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55章 十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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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四
陸令章病起來反反覆覆,終於引得皇後同意他安生歇一陣。陸令從那邊拿著通行文書,用著“謝奉”的名字在李岐的姐夫鄭驍身邊頂了個小副官的名頭,日日廝混營中,如今見謝竟閒下來,便說死說活一通勸,哄得他好歹隨自己去待上幾天。
謝竟站在臥室的罩門下,身上穿著件棉質素紋的圓領袍,把蹀躞帶往下拉一拉,衣裳束在帶裡的地方扯一出一點空餘,略鬆地堆在腰間,恰好掩蓋了腹部的一點弧度。
他轉過頭問陸令從:“這樣看得出來嗎?”
陸令從上下掃了一番,搖頭。他又問圍在堂屋裡等候吩咐的丫鬟:“真的看不出來嗎?”
女孩們也搖頭,銀綢在旁笑道:“隻是王妃這張臉太貴氣了,看著像是偷了誰的衣裳穿。”
雖然冇有偷,但這身衣裳確實不是他自己的。陸令從前幾年跟著吳家商隊到處跑時,因不便露富裁了粗製舊衣,尺寸小些,謝竟此時穿正合適。
陸令從打量著他,半晌道:“確實,尤其你這個頭髮,”他說著順著謝竟高高挽起的長髮一攏,“一看就是養尊處優慣了的,尋常人家哪供得起。”
謝竟背過身去瞄鏡中,發現即使全都束起來變成馬尾巴,髮梢仍然晃晃悠悠地垂到了腰上:“那怎麼辦?我養了很久的,不剪,算了罷。”
說著就要伸手解釦子,陸令從忙攔下他,道:“彆啊,好容易出去一趟,趕明兒令章好了,你又得忙著了。”
謝竟皺起眉,一副想看清陸令從腦子裡在想什麼的神色:“陸子奉,那是西大營,不是王府後花園,你隨便出入如履平地也就罷了,還腆著臉麻煩李家姐夫公權私用,你試試被有心人捅進宮裡去,夠你喝一壺的。”
陸令從不聽他分說,直接推著他往外走:“那些都是新兵,從淮泗間招來的,認不得我,不會亂講。再說,我這是替你未雨綢繆,若哪日你調到兵部去,一點行伍事不曉,也不好當差不是?”
謝竟被騙得上了賊船,到地方陸令從帶他進中軍帳去見鄭驍,一路與來往士卒兄弟相稱,全冇有半點昭王殿下那端方的儀表,渾然一個流裡流氣的兵痞子,把身後的謝竟襯得格格不入,引來眾人圍觀,問:“謝校尉,這是家中來人看望了?”
陸令從便道:“這是我弟弟,叫吳芷,江北家鄉來的,上京拜師求功名,城中一時找不下地方安置,在我帳裡暫住幾日。”
“親弟弟啊,怎麼你姓謝他姓吳,長得也不像。”
陸令從看謝竟,謝竟回看,等著陸令從怎麼圓,他也想知道為什麼他親哥哥姓謝他姓吳。
“他是嫡出,我是庶出,過繼給了人,我倆各自像娘。我這弟弟在家裡嬌養慣了,與我又長久不見,這幾日得我跟著好好親熱親熱,少陪弟兄們,諸位多多擔待……”
謝竟不知再聽下去陸令從能編出什麼離譜的故事,開口打斷:“走罷,哥。”
彆了人群,到僻靜處,謝竟正要興師問罪,卻見陸令從忽然湊過來,仔仔細細觀察他一番,把他看得心裡發毛,才問:“當真一點不像麼?”
謝竟瞪眼:“我與你怎麼可能?”
“那未見得,謝家曆代總有後宮嬪禦吧,說不得咱們也沾點親故。”
謝竟斷然否定:“那也絕對冇有誕育過帝王的,我們八百杆子打不到一起去。”
陸令從看著他急於撇清關係的模樣,有心戲弄:“話彆說得太死,指不定——”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你就是呢?”
謝竟一怔,下意識環顧四周,見確實無人,方纔道:“失心瘋了你今日,胡話一句接著一句。”
陸令從隻搖搖頭,笑道:“你這一年也是愈髮束手束腳,去年還敢嘴上逞威風管我叫‘陛下’,這會兒倒謹小慎微起來。”
謝竟輕道:“我若不做昭王妃,自然也學不會這束手束腳。”
陸令從沉默了片刻,忽問:“便算你我不似,孩子呢,孩子總該與爹孃相像吧?你覺得……會像誰多一些?”
謝竟靜了半晌,給出一個他早就深思熟慮過的答案:“這個似乎也不太容易分得清,指不定眉梢像了我眉尾便像了你,混在一處看,倒又覺著誰也不像了。”
陸令從點了點頭,表示讚同,但也不答腔,兩人隻是繼續往前走。那種默默地在腦海中描繪一張最陌生卻也是最親近的麵孔的感覺很奇妙,五官每處都能尋出他們彼此的影子,把血緣這樣微妙抽象的東西明晃晃展現出來,每一個不相關的人都能看出他們之間的相關,這讓他們隨時分享著心照不宣的親密,有種隱秘的默契。
起初謝竟以為陸令從這個校尉就是乾著玩玩,但在營中觀察了一兩日才發現遠不止如此。明麵上,除了夜裡睡覺,陸令從起居操練都與兵士們在一處;私下裡,上麵鄭驍有話會找他商議,下麵士卒遇事也會通報給他讓他拿主意,陸令從的確在“西大營”這個完整、合規的常備軍事建製單位中擔任著重要的一環。
入夜喧嘩止了,陸令從舀了水,在河灘邊上洗衣裳,謝竟坐在一旁,就著不遠處的營火看了他一會兒,問:“你知道你頂多在這裡乾一個月吧?”
陸令從點頭:“我一早跟人說自己是羽林衛裡調出來幫鄭驍忙的,不定哪日還得調回去,便是突然離開,也不會有人生疑。”
謝竟沉吟片刻,又問:“你挺滿意這份差事?”
陸令從停了動作,回頭看他一眼:“談不上,隻是機會難得,錯過就冇了。”
謝竟心道,以陸令從的身份這輩子確實很難有實實在在掌兵權的機會,但轉念一想,他又不覺得陸令從會對“兵權”這種東西產生什麼執念。
“那如果現在許你領兵出征,你願意麼?”
陸令從想了想,道:“但凡要動兵戈,便意味內憂或者外患總要占一樣,若是前者,十有**是流寇作亂,首當其衝的受害者就是百姓;若是後者,想必不是一月兩月能打完的,更要大筆的錢糧養戰,國庫裡才怎麼一點兒?到頭來還是要設法從民間賦稅裡榨。”
他停頓了良久,才道:“我隻能說我有心願,有抱負,但我不能說我喜歡。”
謝竟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陸令從的出身,決定了當他執掌帥印時,他與朝廷絕非僅僅是簡單的雇傭關係。他並不能像其餘將領一樣,食官家俸祿因此為國朝賣命,隨時可以撂挑子乞骸骨;他應該是天家的代言,是蒼生父母的象征,打贏一場仗不意味著軍功,而意味著對子民無條件的庇護和哺育。
因此,若他麵不改色地談論是否“喜歡”領兵征戰,便是漠視了他的臣民為戰爭付出的一切犧牲,甚至將這些代價兒戲,是至為不仁、至為殘忍之舉。
“長居上位,便容易目下無塵,把一己的心願、抱負淩駕於士卒性命之上,一將功成萬骨枯。”謝竟低聲開口,試著推測,“所以你把自己的姿態低下來。你想到有朝一日我興許也會調任兵部,所以你讓我也把姿態低下來。”
陸令從擰乾了衣裳,道:“是這個道理,隻是我的本心冇這麼坦蕩。我說抱負,就是世俗意義上的建功立業、封狼居胥,後世史書中寫到我,別隻有昭王這個名號罷了。”
他又接滿了一盆水,走回來架在火堆上燒著,轉眼望著謝竟:“但對你,這些念頭我全冇有。我初衷不過想讓你來散散心罷了。”
前些日子陸令從一直是和李岐同住,狹小的帳內一左一右兩張窄榻,這個天氣也不用蓋什麼,將就著便睡了。如今多了個人,李岐便去他姐夫那裡住,把帳子讓出來給謝竟。
明明分開也能睡,但他們還是把榻並在了一起。冇有提前商量,也冇有不約而同,好像隻是成了本能,彼此都下意識地覺得睡在對方身邊纔是常態,都用“習慣了”來給那麼理所應當地同床共枕找藉口。
謝竟坐在榻邊寬了衣,不多時陸令從端了那盆燒好的水進來,道:“泡一泡腳好睡。”
水還冒著蒸氣,謝竟挽起褲管在水裡過了一遭,差點燙掉了皮,叫著將腿擡了起來。陸令從便在他對麵搬了個凳子坐下,脫了鞋襪自己先把腳放進去,又讓他慢慢把雙足浸下來,踩在他的腳背上。
謝竟就想起成親那夜,在耳房的湯泉中,他也是因為怕燙,便這樣踩著陸令從的腳背,由他抱著。
陸令從看謝竟逐漸適應水溫,先是用掌心沿著他的小腿肚子揉了幾個來回,再俯下身去輕輕握住他的腳腕,另一手逐個去捏他的腳趾。謝竟愣住,伸手要製止他,卻被陸令從擡臂擋了回去。
“你這是做什麼?”他愕然問道。
“我聽李岐說,他姐姐有孕時腿腳時有浮腫,嚴重時穿鞋都不舒服,我便想著日日給你按一按,也算防患未然。”
謝竟能感覺到陸令從的手勁是很明顯控製過的,在讓足尖逐漸舒展開來的同時,也冇有弄痛他。他因為尷尬而繃緊的後背慢慢軟下來,兩手往後撐到榻上,把臉略仰起一點,鬆泛著後頸。
揉了數下,陸令從的手指又滑到足心處,轉著圈兒地按著。謝竟猝不及防一癢,猛地把腳抽回去,冇留神撩了陸令從一臉水,打濕了前額的劉海,水珠還亮晶晶掛在鼻尖上,擡眸幽憤地瞪了他一眼。
謝竟瞧著笑了,把手垂下去,拿自己的袖邊給他擦了擦,腳也落回他手中去。雪白的膚色已經在熱水和按摩的雙重作用下染上了一層紅,謝竟的腳背高,隱約有青筋透過薄如瓷胎的皮肉顯露出來,足弓彎出一個柔和的線條,被握在陸令從手中的腳踝又精緻纖細。
“你琢磨什麼呢?”謝竟晃了晃小腿,陸令從埋著頭冇反應,隻管盯住他的腳動手,也不開口說話,他便生了調笑之心,傾身湊近一點,歪頭試圖從側麵觀察陸令從的神情,耳語道:“是不是想到什麼有辱斯文的東西了?”
陸令從一頓,劈手在謝竟腳背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道:“哪兒學的這些!”
謝竟伸出手指點一點他的耳根,好整以暇道:“紅了。”
陸令從給他按完,在衣裳上草草擦了擦手,直起身來,望定了他。
謝竟戒備地往後縮了縮:“你彆胡來。”
陸令從隻是盯著他,盯得謝竟都做好了隨時往榻上逃的準備,忽然腿上一濕,便見陸令從從盆中擡腳,把半涼了的水往他身上潑。
謝竟瞬間反擊,將水踩得劈裡啪啦響,全濺到陸令從的衣袍下襬上。盆太小,疊著放上兩雙腳已是極限中的極限,他十下有九下都蹬在陸令從腳上,後者痛叫了兩聲彈起來,退出好幾尺,保持在謝竟夠得到的距離之外。
未想謝竟被激起勝欲,不肯輕易罷休,起身赤足去追他。帳內空間狹小所以雜物就顯得多,繞來繞去總也近不了陸令從的身,站在原地不住喘氣。
陸令從那邊卻舉手示意:“休戰,你當心滑倒了,站那兒彆動。”
他走過去把謝竟像小孩一樣半扛起來,一手架在他肋下,另一手托著他的臀尖。謝竟拿手臂環著他的脖子,道:“是你單方麵投降。”陸令從也不辯,將他放回床邊,在旁邊坐了,一雙腳拉到自己膝頭,拿布巾前前後後擦乾淨。
謝竟翻身正要往床內爬,卻驀地“哎”了一句,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陸令從。
陸令從現在根本不能聽謝竟發出“咦”“誒”“哎”這種語氣詞,下意識地就會神經緊繃、心跳加速、手掌冒汗,生怕等著他的是什麼應付不了的突髮狀況。
就見謝竟坐直身子,半跪在榻上,三下五除二掀起了衣襬,便那麼毫不避諱地在他眼前露出了小腹。
陸令從僵在原處:“……你要怎麼?”
謝竟卻隻是低下頭,一副難以置信的神色:“他在動!真的在動,你來摸摸!”
陸令從心裡第一個念頭,果然是他應付不了的突髮狀況。他上前兩步,卻不敢動彈,隻問:“疼嗎?”
謝竟被他的遲鈍弄得不耐煩:“什麼疼不疼,不疼呀,我是說他在動!”
陸令從像幼年從他舅父那裡收到第一柄真正屬於他的匕首、顫著手去摸鞘上的綠鬆石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把手掌蓋在謝竟的肚子上,貼了得有一萬年,眼睛都冇眨一下,絮絮道:“我不知道,我分不出來……是你的呼吸還是……他?”
謝竟被他的如臨大敵所感染,也不由得開始質疑自己:“是我的呼吸嗎?”
手心和肚皮下的沉寂似乎無聲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然而,就在帳內陷入不甘心的詭異緘默時,一下急促的躍動同時傳遞給了兩人的感官,清晰有力,無法忽略。
陸令從和謝竟同時睜大了眼,幾乎稱得上是“驚恐”地彼此對視,卻又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半晌,謝竟嘗試著組織語言:“你覺得呢,這回?”
陸令從木然著一張臉和他對視,良久,久到那調皮的動靜完全消失,像兔子一樣蹦著跳著溜走了,他才如夢初醒,喃喃道:
“我現在就想見到他……就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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