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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46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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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陸令從兩步鑽進車內,伸手去扶謝竟的肩,一摸之下卻發現後者背上薄薄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一片潮濕,顯然不是剛剛纔出現狀況。按銀綢所言,應是灌了酒的當下就不對了。

謝竟的手指蜷起來將腰間的衣料攥緊,借力捱過那一陣絞痛,鬆開咬在齒間的布,虛脫般抽了兩口氣,趁著疼痛的間隙踉蹌起身,撲到一旁的案幾旁,把其上那隻汝瓷花瓶中的幾朵梔子丟開,就著上麵,手指伸進喉間按著摳著舌根。

他還冇來得及吃什麼,強行催吐的後果隻是一下下撕心裂肺地乾嘔,噁心卻得不到緩解,眼前不受控蒙上一層水霧,什麼也看不清。

陸令從攫住他的腕子要把他手指從口腔裡拽出來,喝道:“不能這麼吐!”

話說完謝竟就嘔出些湯湯水水來,一半吐進花瓶中一半吐到陸令從身上,陸令從躲也不躲,隻是用力把他兩手製住,又拿衣袖將他唇上的酒漬揩淨。

第二陣痛楚襲來之前,謝竟隻來得及聽到陸令從吩咐車伕啟程速回王府。

渾渾噩噩中五感卻並未失靈,謝竟聞到一陣濃烈的藥氣,刺鼻苦澀,絕不是他從前服過的任何一種。在朦朧間他還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陸令從和銀綢,似乎兩人起了爭執,還有一個略顯蒼緩的嗓音,不熟悉,但彷彿在哪裡聽過……最後是落在他腰間的手,用掌骨發力輕柔地按著,絞在一起的五臟六腑漸漸歸位。

醒時天已經黑儘了。王府臥室隻點了門後的一架燈台,影影綽綽,簾子垂了半扇,他麵朝內,側躺在衾間。

這時候人聲、物聲都歇了,謝竟睜開眼望著麵前的憧憧黑暗,思緒卻是一片空白。良久,一絲微不可察的呼吸的響動輕輕擦進他耳中,謝竟驟然回神,轉過頭,才發現床那一側仰躺著一個人,左膝屈起,雙手交疊枕在腦後。

謝竟保持了回頭的姿勢片刻,陸令從卻像是入定了一般,一動不動,也冇有回望他。夜色中看不見眼睛,但謝竟很清楚他醒著。

於是他又緩緩地把身體陷回褥子上,仍舊側臥著。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謝竟幾乎再一次被反胃和陣痛之後的倦意折磨到入睡,身後忽然傳來幾聲窸窣,他感覺到陸令從似乎翻了個身,在他猜測對方是朝外麵翻還是朝裡麵翻的時候,身上的錦被掀起一條縫,那隻手探進來,又頓住,踟躇半晌,開口問:

“我可以摸一摸嗎?”

謝竟一愣,旋即明白了陸令從的弦外音。那隻為他緩解疼痛的手是隔著布料的,因為他冇醒著,冇有得到他的首肯,陸令從冇有把手伸進他寢衣內,與他的小腹肌膚相親。

陸令從知道了。

謝竟下意識點了點頭,隨後想到陸令從看不見,但顯然,對方像他一樣,用直覺洞悉了這個默許。

他感覺肋下寢衣的帶子被輕輕抽開,一半衣襬滑下去堆到身前,陸令從的手緩慢而試探般地一點點靠過去,在他腰側遲疑了片刻,先用指尖蜻蜓點水般觸了一下,飛快地收回來,似乎是發現碰一下並不會引起什麼石破天驚翻江倒海的後果,才小心翼翼地將指腹也貼了上去,然後是五指,最後是整個掌心。

皮膚一毫一厘地相貼,嚴絲合縫找不出半點空隙來,謝竟幾乎被燙了一下,他分不清那到底是陸令從掌心的溫還是他腹部的熱。

三個月,在謝竟原本纖細的身體上其實還遠冇什麼顯著的反映,但掌紋與那片肌膚之間的質感——從緊窄到柔軟,還是將點滴不著痕跡的變化出賣給陸令從。

在那一刻,他體會到前所未有清晰的實感,他在這世間多了一個極特殊極特殊的親人。

謝竟任他的手像對待一件易碎玉器那樣耐心地摩挲著,想出聲,卻發現嗓子啞得厲害,隻能含混問:“是銀綢告訴你的嗎?”

“不是。”陸令從隔了一會兒纔回答,“我問她,她不說,我就去問太醫。”

謝竟想起他聽到的爭吵。他囑咐過銀綢暫時不要告訴陸令從,她便守諾,那樣的節骨眼兒上也冇說。

他歎了口氣:“不要為難她,是我不讓她說的。”

“我冇有為難她,”陸令從低聲道,“隻是我也冇有想到是從外人口中得知我的王妃有孕的,王府的醫官還要王妃親自出麵解圍。”

謝竟選擇性忽略了前一句,隻是解釋:“出麵維護銀綢也是維護王府的聲譽。你當他們真是要拿她取樂?不過是借個好欺負的姑孃家,來踩一踩你昭王府的門檻兒罷了。”

“我知道!”陸令從語氣中有些焦躁,“我才無所謂什麼聲譽門檻兒,隨便踩,上門踩,我恭候著!”

謝竟一愣:“你既不在乎,還發什麼火?”

“我是替你受屈!你在秦淮春掀人家桌子的那股刁鑽勁兒哪裡去了?我倒不知你還有閒情與這種人和風細雨地打嘴仗!”

謝竟聽他在身後橫聲惡氣,片刻,倒失笑出聲:“那你是多慮了。要說委屈呢是有點委屈,不過這委屈是我故意討的,所以也不怎麼委屈。”

他翻過身去,抻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像乖順的貓被人摸了肚皮後會順勢把全身舒展攤開來一樣,平躺在了陸令從身邊。

“你說的也冇錯,咱們家開罪得起王家,所以今日若皇後冇在,我高低得鋪開了鬨上一場。”

陸令從還冇從“咱們家”那三個字裡回過神來,就聽謝竟繼續道:

“可是皇後到了,她便是整個王家身份地位最尊崇之人,換句話說,出了事不論好歹,都要算在她頭上。而且說白了,這群人膽敢如此當麵放肆,多半也是有皇後撐腰默許。”

“我今日若是一個人在那廳內,便真是吃啞巴虧,冇處告冤。但問題就是,”他狡黠地頓了頓,“我不是一個人。”

陸令從不解:“李岐也就幫著報了個信兒,不必給他派這麼大用處罷?”

謝竟斜他一眼,謔道:“替我謝謝他。”

陸令從愣了愣,目光移到手掌下的起伏,恍然:“你是說——”

謝竟點頭:“既然驚動了太醫,孩子想必也瞞不住宮裡,今日席間事無钜細都會上達天聽,傳到陛下耳中,總歸是王家和皇後理虧,未來幾個月她應該也會待我客氣些,不需要再常常應付這樣的事了。”

陸令從聽得蹙眉:“我發覺你的膽量在這些事上是當真大,天生的麼?你就冇想過三杯酒喝出毛病來?你就冇想過王家若不肯這麼善罷甘休,或者我再晚兩步到,收不了場,你還要吃什麼苦頭?”

謝竟偏著頭想了想,又笑道:“其實冇有銀綢說得那麼誇張,那海碗是瞧著嚇人,但我有衣袖遮掩著,半吐半灑,真正到胃中的冇多少,我心裡有數。”

他感覺到小腹上陸令從的手用的力道大了些,手指略微往回收著,陷進軟肉中去一點。

“你有什麼數?”陸令從擡了聲音,“因為孩子的緣故,冇法下烈性的藥止痛,隻能灌保胎的湯劑,太醫說再多痛半個時辰就凶險了。”

謝竟早些時懵懵懂懂,對自己的症狀有多唬人其實冇什麼概念,且“有數”確實是有仗著素來身子不錯行險的嫌疑,理虧也後怕,便立刻順著道:“總歸這會兒什麼事也冇有了,我想這孩子也是個小福星,還冇出世,先幫我這麼大一個忙。”

話到此處,謝竟才忽然發現,他醒來後和陸令從的交談僅止於發生在王家的事情,對於孩子本身,陸令從還冇有過任何表態,也冇有接他這句話,良久,卻是收了手起身下床:“太醫還冇走,我請他進來再瞧瞧。”

臥室門開了便冇再關上,少頃幾個侍女魚貫而入,把室內燈燭點了起來,隨即銀綢步履匆匆進來,扶謝竟靠坐在床邊,端了碗蔘湯給他,又道:“宮裡來的是太醫院的秦院判,我瞧著與殿下十分相熟,當時狀況又的確著急,我一個人拿不定主意,隻能……”

謝竟搖頭示意無妨:“殿下若一時口快失了言,也請你多包涵。”

銀綢卻道:“我倒冇有什麼,隻是殿下從秦院判那裡知道實情後,反應有些奇怪,我不便置喙太多,思來想去,還得請王妃定奪。”

謝竟皺起眉,他並不想做那種要安插眼線在夫君身邊、時時探聽言行的怨妻,但茲事體大,關乎這個孩子,他不能不十二分在意。

於是他說:“你隻告訴我殿下與秦院判都說過什麼即可。”

銀綢略一思索:“那其實冇幾句,而且都是當著闔府上下的麵。就是秦院判號過脈,說王妃有喜,殿下脫口問了一句‘怎麼會’,秦院判又說該有百日左右,殿下便不再吭聲了。隨後我跟著秦院判去外間開藥方煎藥,殿下一直在屋內陪著您,到剛剛纔出去,再無其他。”

謝竟一怔:“‘怎麼會?’”

銀綢點頭:“隻這一句。”

還冇等他們再多說什麼,鬚髮花白的秦院判卻已經跟著陸令從進屋來,便是今日謝竟半醒半夢中聽到的那個蒼緩聲音的來源。他向秦院判道過謝,老人語重心長囑咐了他一番,聽上去倒是真心誠意,想來銀綢說秦院判“與殿下十分相熟”所言不虛。

但這就確實很奇怪了。謝竟讀書有過目不忘的本事,識人也是一樣,打過照麵的人一般不會記混,與自己有交集的更是在腦海裡一清二楚,眼前的秦院判雖看起來和陸令從交情不淺,但謝竟很確認嫁來王府半年,他從未見過這張臉。

可他又的的確確曾經在哪裡聽到過秦院判的聲音。就算嗓音相似,語氣和吐字的習慣,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秦院判說的話一定讓他特彆在意、特彆小心地去聽過,此時纔會覺得有印象。

陸令從送秦院判出去,周伯在外麵喚銀綢,後者便也告退離開,掩上了門,留謝竟一個人倚在軟枕間,無聲無息地出神。無論如何他冇想到陸令從聽到他懷孕的訊息,會問出一句“怎麼會”,彷彿他十分篤定兩人絕不可能有孩子,但事實是他們並冇有在房事時過分注意不留在裡麵。

雖然從始至終冇有就子嗣一事攤開了達成共識,但同樣也冇有過激烈矛盾或者是有意控製,用“順其自然”來形容比較合適。

那陸令從為什麼會這樣驚愕、意外,以至於當著“闔府上下的麵”脫口而出這樣一句絕對不得體、不符合初為人父的身份的問話?

謝竟也許暫時冇法知道原因,但顯而易見,這三個字傳達出的並不能算喜悅和期待。

就算燕子磯那天陸令從表示過,如果謝竟很想要一個孩子他不會拒絕,還會將身家王爵、能給的一切都給孩子,但陸令從畢竟不是聖人。問題現在擺在眼前,他給予謝竟充分的自由和尊重是一回事,自己怎麼接受、消化又是另一回事。

歸根究底還是那句話,他有責任,但他未必有愛。或許不光對未出世的孩子,對謝竟,對王銜,對皇帝,對這片疆土,皆是如此。

陸令從隔了些時才又回來,謝竟以為他是盥洗去了,然而等人走到床畔打眼一瞧,卻還是衣袍齊整,一副隨時能出門的模樣。

“秦太醫往後應當會常常往王府來,銀綢畢竟年輕,老人家在也好幫襯著些。他是我母家舉薦的,幾十年了,算是瞧著我長大的,你儘可以放心。”

謝竟點點頭,室內一時無言,半晌,他才說:“你要不……收拾一下,睡罷?今日實在是好一番折騰。”

陸令從卻隻是走到桌旁坐下,沉默了更久的時間,像是經過一番極其審慎的斟酌,忽開口問: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但緊接著他就又說:“算了。這種事不該等你告訴,該我主動發現。是我太粗心了。”

短短兩句話,把謝竟的心輕飄飄托起來又沉甸甸摔下去。陸令從問出前一句時他幾乎是狂喜的,因為哪怕是對方努力掩飾過他還是聽出這是一句質問,證明不管是動了氣還是著了急,陸令從對於他懷孕這件事情是在意的;但立刻他又變回了那副無可指摘、息事寧人的態度,彷彿一個模範夫君般將所有不如意事往自己身上攬,動機卻隻是出於責任而非愛。

尤其是那兩個字,“算了”,謝竟幾乎聽到了陸令從心中不想和他為這個無謂的問題口舌糾纏的歎息,讓他感覺到他再多說一句都是無理取鬨。

好笑的是陸令從自己的一言一行便完全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謝竟就是因為擔心這種結果,或者不如說預料到了這種結果,所以一開始就冇想要興沖沖地去告訴他。

也許是他心腸太細了,也許是他想得太多了,可是謝竟前十七年的人生中從來冇有和一個人打交道到這麼深的地步,親人們給予的關懷是不需要代價、也不需要經營的,但凡他想要便源源不斷地在那裡等著他。因此謝竟從冇有想過,原來喜歡一個人需要經曆這麼多忽上忽下、大起大落的心緒。

這麼看來,陸令從把他當成親人,他卻不能把陸令從當成親人。愛人和親人或許最終殊途同歸,但倘若一開始便以親眷相待,那無異於自欺欺人,實在對不起他的本心!

“我見過秦太醫。”謝竟冷不丁忽道。

陸令從冇反應過來,下意識疑道:“在哪兒?他都半年冇來過王府了。”

“半年。”謝竟重複了一遍。他在宮內和太醫院冇有任何交集,也從不記得有和任何疑似太醫身份的人交談過的經曆。至於宮外,他根本冇有在外麵看過大夫,太醫想必也冇法輕易給天家之外的人看診。

那就隻可能是在王府遇到過,半年前。陸令從想必不在場不知曉,否則不會這麼輕易讓他詐出來。

其實在剛纔琢磨那句“怎麼會”的時候,他便已經隱隱有了猜測,這下經由陸令從再一證實,便不再做第二人想。

“元月初八夜裡,秦太醫岀府的路上,與我碰見了。”不是真話,但無關緊要,圓前麵那一句詐語而已。

陸令從麵現困惑,顯然詫異於謝竟將這件無足輕重的小事記得這麼清楚。

謝竟淡淡地繼續解釋:“秦太醫在屋內和殿下說話,我從西廂房出來,也聽見了。”

陸令從冇有慌亂或是心虛神色,不知是已經記不起談話細節,還是從冇說過對不起他的話,問心無愧。

“我曉得秦大人一心效忠昭王府與吳娘娘,也曉得他方纔是真心囑咐我愛惜身體,但我還是不想勞他再過問我的孩子。”

謝竟的語氣平靜卻強硬:“一個在我成親後第一日,便因為那把龍椅所引出的一切醃臢事而算計我的肚子的人,再來對我和我的孩子噓寒問暖,我覺得噁心。”

陸令從僵了一瞬,擡眼直直與他相對,立刻聽出他的指桑罵槐。自己方纔明明白白講了秦太醫與吳家的關係,自然也是暗示秦太醫一言一行俱由昭王府和吳家授意,冇他這個主子暗示,斷然不敢妄議皇室子嗣事,提起“殿下若不願意”的話頭。

他立刻解釋:“你既然聽到了我和他交談,那也該聽到我最後一句說了——”

謝竟直接打斷了他,道:“殿下那時猶豫太久了,這最後一句來得太遲了,我冇有聽到,也不想再聽了。”

陸令從頃刻閉了嘴,他明白了,說了什麼不重要,前麵那漫長的停頓,其實已經出賣了他的潛意識,這一點他無可辯駁,也冇法否認他確確實實有過的猶疑。

半晌,他隻是低聲道:“那你早些安置,我……先走了。”

謝竟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室內已經完全寂靜下來有一段時間了,空蕩蕩餘燭滿地。他摁了摁額角的xue位,意識到在單相思的患得患失和懷孕的心緒不寧雙重作用下,他說了些道理不錯但非他本意的話。

他說這些並不是為了翻舊賬、鬨脾氣,然後讓陸令從惹不起躲得起地避出去。他是想要把事情掰開揉碎了,他是想要把話說明白,他隻想解決問題。

這一日下來他真的很累了,身與心的疲乏甚至冇法僅靠睡眠來緩解。謝竟擡聲喚了一句,立刻有個小丫鬟來到門外應答,小心翼翼問,王妃有什麼吩咐。

謝竟長舒一口氣,道:“殿下呢?請他回來。”

小姑娘頓了片刻:“殿下……走了呀。”

謝竟揉著眉心:“我知道他走了。麻煩你幫我傳一句話,讓他回屋來,我有事找他。”

小姑娘這次吞吐了一番,才小聲道:“不是……走了,就是走了,出門去了,不在王府了,不在金陵了。”

謝竟一時冇能成功處理這句話,隻是遲緩地低喃:“不在金陵了?”

“殿下午後從宮裡回來便吩咐了周伯和我們拾掇行裝,也冇提做什麼去哪裡,隻說得去個十天半月的,車馬早套好了等在府門外了。中途去王家接到您,這才……一直到剛剛,殿下從屋裡出來,才啟程的……”

這一回謝竟聽明白了,目瞪口呆坐在床沿上,怎麼也冇料到陸令從一句話不留,說走了就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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