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47章 十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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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一
陸書寧繃著後背,兩肘貼在肋下,隻敢用前腳掌著地,蹭著石磚往前滑著走,以確保左右兩邊髮髻上的步搖前後襬動的幅度不會超過一寸。從記事起她就冇穿過這麼長的裙子,層層疊疊堆在腳下,身後還迤邐出半裡地,腳稍微一擡就能自己把自己絆倒。
事實上她連用嘴呼吸都不敢,幾乎是屏著氣挪到了臨海殿正廳的主位下,竭力保持著隻垂頭但不屈後頸、隻彎腰但不駝背的姿態,將兩手捧著的茶盞舉起,拿出自認為十二分畢恭畢敬的語氣,開口道:“書寧請太後孃娘用茶。”
王氏雖然已經年逾半百卻風韻猶存,細紋冇能瓦解那張數十年如一日冷漠苛刻的麵孔,依舊是堅不可摧的三九頑冰,連半條裂隙都冇有。
她並冇有故意裝聾作啞晾著陸書寧,正相反,王氏居高臨下端坐在鳳位中,緩緩接了茶,以挑剔一個上不得檯麵的野丫頭的目光,審視著她這個名義上的孫輩。
“總算不同手同腳,隻是體態太拙些,你去瞧瞧那些燒火的粗使丫頭,也冇一個像你這樣畏首畏尾,半點不大方。”
陸書寧隻能說“是”,然後試著把脖子抻得更挺一些,試圖努力回想她祖母的脖子、她姑姑的脖子、她母親的脖子——大家好像都很符合太後的要求,而且看起來毫不費力,天然便是清貴得體。
太後下令讓她“留在宮裡多住幾日”的時候,陸書寧壓根兒冇料到自己一困就是半個月,不僅每天要到臨海殿來應卯,更是在一群命婦宮人的監視之下學著怎麼“做郡主”。
在她短短七年的人生裡,“如何做好一個端莊的宗室女”這件事,是徹頭徹尾的盲區。她在京中時還太小了,一日總有一半時間是被各種各樣的人抱在懷裡的,當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儀態禮數;雍州三年更不必說,她母親從來不會像太後這些天一樣,把“你要記得你是大齊的郡主”掛在嘴邊。
太後和她的親祖母吳氏比起來實在是拒人千裡,陸書寧隻能收斂了性情,也許不經意間還露了懼意,讓太後誤以為她是生來怯懦膽小。
她哥哥每日也得晨昏定省來向太後磕頭,但陸書寧發現太後不待見她哥多了,一眼都懶得多看,偏陸書青進退得宜,被怎麼為難都不會出半分紕漏,簡直像背後有人牽著線排演好的木偶,太後揪不到他的錯處便更加不待見他,他就更加十全十美。
陸書寧平時幾乎要在臨海殿待到傍晚才能獲準回去,但今日她的皇帝叔父突然駕臨,對她的訓練便暫時停止。
這是她回到故土以來幾麵,自然更加緊張。
陸令章見她在,卻特意寒暄了幾句,賜她坐下,又問:“離京這些年,過得苦麼?”
陸書寧一愣,旋即作出委屈情狀,怯生生點了點頭,冇說話。
陸令章定定地注視著她,這種眼神不同於王氏直白的冷,並不含有什麼情緒,甚至幾乎可以說是平和的,但卻讓陸書寧覺得更加如芒在背。
“你不必怕。”陸令章卻忽然笑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朕還想著,至少有你母親在身邊,能好活些。”
陸書寧冷不丁聽他提到母親,心跳如擂鼓,囁嚅半晌,小聲說:“娘很忙……不管我。也不太理我。”
王氏的聲音響起來:“忙?”
陸書寧一咬牙:“忙著賺錢維生,我一找他,他要不就根本一句話也不說當看不見我,要不就罵我,讓我躲遠點。”
陸令章微睜大了眼:“罵你什麼?”
陸書寧道:“他說……說我爹是負心漢,我哥哥是白眼狼,說姓陸的都是螞蟥,專挑準了他一個人作踐,吸他的血……”
王氏與陸令章麵麵相覷,後者沉吟半晌,不再多問,隻對陸書寧溫聲道:“你隻把宮中當作自家,安安生生住著便是。”語罷轉向王氏,“青兒也快散學了,今日先到這裡吧。”
王氏便揮揮手,向陸書寧下了逐客令:“你去罷,教給你的腦子裡常常轉著些,明兒這個時辰再過來,要考你。”
陸書寧唯唯諾諾應了,行過禮絆手絆腳告退,室內隻剩下母子兩人,王氏才輕聲道:“他那個厲害勁兒,脾氣上來先帝的顏麵也讓他拂過,有怨言倒不奇怪,隻冇想到能說得這麼難聽。”
陸令章目送陸書寧一路繞出了臨海殿的照壁,方道:“當年謝家查抄出的賬本明細、府庫清單,冇見和昭王府有過大宗的錢財來往,連每月貼補謝之無的款項都記得清清楚楚,無足輕重一筆而已。他說的這吸血,究竟是怎麼個吸法?”
王氏思索片刻道:“我聽你舅舅的意思,他認定謝家倒台一事全是陸令從給他下了套,拿他和他家當了棄子。除此之外,他最咽不下氣的似乎就是被當後宅婦人般圈了十年,到頭來卻連兒女也與他離心。”
陸令章卻未置可否,沉默些時,道:“他那張嘴,黑的說成白的不是易如反掌?非得真刀真槍試他一試,才見根底。”
晚膳的杯盤已經被宮人撤去,吳氏與陸令真在內室有一搭冇一搭地閒談,春漸深天轉暖,廊下襬了坐榻供人乘涼,陸書青盤腿坐在上麵,借宮燈的光亮拚七巧圖玩,陸書寧趴在他背後,百無聊賴地瞧著。
“我今兒在太後那裡碰見叔父了。”她忽然道。
陸書青手一頓:“叔父跟你說什麼了?”
她便一五一十重述了一回,陸書青聽罷失笑,道:“編得有鼻子有眼的,隻怕有些過了。娘說讓你彆記他的好,隻記他凶你的時候,你怎麼還給他杜撰出這麼一篇話來?”
陸書寧眨眨眼睛:“在太後眼裡呢我就是個舉世無雙的蠢材,她纔不會信我有那本事編瞎話哄她。”
陸書青撥弄了幾下她的步搖,斂了笑,正色道:“原本不想讓你顧慮這些,但是今日事難保冇有下一回,所以你還是要記著,關於孃的事情,尤其在雍州的事情,有人問起,你須要答得小心再小心,如果拿不準,寧可閉口不談。”
陸書寧愣愣地與他對視,聽他繼續鄭重道:“宮裡日子雖然難捱,但至少冇有性命之虞。可是爹孃在宮外,一點行差踏錯,那是要禍及全家的。”
“寧寧,他們太不容易了。”
陸書寧默然半晌,點點頭,道:“我記下了。”
緊接著她又皺起眉,困惑而煩惱地說:“可我真的不想再去太後那裡學那些勞什子了,娘也從來冇教過我,有什麼用呢?”
陸書青想了想:“我覺得一來,是因為娘知道遲早會有人來教你,樂得不操這個心;二來,又知道你是個窩裡橫,不敢跟太後吵可敢跟他吵,他怕麻煩,索性不教,還省得在你這裡做惡人了。”
他知道他母親算是全天下最最厭煩繁文縟節的人,能記起來的屈指可數的幾次不得不在宮內暫住,謝竟總要落下一兩件“不守規矩不服禮教”的口舌,讓太後隔三差五拿出來說嘴。
但作為陸書青這樣一個自幼循規蹈矩慣了的小孩,偶爾出格對他來說確實是充滿了新鮮和樂趣。
他還記得有一年除夕,天家上下被迫圍在神龍殿守歲,遠近宗親全都在,裡三層外三層,昏昏欲睡地聽著司禮監拖長調子,念著那冗長乏味無休無止的禱文。他不敢放任眼皮子打架,擡袖遮掩著嗬欠,坐在旁邊的陸書寧因為太小,已然困得歪了腦袋。
正在陸書青準備把她推醒時,他母親忽然貓著腰靈巧地從大殿另一頭繞到他們的座位後,挑眉向他狡黠地一笑,然後一手抱過陸書寧一手拉過他,把他們全都裹進他身上那厚實的大氅裡藏起來,三人推推搡搡遮遮掩掩,一口氣從人頭攢動的賓客中鑽了出去,成功逃出了神龍殿。
他母親躲在殿外柱子後無聲地開顏大笑,從此夜以後,那樣真心實意的暢快,陸書青再也冇有見過。
後來他們溜出宮城,母親駕著猗雲載著他兩跑到南市街去,挑了個好位置看焰火,三人分吃一碗滾熱的雞湯小餛飩,為了禦寒買針腳粗糙的虎頭帽戴,到天明方儘興而歸。
至於被他們遺忘在殿內、實在冇法脫開身的他爹,據說好像是因為馬冇了車也不見了,最後隻能走路回家去了,怪可憐的。
這件事當然也引得朝內外紛紛詰責聲,但那之後冇幾日先帝便驟然臥病,也就冇人再有暇注意他們了。
“好吧,”陸書寧出聲,打斷了他的回憶,“那我到底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什麼時候可以看見娘?”
“你彆著急,”陸書青傾身看了眼殿內,確認冇有宮人注意到他們,便跳下坐榻,向陸書寧勾了勾手指,“跟我來。”
他在宮中一直居住在鳴鸞殿的西配殿,也就是原本他姑姑的住處。陸令真及笄之後便按例搬去了含章殿獨居,陸書寧這段日子是吳氏帶著同臥,倒也不覺擁擠。
陸書青把他妹妹引進平日讀書的暖閣,掩上罩門,搬了個繡墩放到書櫥旁,踩上去探著胳膊在櫃頂摸索了半天,最後抓下一個積灰的卷軸來。
“我去年夏天有一次在家無意找到幾幅畫,”他展開其中一卷給陸書寧看,“本以為是娘收藏的古人舊跡,我還納悶怎麼冇放在他的書房裡,後來看久了才發現,壓根兒不是畫。”
那捲軸裡是一幅墨梅,然而卻是枯梅,隻在中心偏上一點處畫了一朵半開的花,樹下還散著幾個罈子,顯然是他家的名酒梅山雪釀。陸書青用指尖虛虛描著梅枝,解釋道:“這是一幅金陵水係圖,濃墨畫的是明河,淡墨畫的是暗河。你看西邊這根粗枝,這是長江,中間略細的是秦淮的主乾,這幾條小的是護城河。”
陸書寧對金陵冇什麼概念,聽得一頭霧水,陸書青似乎也冇真指望她能明白,隻是繼續道:“這朵花的位置是兩條暗河交彙處,我專門出宮去實地查過,兩條河分彆流經咱們家和外祖家,而這個交彙點幾乎正在兩宅間的半程處。”
“所以呢?”陸書寧催促。
“娘現在住在外祖家。”陸書青下結論,“這個地方很可能有什麼暗室,連通王府和外祖家。隻要我們有機會能出宮,能回家,說不定就能找到通往暗室的入口,就可以悄悄去見娘。”
陸書寧立時蔫了:“說了半天,還是得出宮。”
陸書青拍拍她:“所以不要急,不要露聲色,總有機會的。反正娘現在回到了京城,便再不會輕易走了。”
是夜,含章殿外,永巷拐角處,一高一低兩個影子相對而立,陸令從輕聲問:“老的小的都睡了?”
陸令真點點頭:“我在鳴鸞殿盯到熄了燈纔回來的。你見過嫂嫂過來?”
陸令從道:“冇有,他忙著整頓新營,近日都直接住在幕府山了。”
陸令真咋舌:“那可是八千人馬,前身還在你麾下,如今你跟他在明處撕破了臉,還能輕易服他管教?”
“自然不服,尤其前些日子在雍州他還跟軍中不少人稱兄道弟的,這一下翻了臉,我聽說鬨得厲害。”
“那你不插手?”
“我在這件事上不能露麵,否則他冇法服眾。這八千人派用場的時候,還不一定到我們光明正大聯手的時機,所以調兵權、統兵權全都牢牢攥在他手上,是最保險的。”
陸令真歎了口氣:“也罷,說正事,今年春獵的時間定下了,三月廿五,陛下的意思……是要將兩個孩子一起帶著。”
陸令從眯了眯眼:“青兒倒也罷了,寧寧騎都勉強,射更一竅不通,跟去做什麼?”
“不論如何,到時我肯定貼身照顧著,你記得見了嫂嫂問一句有什麼要留神的,他最細心,也許明白陛下用意。”
陸令真話音剛落,不遠處傳來上夜巡衛的腳步聲,兩人換了個眼神同時閃身,須臾已各自隱入夜色中離去。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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