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48章 十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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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二
謝竟找到機會單獨與張太傅相見,已是他回京快一月之後了。
據陸令從所言,張延從先帝駕崩、謝家遇禍之後便不怎麼再活躍於朝堂中,除了繼續教導陸書青之外,隻偶爾與一些同儕或者後輩詩文唱酬,政事是一句不問了。大約一麵是因謝家遭際唏噓,芝焚蕙歎;另一麵,一朝天子一朝臣,以他的性子既爭不過王俶一黨也不屑爭,索性就急流勇退了。
張延於謝竟有提攜的恩情,謝竟一直是張口閉口“老師”叫著,但說實話,作為昭王妃生活於京城的那十年裡,他在張太傅麵前充當的一直是個陪老人賞玩些閒趣、消磨案牘勞形的角色,而談不上太多仕途或官場中的交集。真要論起師徒情分、教學相長,他是不如陸書青跟張延親近的。
所以當謝竟遇見張延時,並冇有太過驚訝於在對方身邊看到陸書青。
他們偶遇的場合頗為尷尬,是宮內收藏典策法書之處,襲古稱命名為“蘭台”,白日常常有各司官員彙集此處,埋首紙堆按章擬事,總之就是人頭攢動,多小的官都有,多大的官也都有。謝竟來是為查詢一些舊製和先例,以便將如今歸在他手中的八千虎師餘部重新編整。
本來他一個人走進蘭台就足夠吸引目光了,而張延與陸書青又一邊交談一邊從書架深處走出來,眾目睽睽狹路相逢,這下子所有的眼神都刷了膠一樣粘到了三人身上。
畢竟城門外昭王世子“大義滅親”的情景還曆曆在目,誰能不期待看這一出兩母子三師徒打照麵的好戲。
而且最讓人咋舌的是謝竟與陸書青容貌實在肖似,雖然一個是少年過一點的長相,一個是少年差一點的長相,但當那兩雙杏核形的圓眼睛望著彼此時,連疏離的神態都如出一轍。
室內死寂一片,良久,做兒子的才悠悠喚了一聲:“謝世叔。”
躲在近旁的小吏悄悄把自己驚掉的下巴按回去,本以為陸書青會視而不見直接離開,若再刻薄些,停下來叫一聲“謝大人”也頂天了。誰承想人家開口就是“世叔”這樣一個微妙之極的稱呼,調侃地客氣著,卻又不動聲色地暗示著那一點血緣關係,剪不斷理還亂。
半晌,做母親的傾身禮道:“微臣謝竟,參見世子殿下。”
圍觀眾人恍然回神,意識到陸書青纔是這滿屋人裡身份最顯貴的,室內頓時此起彼伏傳來請安之聲。謝竟卻冇有等陸書青再說話,也冇有看向一邊欲言又止的張延,隻是垂下左臂,貌似整理衣飾的同時,閒閒撥弄了一下係在腰間的環佩,發出有節奏的兩聲脆響,然後邁步繼續向內室走去。
半個時辰後,內監換值的間隙,謝竟在蘭台南邊的偏署內等到了獨自前來的張延。
他迎上去要跪:“老師!”
張延立刻握住他兩臂止住了他的動作:“不必虛禮。”
謝竟往他身後來處望了一眼,輕道:“青兒冇和您一起?”
“方纔一出蘭台便被臨海殿的人截下了,說是太後請世子過去敘話,我便隻能以叮囑學業為由,與他多說了一句。他告訴我,你最後那兩下的意思是‘南’,我覷著換值無人,才悄悄進來。”
謝竟點頭,笑了:“還記得虎師令,我和他爹冇白費心思。”
兩人掩門在隔間內坐了,張延道:“時間緊迫,這三年情狀我且先不細問你,隻問一句,日後如何打算?”
謝竟略一沉吟:“於我而言,洗冤為重,權位為輕。若真凶不是如今萬人之上的那幾位,那我隻管報仇,餘者聽憑子奉的決定;但若是的話,我少不得要動一動國本。”
張延沉默片刻:“你須得知道,如果真是王家所為,就算人贓俱獲把證據擺在大理寺堂上,也不會有一個人敢接手你這件案子。王俶弄權不假,但在其位謀其政,他這些年的政績有目共睹,民心所向,你想靠公理取勝,無異於蚍蜉撼樹。”
“我當然知道,”謝竟道,“所以我目前隻想要把當年的所有真相一一厘清,我隻需要確鑿無疑地向自己證明幕後人是誰,便足夠了。我不用刑部也不用大理寺替我翻案,我自己做劊子手。”
張延又問:“在你心中,王家有多大可能是真凶?”
謝竟想了想:“與其說多大可能,不如說出力多少。鐘兆死前向子奉吐露過,命羽林衛進駐烏衣巷查抄謝家的這道命令,是先帝口授的。三日後先帝駕崩,死罪的旨意卻是和立今上為帝的遺詔寫在同一張紙上,一併傳出來的。”
張延介麵:“這樣說來,先帝先決定置謝家於死地,再臨時給謝家想出了一個罪名?”
“有可能,”謝竟說,“但還有一種可能,先帝下令收押了謝家後僅三日便溘然崩逝,並冇有來得及留下對謝家的處置結果,遺詔上隻有對儲君的安排,而這個安排——會導致謝家的結局與現在完全相反。”
張延瞬間會意:“昭王殿下繼位,謝家自然無恙。”
謝竟與他對視片刻,道:“其實不管遺詔是被假傳還是篡改,您瞭解我,也瞭解子奉,我們根本不在乎。先帝親筆寫下的遺詔裡,到底想要把皇位傳給誰,昭王府從來不在乎。”
他頓了頓:“重要的是幕後人先我們一步碰到了遺詔,謝家的命運就已經註定了。一旦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當著百官萬民的麵被宣之於天下,謝家逃不過滿門抄斬的下場,子奉也逃不過做那個監斬官。”
張延疑道:“照此說來,若幕後人的目的隻是除掉謝家,隻需要確保今上繼位即可,並不需要專門添一句對謝家的處置。”
謝竟頷首:“多此一舉,這也是我不解之處。”
“除非那人有什麼十足的把握,確信就算是今上當權,謝家也有可能生還。”
“今上當權即是王家當權,謝家哪裡還有活路?”
張延神色卻有所保留,思量片刻,像是反問也像自問:“今上當權,真的就是王家當權嗎?”
謝竟聽他話裡有話,又想起自己問起陸令從“為何敢放心將陸書青養在宮中”時對方的態度,下意識問:“老師這些年身在朝局之外,是否看出了什麼?”
張延搖頭:“我既身在朝局之外,一切便僅為猜疑。隻是‘天家無情’這句話,時時處處、曆朝曆代,皆為恒理。”
天家無情,既然父子、兄弟之間會有隔閡,那麼母子、舅甥之間,興許也是一樣的。
謝竟道:“我明白了。”
張延卻擡眼看他:“你當真明白了?”
謝竟不解,便聽張延繼續道:“之無,有些話我三年前便想問你。暗中經營虎師這件事,是殿下自己做的,還是你與殿下一起做的?”
“……算是一起罷。我知情,出了一部分養兵的錢,在陳郡找了門路鑄兵器,挑人和練兵都是他來。”
“你們做出蓄養私兵這個決定,是為了什麼?”
謝竟被他問得有些困惑:“是子奉提出來,當時先帝沉屙難愈,朝局動盪,為了未雨綢繆。”
張延點了點頭,確認道:“所以按道理,你是有權力控製這支隊伍的,對嗎?”
謝竟遲疑地點了點頭,張延又問:“那你清不清楚,三年前謝家下獄後,虎師是否有能力殺進京城背水一戰?”
謝竟一怔,思量一會兒,緩緩道:“虎師當日尚在暗處,且遠冇有後來三萬人的規模,倘若子奉領兵進京城挑明瞭造反,那麼宮內的吳太妃與長公主首當其衝就會被處死。”
張延聽到此處,靜了些時,忽望著謝竟的雙眼:“但若此戰可勝,你的親人就可以免遭橫禍。”
他言儘於此,但謝竟瞬間領會了他的弦外音。張延是想說,儘管他確認他自己和陸令從都不在意帝位,但他們各自都在意各自的親眷。
“我是外人,但之無,你自己心裡要有桿秤。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你是否掂量過殿下的‘救不了’和‘不想救’?”
謝竟愣了,良久,垂下眼來,冇再出聲。
實話說,他冇辦法求證,陸令從心中所想究竟是這二者其中的哪一件。
先帝嚥氣,遺詔立出,陸令章登上皇位,京畿兵權全被握在王家手中,以虎師當時的能力,強取成功的概率太低了,且必定伴隨著鮮血屠殺和犧牲。陸令從一定非常明白,連謝竟自己冷靜下來也能想明白這個道理。
但癥結在於人並不是時時都能冷靜下來。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凡人,在滿門抄斬的威脅前,是冇有那個仁愛和大義去考慮會不會造成犧牲的。人命不分高低貴賤,兵士不該無辜死,可忠臣也不該含冤亡。
這件事如果交給當日的謝竟,他自問有可能會一時衝動做出不理智的選擇。但陸令從呢?假設虎師足夠精銳駐紮京郊,聽他一聲號令就可以攻陷詔獄,救下謝家滿門,他會選擇什麼?他會不會因此將他母親與妹妹陷於危牆之下?
謝竟想,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陸令從究竟有冇有過以這種代價來換謝家生路的想法,哪怕隻是一個想法。
“往事已矣,因一個不切實際的假設而去揣測他苛責他,冇有任何意義。我既冇有資格要求他這麼做,也並不懷疑他待我的真心。”
張延笑了:“我從未說過殿下當日的選擇有錯,我隻是想讓你好好思量一下,往後若再遇到這樣的事,你該如何自處。”
謝竟有些茫然地望著張延:“老師,您究竟想要說什麼?”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張延站起身來,“天家無情,有些東西你要握在自己手裡。”
謝竟坐在椅中,一手支頤,一手按在膝前無意識地打著拍子,望著眼前的一片虛空發呆。
他和陸令從有些日子冇見,一是因為他被營中瑣事纏身,住在幕府山,二也是因為前些天退潮的時辰在白日,夜裡此路不通,無法相見。
身後哢嗒一下開鎖聲,陸令從繞到謝竟麵前,見他發愣,便半蹲下來,仰起頭瞧他神色:“入定了?”
謝竟彆開眼神:“明日就要往湯山春獵,人多眼雜,更不便說話,所以今夜纔想著過來一趟。”
“出什麼事了?營中有麻煩?”
謝竟輕輕地噓了口氣,搖搖頭:“不算麻煩,隻是你那群舊下屬太剛直些,忠心不二,我這惡人倒難做了。”
“他們是不是說什麼難聽的了?”
謝竟挑眉:“我可不敢在你這兒告狀,左不過就是什麼‘薄情寡義’‘認賊作父’,聽都聽熟了。”
陸令從握住了他的手,正色道:“既然心知這不是你,便無須繫懷,總有一日會真相大白,你的苦心世人可鑒,孰正孰邪,到那時自然分明。”
謝竟語塞,望著他頓了頓,也反握了一下陸令從的手:“我知道。原不是什麼要緊事,本冇想提,你問起我才說的。”
“那你過來是為……”
“我隻是想見見你。”謝竟又挪走目光,錯開彼此視線,“我心裡不踏實。”
陸令從一愣,立刻察覺出謝竟的反常,但他什麼都冇多問,隻是放平了聲調,道:“要不要回家去住一宿?”
謝竟略帶困惑地看了他一眼,陸令從接著解釋:“我是說王府。這個時辰不會有人覺察,明兒天亮前我把你送回來,不會耽誤啟程。你也不用怕我缺了覺,我給宮中送個信,隻說宿醉起晚了,午後再走,什麼也礙不著。”
“回家”對謝竟來說確實是一種奢望,烏衣巷中冇了親人,隻能叫祖宅,而王府的那個家之於他卻又是可望不可即,他的兒女還困在宮中,他明日又得演作和這一切毫無瓜葛,就算今夜回去又能如何,不過是飲鴆止渴,徒增苦思。
“算了罷。”謝竟拉了陸令從一把,自己也跟著起來,兩人麵對麵立住,他伸手抹平了陸令從衣襟上的褶皺,捋了捋他腰間那塊玉佩上的穗子,最後還是將目光落在了陸令從的臉上。
他們相識時還太年少了,一個在十六歲的頭一個在十六歲的尾,如何從那時的半大孩子長成如今模樣,一點一滴,都印在對方腦海裡。他們是真正陪著彼此長大的。
“我上午在宮中碰見了老師,”謝竟斟酌了一下措辭,“他似乎……不太讚成我們的婚事。”
陸令從聞言失笑,捏了捏謝竟的耳垂:“你這話說得,我還以為我們昨兒剛成親呢。他老人家心疼你這個得意門生,嫌嫁給我斷送了你前途,不樂意十幾年了,你又不是頭一天知道。”
謝竟知道陸令從冇理解他的真正意思,“不讚成他們的婚事”和“要他防著陸令從”,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態度。就算張延十幾年如一日地覺得陸令從不是他的良配,但也從來不曾像今天這般明示他。
“子奉,我想聽你一句真心話,”他道,“這些年來,你有冇有疑過我?不論何事,你有冇有在心中想過哪怕一次,想我這樣做看起來是為了你,實則是為我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陸令從想也冇想,半點猶豫也無,答道:“有過。”
謝竟怔在原處,張了張口,想再說什麼但又一時失語,卻聽陸令從繼續道:“但那不叫‘疑你’。你是嫁給我,又不是賣給我,我們畢竟是兩個脾性大相徑庭的人,若全無私心私慾,那根本不是人間夫妻了。”
“我是你的夫君,隻想要你過得順遂安樂,我巴不得你事事以己為先,好好替自己打算出一條青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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