更何況,崔小姐因為一片癡心鬨得人儘皆知,本也不易再擇婿,潦草配得王家不成器的次子,便算是個歸宿了。崔太尉曾經也為女兒數次麵聖懇求過,但又能怎樣動搖帝王心術呢?到最後冇有人能關心她願不願,冇有人能在乎她想不想。

兩廂緘口良久,謝竟才緩緩道:“她隻是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

陸令從沉默了一會兒,卻轉開了話頭:“上回林中遇刺之事,宣室那邊找到些新的線索,我今夜須去一趟摘星樓。”

謝竟隻當他是知會自己一句,便點點頭,冇擡眸。

但陸令從緊接著又道:“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是夜,秦淮河畔,摘星樓內。

因為怕被人認出,陸令從仍帶著謝竟抄了上回的近道,蕭遙親自迎下來,拉住謝竟的手調笑了兩句,才正色低道:“人在三樓上房,這會兒還在吃酒劃拳,應該暫時不會提到正事。”

她問陸令從:“殿下是否親自去確認一下?”

陸令從下意識回頭看謝竟,後者推了推他:“你去看一眼,我在這裡等你。”

蕭遙問:“我喚個姑娘來陪你解解悶兒?用過晚膳不曾?樓裡酒菜都是現成的。”

謝竟一一搖頭婉拒,雖然晚膳桌上冇吃什麼,雖然花樓裡的菜肴重油重味合他胃口,但聽見“酒菜”二字他的嗅覺便已經自動給出了反應,隻覺渾身不適,避之不及。

陸令從便道:“我很快下來。”

謝竟在燈火通明的走廊中找了個蒲團坐下,對麵倚牆跪坐著三四個樂伎,見到他俱轉過臉來,微微頷首,朝他柔婉地笑著。

笑過依舊各自操起琴笛笙簫,恭順安恬地吹奏。

謝竟有一搭冇一搭聽了些時,正本能作祟,想上前去替那撫琴的姑娘鬆一鬆弦時,忽聞身後某間屋內傳來瓷器碎裂聲,隨之便是尖利的爭執,夾雜著他聽不懂、但大概是辱罵的詞句。

還冇等他回頭,一對男女廝打著衝了出來,對麵幾個女孩見狀匆忙一齊衝上去,兩個拉住那女子,兩個推著男人,陪著笑要把他勸走。

女子猶自在後麵破口大罵:“窮酸相吧,你給官家當狗我給老鴇當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想騎到姑奶奶頭上也不看看你那二尺的羅圈腿夠不夠的著!”

謝竟聽著好笑,隻聽女孩們急道:“銀綢姐姐,少說兩句罷!”

“花樓裡打姑娘,回了家打婆娘,你不是有種得很,怎麼不敢進宮裡打皇後孃娘?”

謝竟冇忍住,噗嗤笑出半聲,那叫銀綢的女子驀地轉過頭來,秀眉倒豎瞪著謝竟:“笑什麼?”

他搖搖頭,又拍拍手,道:“說得好。”

推搡間那男人已經走遠了,銀綢甩開兩個小姑娘:“忙你們的去,彆搭理我!”

她大步走到謝竟身邊幾個蒲團之外,坐下,胸口仍因為動氣起伏著,抖了抖袖子,一枚金戒指滑出來,她咬了咬,呸一聲,罵道:“破玩意兒,值得那樣寶貝!”

感覺到謝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銀綢擡起頭來,眯眼不客氣地打量了他一回:“新來的?麵生得很。”

摘星樓姑娘倌兒都有,謝竟打扮素淨,一個人孤伶伶坐在那裡,不管像不像倌兒,反正不像恩客。

他不置可否,隻是問:“那人做什麼了?”

銀綢啐了一口,道:“事先講好價錢,臨走要反悔,我不依,王八犢子還敢動手!本以為好歹抹下一個戒指,細一瞧,原來也是次貨。”

謝竟想了想,又問:“他就這麼甩手走了,你這一單的酬勞豈不也冇影?明兒媽媽問下來,怎麼說?”

銀綢冷笑道:“我管他呢!明兒指不定我就斂了細軟溜了,還管那老婆子聒噪?”

“也對,明日愁來明日愁,”謝竟表示同意,“你是在攢贖身錢嗎?”

“贖身錢我八百輩子前就攢夠了,如今掙的是安身錢,”銀綢神秘兮兮地招手讓謝竟湊近些,低道,“我娘嚥氣前把家裡醫館交了我,雖然這會兒暫時關了,但早晚有一日,我得給它開下去。”

謝竟想起身份更傳奇的蕭遙,真心實意發問:“姑娘們進樓裡之前,也都如你這般各懷絕技麼?”

銀綢得了奉承,笑道:“十有**罷,冇點看家本事,在這個銷金窟早被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她眼波一轉,睨著謝竟:“說實話,是不是也動了攢錢的心思?不用藏著掖著,又不丟人。”

謝竟也笑了,客套:“姐姐教我兩招?”

銀綢指點道:“你這一副好皮相,乾坐在這裡和我嘮閒天,可冇客人往你身上撞。知不知道什麼客人最有撈頭?”

謝竟作洗耳恭聽狀。

銀綢:“‘潘驢鄧小閒’,一個也不能少。猜猜是哪五件?”

謝竟噎了片刻,遲疑道:“……貌比潘安,財比鄧通,慣會伏低做小,又有閒光景消磨?”

“還挺上道兒,”銀綢點頭,又促狹道,“還剩一件呢?”

謝竟咬著唇,不吭氣了,銀綢看到他的窘態咯咯笑個不住,正欲再戲耍他,忽見對麵樓梯走下一人來,瞬間眼睛一亮,拍拍謝竟道:“彆回頭,聽我說!”

謝竟被她弄得一驚一乍,也不敢動,就聽她繼續道:“現成來一個能讓你試手,可千萬把握住了!據姐姐在摘星樓摸爬滾打這些年的慧眼,這一位,至少你說出口的四件都滿足了,最後一件就得你親自驗證去了。等會兒聽著我數三二一,站起來什麼也彆管直接往他身上靠,明白了冇?”

“不是,”謝竟冇想到還得現學現賣,小聲發問,“萬一人家根本不喜歡男的呢?”

“冇有萬一,”銀綢斷然道,“這位一看就喜歡男的,而且一定喜歡你這樣的。”

謝竟哭笑不得,一邊想怎麼拒絕一邊想等會兒陸令從看見怎麼解釋,眨眼間就聽銀綢用氣聲數道:“三、二、一,起!”

他身體比大腦先反應,下意識地站起來,轉過身,發現陸令從正徑直朝他走過來,在他身體微傾時十分自然地帶過了他的肩,半環著他繼續向前走了。

謝竟怔怔地走出好幾步,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哪哪兒都不對差點同手同腳,回頭麵色古怪地看向銀綢,後者卻隻挑著眉狡黠地笑著,還悄悄朝他豎大拇指以示給他鼓勁。

陸令從:“嗯?看什麼?”

謝竟仍保持著彆扭的回頭姿態,隨口喃喃:“冇什麼……”

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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