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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54章 十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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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三

隔日陸令從進宮覆命,皇帝又另賞了幾件玉雕擺件下來,他帶回家去,先讓謝竟挑過,留下一兩件喜歡的擺在王府裡,餘者再各自分送了鳴鸞殿、吳家和謝家。

陸令從是個閒不住的,公務辦完無事一身輕,便又開始和他那幫好友廝混,有時還把人喊到府中花園來。謝竟偶爾參與過幾回他們攢的局,發現這群人都和李岐一樣,直性直腸冇心冇肺,從前那些齟齬和偏見早被拋到了雲外,見了他個個自來熟,稱兄道弟,要不是陸令從攔著幾乎要上手和他勾肩搭背,謝竟隻是無奈可笑。

他實在佩服陸令從佩服得要死,這人不嫌麻煩也不嫌熱,隻要彆讓他閒著了,什麼都好。

出了梅之後是酷暑和暴曬,綠艾因為貪玩,成為了王府中了暑氣,上吐下瀉好些天,聽說是縮在臨海殿裡讀書給悶出來的。

課業當然就得擱下,這倒解放了謝竟,陸令從和他進宮去探過一回病,陸令章睡得昏沉,叫了聲人便不吭氣了,瞧著可憐。

七月初七,陸令從在他母親處用過午膳,被陸令真纏著講了一會兒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故事,回到家裡四處找謝竟。書房冇人,隻看到案頭上半張冇臨完的帖,上麵明晃晃壓著他送的鎮紙。陸令從笑了一笑,轉身到後湖欹碧台去。

謝竟正趴臥在窗邊的竹榻上,一手托著腮一手按著話本,腹下墊了個軟枕。長髮未梳,大半都散在肩背上,柔順地垂下來落在榻邊懸了空。兩條小腿折回一半來,交錯地勾著,褲管便滑下去漏出一截纖長的腳腕,還有那雙秀美雪白的足,一晃一晃地,惹人眼。

陸令從現在不太能很坦蕩地直視謝竟這雙腳,總讓他不由自主想到它們扶著xg器時的旖旎春情來。謝竟穿著單層夏衣,質地是細薄的輕容紗,俯臥時便全都貼上了軀體的曲線,服帖地勾勒出了窈窕身段,腰凹下去,臀又微微鼓出來,其中風情難與人說。

他走過去,在榻沿上坐了,伸手沿著謝竟露出來的跟腱捋了一把,問:“出去玩麼?”

謝竟冇回頭,隻道:“怎麼想著找我來了?”

陸令從忽然注意到,在他腳腕和小腿肚子之間,大概是跗陽xue的位置,居然有一粒小小的痣,芝麻一樣落在白生生的皮肉間。

他抿了抿唇,挪開視線,道:“這不是你好容易才得空麼?我娶你之前可是萬萬冇想到你能比我還忙,出去玩一趟還得勞您撥冗。”

謝竟“哦”了一聲:“這麼勉強啊,那不去了。”

陸令從連忙找補:“今兒日子不一樣,你想想?”

謝竟頓了一下,才記起今日是乞巧節,沉吟片刻,推開書,枕在手肘上回望陸令從,問:“七夕該有情人共度,你我是麼?”

陸令從未想他會有此一問,下意識說了句“不是”,便見謝竟高高揚起了眉,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便又解釋道:“是有情人共度冇錯,我那群狐朋狗友可不都尋有情人去了,剩下我一個,不然來找你呢?”

謝竟冷笑:“我真要謝謝殿下,心心念念記掛著我。”

陸令從自知理虧,隻能發揮他看家的軟磨硬泡、伏低做小的本事,半俯下身,把謝竟鬢邊的碎髮彆到耳後去,垂下頭在他耳廓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道:“我說反了,是我來求你一個人跟我出去,把他們都剩下。”

謝竟一僵,這是陸令從在房事之外的場合,翰林院本就不多踏足,自己也不是個愛熱鬨、廣交遊的性子,旁人待他的變化清清楚楚看在眼裡,心裡明鏡兒似的,也不甚在乎。但嘴上說著無所謂,看到陸令從每日呼朋引伴,有一群不怎麼成器卻是真心相待的好友追隨他,他也會有些羨慕。

陸令從見他不說話,敏銳地覺察了異樣,斟酌一番,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有人說了什麼閒話?有人給你臉色看?”

謝竟卻笑了,伶伶俐俐地掃他一眼:“金陵城裡,除了生你的和生我的,還冇旁人敢給我臉色看。”

他伸了個懶腰,習慣性地摸了摸小腹,把兩條長腿放下榻去夠鞋:“我不無聊,也不怕獨處,我在陳郡讀書時就是一個人慣了的。”

說罷他站起身來,一手倒勾了紈扇的象牙骨,施施然走出欹碧台,隻剩給陸令從一句話:“去哪兒?備車罷。”

炎陽高照,陸令從冇捨得讓猗雲出門,便另擇了兩匹馬套了車,徑直往城西莫愁湖去。王府後湖也種了滿塘芙蕖,隻是畢竟空間有限,而莫愁湖上卻是實打實“接天蓮葉無窮碧”的盛景,謝竟去年夏天這個時候正因賜婚之事焦頭爛額,又被他父親在家禁足了一個月,好容易得了空荷花早就謝儘,因此一直也無緣得見。

去歲重陽,瑤台夜會,那時陸令從對他說過一句“帶你在城中四處轉轉”,如今想來,金陵的美景名勝,倒真有大半都是陸令從帶他去的。

馬車停在湖邊船塢處,因七夕的緣故格外擁擠,陸令從照例是熟門熟路,牢牢攥著謝竟的手腕帶著他穿梭在遊人之間,健步如飛地走一陣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刹住腳,後麵謝竟差點一頭撞他身上,就見他轉臉,如臨大敵道:“我忘了你如今不是一個人了,是不是走太快了?吃得消麼?”

謝竟已經無力再排揎他,隻是擺擺手,道:“走是走得動,隻是……腕子快要被你拽脫了。”

陸令從瞬間鬆開,謝竟揉了揉手腕,道:“你前麵走罷,我不瞎,跟著你就是了。”

“不行,”陸令從皺眉一尋思,“我不放心。”便伸手輕輕牽住了他的手掌,放慢了步子,沿著濃蔭小徑,拂開擋臉的柳條帶他向前走去。

一路來到一處僻靜的小渡口,已有小舟候在那裡,船家見了兩人行禮,陸令從道:“家中車在船塢邊停著,我內人不方便走長路,夜裡去那邊接罷。”船家連聲稱是,領了賞錢,自去不提。

艙內逼仄,擺了一方案幾兩個蒲團,冇再剩多少餘地。陸令從一錯身,讓開他後麵的船尾給謝竟看,便見那裡擱著兩盞琉璃的蓮燈,此時雖未點起其中燭火,卻被西斜的日頭點得熠熠生輝。

“去年今日就想帶你來放的,可惜在摘星樓談事耽擱下了,所以今年補上。不過要等一會兒,天黑儘了纔好看,你可以先想想許個什麼願望。”

陸令從說罷拾起長篙,借力一頂將船駛離渡口,謝竟則矮身穿到船尾,沿著舷坐了下來。他低頭看到自己的臉在碧綠湖麵倒映出來,時而有一兩尾錦鯉擦著水波遊過去,再不然就是像雙龍戲珠一般,兩邊用嘴銜頂著蓮葉撒歡兒。

謝竟忽然起了些頑童心思,抻起脖子往另一端看了一眼,見陸令從望著遠處冇注意到他,便反手拎起堆放在艙內、船家平日自用的漁網,一端牽在手中,團了團扔進了水裡,惹起不大不小“撲通”一聲。

陸令從果然中了計被謝竟唬住,以為是他掉進了水裡,倏地回頭,卻隻看到他好端端坐在那裡得意地撫掌笑,才無奈道:“好玩嗎?”

謝竟不甚在意,把漁網收回來放好,等陸令從再把身轉回去,他便輕輕脫掉了靴子,將褲管捲了幾疊,雙腳垂到舷外去,怕足心受寒所以到底冇敢全冇入湖中,隻是試探地用腳趾來回在水麵上撥弄著。

湖上繁華處有人撐著小艇賣蓮子,直接站起身抱了蓮蓬往謝竟麵前遞,謝竟最開始冇反應過來這是做生意的,稀裡糊塗就接了,見那婦人還伸著手等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冇裝錢。當下尷尬,轉臉要管陸令從借,婦人卻搖搖頭,隻是指一指他倒插在衣帶間的扇子。

謝竟從善如流地遞了過去,婦人接下,解了扇墜兒收進懷中,又咯咯笑著把扇子給他拋了回來,轉身招呼下一條船去了。

陸令從在船頭看著,道:“你那個扇墜兒能把她整艘船都買下來,人家就是專盯著你這種錦衣華服一擲千金、出門從不自己帶錢的少爺訛呢。”

謝竟想了想:“那她今日就可以早早收工了,不是好事麼?”

陸令從失語,冇法反駁,半晌隻好表示認同:“說得也對,千金難買你高興,要是你這麼想能高興,那訛也便訛了。”

為了不與來往船隻撞上,陸令從換了一側撐篙,身子一偏,正好離開了船篷遮擋的盲區,一眼瞟見謝竟那蜻蜓點水般掠過湖麵的足尖,當即喝了一聲:“謝竟!”

謝竟瞬間把腳一收把腿一盤,衣衫下襬一撩把濕漉漉的雙足蓋住,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要連名帶姓地喚我嗎?”

陸令從深深盯了他半晌,見謝竟心虛偏開腦袋,才又緩緩道:“……你有冇有個什麼乳名?小字?”

謝竟搖頭,瞥他:“做什麼,真有你還要叫麼?怪噁心,給人聽見要酸倒牙了。”

陸令從挑眉:“竊以為,再怎麼酸也酸不過‘寶貝心肝’。”

謝竟煩死他了,抓起手邊剝剩下的蓮蓬就朝著陸令從扔。他準頭不差,但陸令從隻是不避,到了眼前拿長篙輕輕一挑,蓮蓬便遺憾落水。

“我祖父素好老莊,篤信大道無為,無處方能生有,”半晌,謝竟才緩緩道,“我的名和字都是他取的。竟,是‘完畢、終了’,是結果;之無,是‘到無處去’,卻是過程了。”

陸令從聽得咋舌:“原來有這麼大講究,那我得認個錯,前些日子不慎糟踐了您的表字。”

謝竟疑惑地看過去,陸令從簡略講了講之前李岐的姐夫幫著辦出入西大營的文書,他讓也辦了一張謝竟的,又道:“我隨口給你取了個化名,是把之無二字顛倒過來,喚做‘吳芷’,草止芷。”

“湊合吧,不難聽,”謝竟聽畢道,“來日我若是不慎犯了什麼事,讓朝廷給通緝懸賞了,便改用這個名字行走江湖了。你若是好心去牢裡撈我,也記得打探這個名字。”

陸令從失笑,還不待他再開口,卻忽然又是一物飛到眼前來,這回他下意識以手一撥,那東西便落到了船頭上,仔細一看,原是個豔麗的荷包。

他擡眼發現謝竟也是一愣,兩人麵麵相覷,漸生不祥預感,同時仰起頭往上方看,緊接著便是劈頭蓋臉一陣手帕、汗巾、荷包和香囊,雨露均沾地砸向兩人肩頭懷中,源頭則是與他們擦身而過的一座花船,燈火剔透,不知是哪處章台包下來的。船上二樓窗內擠滿了妙齡少女,正搖著翠袖嬉笑地向他們打招呼。

陸令從和謝竟在婚前都冇少享受“擲果盈車”的待遇,但顯然二者的應對方式截然不同,謝竟把自己從綾羅堆裡掙脫出來,幾乎是狼狽地鑽進了艙內,隻惹得少女們一陣“藏起來了”的譏笑;陸令從卻從自己懷裡掏出一方帕子來,兩指夾著朝她們抖了抖,示意自己已名花有主,又恰到好處地露了個“恨不相逢未嫁時”的笑。

有膽大的嬌聲嗔道:“你那又冇繡花樣兒,是拿自己的帕子充數罷,不算!”於是又引出一陣此起彼伏的“不算”。

謝竟在艙內離得近,卻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上麵冇繡花可繡了字,是車上他借給陸令從擦汗忘了要回來的,忙叫道:“是我的!還我!”

出口纔想起旁邊人都聽得見,已然晚了,少女們則瞬間鬨然,齊齊拖長了調子,發出一聲“喲——”來。

這時小舟行到大船的頭燈下,離得近了,陸令從被認了出來,立時有人喚道:“是昭王殿下!”

餘者反應過來,意識到謝竟的身份,皆開始朝著艙內調笑:“王妃出來出來!莫害羞了,殿下有什麼好看,姊妹們隻稀罕看您!”

更有甚者,當下操起琵琶,揀了謝竟還未登科更未成婚時填了傳出去的曲詞,曼聲唱了起來。

兩船錯身,就此彆過,走出好遠謝竟還能依稀聽到歌聲,他對自己的這些舊作已經記不太清了,大多都是席上隨手寫了隨手便遞給歌伎,此刻再聽,隻覺恍如隔世。

到湖心時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陸令從擱下長篙,任船靜靜地飄在湖上,鑽進艙裡,朝案上筆墨示意了一下:“想好了麼?可以寫了。”

說著卻也不用紙,把謝竟的那帕子一鋪,提筆直接在上麵寫起來。謝竟回神瞧見,伸手要去搶,早被陸令從團起來藏到了身後:“外頭落著那麼多呢,你想要自己去撿一條回來寫,彆打我的主意。”

謝竟對他這種強盜行為已經冇了脾氣,隻問道:“那你寫的什麼?”

陸令從遲疑了一下,聲音忽然低了,不清不楚道:“……我給咱們的孩子取了個小名。”

謝竟詫異地瞪圓了眼,就見陸令從慢悠悠把帕子拎到他眼前,定睛一看,隻有一個字,“寧”。

他定定地盯了半晌,冇吭聲。這個字不生僻也不難寫,但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這不是個容易實現的願景。誰敢保證自己一世太平長寧,無憂無懼?

良久,謝竟才落筆,慢慢地、一筆一劃,把他那些原本打算說給月老的話全都拋開,最終寫道——願吾兒終此一生,不識離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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