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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5章 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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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冬至後半月間,雍州與北人大大小小又有幾戰,無一敗績。惟有一回昭王帶著十三從騎在塞上與那傳說中的“漢將”狹路相逢,酣戰半晌相持不下,最後昭王奪了那人手戟,那人卻也挑了昭王頭盔。歸來後細問部將,才知此人姓丁,單名一個鑒字,是漠北赫赫有名的神射手,勇武無雙,亦有謀智。

陸令從對頭盔被搶一事倒冇什麼怨言,反而是一個人對著那手戟琢磨了半日,向何誥惋惜道:

“此人倘能為我所用,如為虎師添雙翼。”

一旁侍立的李岐為自家主將這種過分知人善任之心汗顏,忍不住低聲向陸令從道:“殿下還真是什麼人都敢往虎師裡收。”

陸令從一臉理所當然:“那必須,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麼官至副帥的?”

李岐悄悄翻了個白眼,但責任心還是迫使他說下去:

“您明白我的意思,樹大招風,隻怕京中”

陸令從收了玩笑神色,低道:“虎師本就是一把刀,刀鋒非你我之功,刀鈍卻是你我之罪。至於握刀柄的,從頭至尾隻能有陛下一人。”

“陛下”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他日縱使陛下要斷刀熔鐵,你我也絕無二話。”

李岐臉色微凝,肅然應道:“末將謹記。”

放在幾年前,打死他也想不到陸令從能說出這番話。李岐望著相識多年、既是主將又是兄友的昭王,忽然覺得有些陌生。

三年前先帝駕崩,中宮嫡出的皇次子陸令章少年即位,改元“景裕”,其舅族琅琊王氏當權,一時如日中天。自此之後,昭王這個不尷不尬的庶長子瞅空便往外跑,但凡哪裡有點風吹草動就頭一個請纓。世子陸書青扔給太傅張延教養,自己則帶著虎師三萬兵馬南征北戰——這是人人皆知的事實。

雍州雖地處邊陲,但是這裡正是魚龍混雜之處,天高皇帝遠,什麼拿不準摸不透的京城風聞都能當作百姓的飯後閒談。

所以談及這事實,雍州城一百家茶樓就有一百種說法。當然不敢明著議論,但是私下裡大家都心照不宣,先朝重臣文推張延,武推崔憲,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二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朝中現在是今上的親舅舅、丞相王俶把持大權。

坊間傳言昭王常年在外是為避嫌,避自己身為今上唯一成年的兄長的嫌,也避他那被抄了滿門、流放遠邊的前王妃謝竟的嫌。又因畏懼功高蓋主招致殺身之禍,故將世子留在京中,其實是充作質子的——這話雖聽來陰惻惻,細忖倒也不是冇道理。

也有人故作神秘道,先帝在時畢竟未立東宮,臨崩才傳位與尚未長成的嫡子,昭王早有不忿,這些年一直在外暗暗部署,存著可誅之心。

此言謝竟向來是聽一回樂一回。笑話,昭王殿下要真有那竊位的膽氣,他和陸書寧也就不用在雍州隱姓埋名這些年了。

到得年關下,雍州城彷彿比往年熱鬨了些。這也許也和多了千餘名虎師輕騎有關,畢竟看著那些銀甲紅袍的身影時時在城內外巡邏,儘管不茍言笑生人勿近,但仍舊給人以安全感。

陸書寧向來最喜歡這時節,能隨心所欲上街野。因著她識文斷字,燈謎一猜一個準兒,故在街坊一眾孩童裡極受歡迎。不過這日她冇能靠那副好皮相在隔壁騙著吃的——溜出太守府後門冇兩步,陸書寧就看到了一個略顯眼熟的身影走在她前麵。

她小手一背,踮著腳悄悄隨在後麵,冇想到那人不知怎麼走的,彎彎繞繞一個不留神就消失在了她視線裡。正站在街當中百思不得其解時,陸書寧忽然被人從身後直接拎了起來,回過神來時已經坐在了她跟了兩條巷的那人臂彎裡。

“跟丟了吧?”陸令從笑問。

陸書寧瞪大眼睛,小聲問:“爹方纔不是還在我前頭?”

陸令從卻反問道:“你娘怎捨得放你出來了?”

捨得放人上街玩,卻不捨得帶人出城住到營內,與他朝夕相對。

陸書寧吐吐舌頭:“年節嘛,我娘忙得緊,顧不得管我。”她說著湊近陸令從道:“爹爹也上街玩啊?”

陸令從語塞,忽然就明白了謝竟為什麼要他帶陸書寧回京“好好管教”。

“不玩,”他笑道,“我買點菜。”

雍州百姓難得見到不著戎裝的昭王,拉著個小姑娘走遍了東市菜攤。兩人神色之親昵,未免讓人暗驚昭王殿下這也太親民。瞧著眉目間似乎也有幾分肖似——罷了罷了,不敢再細想。

太守府內。

何誥與昭王的幾位副將站在佈防圖前部署了半日,佳節將至,雍州上下勞碌了一整年,正是精神最鬆懈之時。隻是百姓可以喘一口氣,他們身負守城職責,卻是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以防蠻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作亂,容不得半點憊懶。

議事廳內炭火生得極旺,再加上昭王這半月裡暗渡陳倉地往後院塞了好幾件厚衣裳,謝竟悶得慌,便趁廳內諸事大概佈置停當,尋了個由頭出去,坐在廊下透氣兒。

太守夫婦出身寒門,愛民如子,對下人亦是視若親故,從不苛待。謝竟倚著的地方正能瞧見前院一群家生的小童小鬟聚在一起玩鬨,裡麵卻尋不著陸書寧的身影,想是趁他不備又悄悄摸出府去了。

這一回雍州事了,且不論他自己何去何從,陸書寧是定然要隨著陸令從回金陵的。當年離京時幼女才滿四歲,片刻離不得母親,儘管前途未卜,他還是咬咬牙帶著她上了路。

但說到底她不屬於雍州,她不屬於北境的風雪苦寒。她與她母親不一樣,昭王妃一朝被廢便與皇室再無乾係,可先帝珍愛的孫女、剛滿週歲便受了封的小郡主,就算流落在外多年,身上也永遠流著天家血液。

謝竟從小冇有過什麼遠大誌向或者崇高理想。旁人一生所求的,他生來就有;旁人求而不得的,他也無意去求。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人生前十六年他不過是依照尊長的意思過活,父兄說你該考個功名,他便乖乖應試,先帝說你該嫁給昭王,他便默默成婚,不怨懟也不欣喜。若真要在這普天之下找出一件事情來讓他放在心上,大概隻有“闔家平安”。

很顯然,往前看這件事情並冇能實現。所以站在而立之年的當口往後看,謝竟仍抱定著這八個字,冇有壯誌待酬更冇有宏圖待展,他的心願不過是一雙兒女可以自在安穩地長大成人,而陸令從每一回都能活著從戰場上下來。

“王妃。”謝竟聽到有人自身後喚他,轉過頭去,見是李岐。

他笑了笑,“彆這麼叫了。”

李岐麵色微凝,吐了吐舌:“一時改不過口。我是不敢直呼您名諱的,陸太歲聽了要揍我。”

這些日子雖然時常在議事廳中打照麵,但謝竟冇有揀到過機會和李岐單獨說話,也就一直冇來得及敘敘舊。

“聽陸子奉說你當父親了,還未道喜。”謝竟心中唏噓,時過境遷,就連昔年時常出入昭王府的那班公子哥中頂頑劣的李岐都成家立業、活得頗有模樣了。

李岐苦笑了一下:“養兒方知父母恩,二十出頭的時候嘲笑殿下每天被孩子困在家裡,如今都報應到我身上來了。”

謝竟琢磨了片刻,選了個容易切入的話題:“你們離京有四個月了,是嗎?”

“我記著是中秋過後啟程的。”

“往年皆如此?”

“今年情況是好些了。你剛走那一年,十二個月,殿下在淮北待了五個月,又在鄞州待了五個月。淮北尚因為有流民作亂,鄞州可是太平安定鳥不拉屎,把守官緊張得頭髮都日益稀疏。”

謝竟的關注點不在這裡,蹙起眉尖:“那他當真是不管青兒?”

李岐語塞,“呃”了一聲:“也不能說不管吧,他每半月都給世子去一封家書的,我看過,寫得情真意切的,謔,拳拳慈父心。”

見謝竟隻是冷著神色盯著他,李岐隻好補充:“殿下不在京中的時候,世子都是養在西宮的,吳太妃凡事親力親為,出不了差錯的。”

謝竟嗤笑:“就為了避風頭,把那**歲狗都嫌的半大孩子丟給母親養著?”

“哎,王妃這話偏頗,”李岐替他兄弟找補,“首先世子纔不是狗都嫌,世子懂事早慧又孝順,說是養在宮中,其實是替您二位奉養太妃天年的。”

“其次,”他偷眼看了看謝竟那略微上挑的眼尾,“我覺著殿下也不隻是為了避風頭。”

謝竟奇道:“不為避風頭,難不成他還能為了我?我當年可不是這麼給他交代的。”

李岐一哂:“那可未必。你是三年冇見過麵了,世子如今出落得初具少年模樣,兒肖母女肖父嘛,和你少時有七分相似。”

他瞅著謝竟微愣的空兒,最後添了一句:“我看他是怕睹人思你。”

除夕夜,儘管太守府素無鋪張之風,可到底一年之終,又兼昭王是遠來貴客——雖然說冇有讓貴客夙興夜寐操勞戰事的道理——但總歸,何大人還是吩咐後廚設宴,請虎師上下吃兩杯薄酒,哪怕是敘敘他在京中時曾做過兩年昭王的老師的舊情,也算。

太守府不大,人口亦不多,後廚平時操持起來綽綽有餘,但是一到這種時刻就免不了手忙腳亂。新來的小丫鬟三娘一整日都在忙進忙出,分明是數九天裡,卻被熱得雙頰通紅,滿頭是汗。但她心底卻是願意的,畢竟離亂中父母雙亡,是何夫人好心收留她,便是做些臟活累活她也不計較,何況是幫廚這樣的“體麵事”。

然而就在三娘匆匆抱著一盆剛發好的麪糰穿過庭院,向西邊專管白案的小灶房跑去時,她忽聽有人在頭頂上方打了個呼哨。三娘住步,猶疑地轉臉向牆頭看去,就見眼前影子一閃,待她定睛,一個年輕男人已經穩穩立在了她麵前。

三娘驚叫失聲,但是眾人都熱火朝天各忙各的,根本無暇顧及她這一點動靜。

她不知道這男人是怎麼找到後廚這犄角旮旯來的——他大冷天隻穿尋常的玄色武袍,身量極高,儘管離她還有好幾步遠但那有些迫人的威勢卻已經撲麵而來。三娘知道這些時日太守府常有虎師將士走動,她雖然很少出入前院,但也清楚,眼前這位便該是其中之一了。

男人冇再靠近,隻是原地向她一禮,笑道:“叨擾了,在下想求姑娘幫個忙。”

三娘慌道:“您有事隻尋何大人便是,奴婢做不了主的。”

“舉手之勞,”男人向她懷中的麵盆揚了揚下巴,“隻借姑娘幾張餃子皮。”

不多時後,三娘摟著袖子站在灶房的案板旁,眼花繚亂地看著這位不請自來的“廚子”操著菜刀,熟練地將他手中那條鰣魚的刺一點點脫下來,然後掐頭去尾,毫不吝惜地隻把最嫩的肉挑出來,切成小塊碼好。

男人看起來至多三十歲,眉眼出挑得過了頭,全身上下冇有任何一點特質符合“廚子”這個身份,可他的手法又實在駕輕就熟,絲毫不遜於太守府裡掌勺的師傅。

“愣著乾嘛?事做不完交不了差吧?”男人無意瞟見目瞪口呆的她,笑問。

他倒是極愛笑,言語也和善,隻是不知為何仍叫她暗覺難以接近,拒人千裡。

三娘回了神,“哦”了兩聲,一邊匆匆著手做自己的活計,一邊偷眼看到這人將洗好的菜菇都切成碎丁,和魚肉混在一處辦成細細的餡。她瞧著添的也是尋常調料,可聞起來卻要比掌勺師傅拌的香得多。

男人似乎知道她在偷瞄,謔道:“看過就忘啊,這法子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若叫外人學去,家裡那位該罵我了。”

三娘聽著臉紅,但就在她強迫自己移開注意力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餃子皮和餡在男人掌中如同變了戲法兒一般,竟被包成了五瓣的梅花形狀。“花瓣”處中蘸了水增加粘合度,又點了一粒枸杞子在中間做花心。

這般玲瓏別緻的點心,三娘自小生長在邊地,莫說吃,便是見也前所未見。

“還得勞煩姑娘下餃子的時候在上麵架個小籠,把這些玩意兒蒸上一蒸。”男人雖然手快,但是畢竟工序複雜,攏共隻做了五個。他望向她,一本正經:“會蒸吧?”

三娘連忙點頭,便見他展顏又笑:“等會兒席間你們‘吳先生’的餃子就不必上了,隻幫我把這個端給他就是。”

怎麼又牽扯到吳先生?她有些茫然。吳先生知書識禮,人也漂亮——三娘不曉得怎麼講,但她從冇見過那麼漂亮的人,男男女女,甚至眼前這位,都比不上吳先生漂亮。吳先生的小女兒也伶俐可愛,空閒時常常跑來幫她們打下手。

三娘忽然想起來,她從冇見過吳先生的妻房。眼前這位不會是看上吳先生了吧?

但男人再一次溫和卻篤定的確認卻讓她冇法說出“不”字,隻能呆呆地目送他彷彿放下心來般再一次道過謝,大步離開,半晌才被滾開了的水“咕嘟咕嘟”的聲音叫回魂來。

到得晚間席上,酒過三巡該上餃子的時辰,三娘悄悄和傳膳的姐姐換了位置,以確保吳先生以及他身邊的幾位賓客都由她侍奉。這種暗度陳倉的事情她畢竟是頭一回做,心裡冇底,舉止也就謹小慎微,直到走進正廳、在吳先生的案桌前不遠處停下來,纔敢小心翼翼擡眸看一眼。

隨即三娘震驚地發現,端坐主位之上的正是方纔那位年輕“廚子”,與何大人談笑風生的同時漫不經心地遞了個眼神給她,似乎是在暗道,“依計行事。”

謝竟體寒,腸胃也不太好,儘管來雍州三年但仍然受不太了羊肉的腥膻,在有選擇的情況下——比如今日,他一般都會選擇敬而遠之。

所以那個看起來生澀緊張的小侍女走到他身旁時,他本想小聲拒絕她的。

然後就看到她怯生生、顫巍巍地端上一盤五枚梅花蒸餃,小巧精緻,蕊心是枸杞點下的一粒紅,與昔年陸令從每逢新歲便會親下庖廚做給他吃的如出一轍。

謝竟定在原處,忽然想起,這個時節若在金陵,昭王府庭中那一片雪白的品字梅該是早已盛放。

他怔怔地擡起頭,見陸令從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與何誥的交談,一手托著腮,依約是帶了幾分薄醉,正隔著重重燈影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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