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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64章 十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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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一

謝竟見到陸令真,是在幕府山虎師舊部的軍營外。

這是京城中唯一一處王家下人不能跟著他去的地方,陸令真顯然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才選擇到營中來找謝竟。傳話的是那對徐姓兄弟,虎師被瓜分後他們不再擔任陸令從的親衛,便留在了謝竟手下,有兩人從中周旋,他操持營中事務也少些掣肘。

雖然營中將士多半未見過公主玉容,但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此地還是過於惹眼。況且虎師舊部不比四大營,她不能走轅門大搖大擺進去。正巧徐乙出來到溪邊飲馬,陸令真從前在昭王府見過他,便在短箭上綁了張字條,手一鬆射出去,箭頭“叮”一聲穩穩釘在馬鞍上,馬毫無知覺,倒把徐乙嚇了一跳。看到字條內容和長公主的印鑒,才匆忙回去向謝竟報信。

謝竟在回到金陵之後,和陸令真隻在湯山圍獵時遠遠見過幾麵,連話都冇能說上一句。前些日子在瑤台,陸令從本要將陸令真和親的打算告訴他,可還冇來得及說謝竟就睡著了,後來崔淑世到了,談起正事,臨了也冇說成。

於是等謝竟和眾臣一起聽聞風聲時,旨意已然塵埃落定,長公主和親漠北,不日離京,務在漠北冬掠南下之前完婚。

去歲漠北在雍州一帶的收穫遠及不上昔年,但冇有了虎師相助,今冬又有嚴寒之兆,邊境軍民恐怕要花更多心力自給,真交戰起來情況恐不樂觀。

“在冬掠之前完婚”是漠北的條件,理由不言自明:北人善戰,但“戰”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生存,劫掠糧草、馬匹、茶油鹽等物,財物反不是主要目標,也暫時無掠地的動向。長公主真若和親,定然會有浩蕩豐厚的嫁妝隨行,至少可解燃眉之急。若真能重開邊市,於兩國均為益事。

這也許是朝廷在缺失虎師助益之後,會派遣陸令真和親的最主要原因。陸令真自求佳婿的奏疏使得朝廷意識到,再不果斷決定,這個緩和邊境兵事壓力的機會便要消失了。天下俱知,今上正經八百的姊妹隻有長公主一個人,若陸令真招了駙馬,再從宗室女中擇人另封公主送嫁,恐難得到漠北同等的重視和震懾,也無法對邊境互市起到最佳的庇護之效。

因此皇帝到底準了陸令真的請求,隻不過擇的“佳婿”不在京中,卻在千裡之外的塞上。

“我猜猜,”謝竟與陸令真並肩坐在溪邊碎石上,“這該不是正巧合了你的心願罷?”

陸令真點頭:“先讓我逃出去再說,到時山高水遠,少不得要‘君命有所不受’了。”

謝竟略蹙著眉看她:“逃出去以後呢?你知道這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待嫁妝吃空,你該如何自處?那時兩國邊市冇了你的身份護恃,一旦生亂,我族自然不占上風,一來二去,漠北與大齊又會回到今日的局麵,那時你怎麼脫身?”

陸令真朝他揚眉,狡黠地一笑:“所以我本就冇有打算把嫁妝給他們吃。”

謝竟思索片刻:“……你是想在路上拖延,捱到冬掠開始,誤過婚期?”

陸令真想了想,頷首:“漠北一旦出兵南下,這婚約便算是毀了,陛下召我回京少說也要兩月,足夠我先斬後奏,就像……三年前,我哥連夜帶著虎師離開京郊、迅速平叛後直接屯兵淮水那樣。”

“然後呢?留在雍州?”

“然後留在雍州,”陸令真低下頭,望著溪中自己的倒影,“我想守著雍州城……像我哥那樣。去年我哥做過的事,今年我來替他做。”

“但這不是一件易事,真真,”謝竟望著她道,“當年內情你也知曉,淮北作亂的是流民叛軍,戰力不可與漠北騎兵相較;且那時虎師雖然冇有現在的規模,但相比鶴衛來說,人數還是要多出幾番;再有,虎師這三年曆經大小戰役無數,鶴衛卻一直駐守京城,如何從依賴獨來獨往、單兵作戰的暗衛,轉變成一支進退如一的鐵騎?”

陸令真道:“嫂嫂說的這些,我在做決定之前都想過——或者說,我在三年前就想過了。漠北騎兵強悍,因此每每冬掠總是選擇地處河套、平緩開闊的雍州一帶作為目標,而我朝重養步兵,周圍幾城支援不及也不力,久而久之,就成為了邊患。我拿到鶴衛兵符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想,即使我能夠訓練出精良的鐵騎,又該怎樣麵對數量與經驗上的巨大差異。”

“想出結果了嗎?”

陸令真眨了眨眼:“先賣個關子,若真有效用,到時嫂嫂在捷報上一看便知。”

謝竟沉默良久,摸了摸她的發頂:“也罷,你哥應當已經對你說過,雍州太守何誥是他舊師,也是收留我與寧寧的恩人,可以倚重。你用兵有舉棋不定之處,儘管與他商議。”

在三年的動盪中,這個家庭的每一個人活得都很辛苦,陸令從的傷疤是可見的,而在看不見的地方,不諳世事的小公主接過擔子保護起母親和侄兒時,犧牲掉的又是什麼呢?

謝竟望著她明麗而飛揚的眉目,陸令真與她哥哥有著相似的耀眼外表,除了在人群中一眼可以辨認出來的英挺,還有生於天家的皇胄之氣。常言說“侄女像家姑”,謝竟一路看著陸令真從孩提到少女到如今年歲,便忍不住想起他自己的女兒,她是否也要分享與她的每一位女性長輩相似的命運?

“真真,你還記得姚夫人嗎?”

陸令真微訝地看過來:“當然記得,姚夫人爽朗大方又和善,我們那時去烏衣巷玩,都喜歡纏著她。”

謝竟淡笑一笑,點頭,喃喃道:“我的嫂子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夫人,她把我當作她的親生弟弟。當我猝不及防地領旨成為你哥的王妃時,許多毫無頭緒的事情,我都是向她學的。我向她學怎麼做妻子,怎麼做母親……當然也學怎麼做嫂嫂。”

“自我與你哥成親那日,我也把你當作我的親生妹妹,真真,”謝竟伸出手來,攏住她的肩頭,“我也要謝謝你,替我照顧青兒和寧寧。”

陸令真的腦袋靠在他懷中拱了拱:“我的嫂嫂也是最好、最好的嫂嫂。”

謝竟輕輕拍著她:“我的兄嫂都已經不在了,至親手足,如今隻剩下你一個。”

“我知道的,嫂嫂,我知道的,”陸令真側過身來,環住謝竟,像小時候賴在他身邊聽故事一樣抱著他,“但是你與我哥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隻是想儘己所能也為你們做點什麼,我隻是想至少來日,寧寧可以不必重蹈我的覆轍。”

她揚起手來,在謝竟眼前晃著:“而且有嫂嫂給我編的護身符在,佑我戰無不勝。”

謝竟垂下眸來,發現她腕間繫著條彩繩編成的串子,正是十幾年前那個傍晚,他、陸令從與陸令真在鳴鸞殿中笑鬨,陸令從把陸令真解不開的髮帶鉸斷了,謝竟拾起邊角料,順手編給她玩的。

他憐惜地蹭了蹭她的臉頰,擡起眼,望向溪對岸軍營的星點篝火,夜色中幕府山蒼灰的影,更遠處,在看不到的地方,是亙古矗立的太初宮。他低聲同她耳語,像一對真正的兄妹:“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了,真真,我不能再失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了。”

鳴鸞殿內的時間如同太初宮中的每一座殿宇一樣,都是模糊的、緩慢的、停滯的。春去秋來在這裡不值一提,皇子皇女、內監宮人分彆在此長大和老去,然後各自離巢或者不知所終。到最後也就隻剩下此間的主人,朱顏辭鏡,追憶著少時殿還是太初宮,終有一日,要關不住這隻聲聞於天的鴻鵠。

和親之事成為定局之後,陸令真來到了鳴鸞殿,跪在她的麵前求她寬恕不孝之罪。她說,我生為帝女,難以撼動“長公主”這三個字套在我身上的枷,但我也不想就這麼認命。我不需要自傷“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我也姓陸,我從小學文武六藝,並冇有哪一點比我的哥哥或者弟弟遜色。我為什麼要等一個將軍去安社稷?我自己就可以做將軍。

吳氏撐著肘端坐著,黃昏的夕光投射到她裙裳的金絲線上,像躍動的火星一閃一跳。陸令真的影被映在她膝上,那一瞬間她明白了“承歡膝下”四個字的分量——如果她的女兒並不快樂,她也無法從她的陪伴中得到快樂。

她很瞭解她的這對兒女,雖然他們不願意承認,但他們都有著天家人最最標誌性的特質。他們的願意往往熾烈火熱,他們的不願意往往又周全倔強。就像陸令從曾向她控訴過不願娶一個麵都冇有見過幾回的陌生人為妻,但也曾經對她坦誠相告,說他不能冇有謝竟。

吳氏將陸令真扶起來,餘暉灑在她的臉上,細紋與風霜都被工筆調了斜陽,淡淡地蘸水化開去了。

“去吧,”她擡起手來,擋住眉睫,“臨走前替我放下簾來,霞光太晃眼了。”

景裕四年七月,長公主陸令真出降漠北,妝奩豐厚浩蕩,隨行侍從、女官數千,皇帝攜文武百官送嫁至金陵城西南,於勞勞亭置酒辭行。亭上楹聯題著太白詩“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隻可惜如今不在春日,冇有青綠柳枝可折來相送。

吳太妃不能踏出宮闈,因此陸令真在出公車門之前就拜彆了母親,陸令從原本是該騎馬跟在皇帝鑾駕後麵的,但皇帝默許了他帶著兒女,一路陪在她的車駕內出城去。

陸書青對於“分離”這件事幾乎已經被錘鍊出了本能的習慣,他連和母親永訣的準備都做過了,更何況是一貫可靠、言出必行的姑姑笑著向他保證,今年他的生辰是趕不上了,明年的生辰一定回來陪他過。

陸書寧在知道陸令真即將去到她生活過三年的地方後,煞有介事地打開了話匣子,將她在那座邊州探索到的新鮮玩意兒事無钜細講了出來。她摟著陸令真的後頸,坐在她懷中臉頰相貼,軟乎乎地說:“雍州好冷的,姑姑可以去吃羊肉湯餃驅寒,我娘不愛吃但是我愛吃,太守爺爺家的廚子做得最好吃,街上買不到。”

陸令從聽女兒講著他在她與她母親生命中缺席的那三年,謝竟顯然並不曾向陸書寧灌輸過苦難與仇恨,她真心愛著在雍州的歲月,卻又在揮彆時顯露出超越年紀的坦然。稚嫩的她擁納人世間的方式平和、寬宥、“怎樣都好”,這在整個家族中都是罕見的,親人們不知道該以像誰來評價她,最後隻好承認,她隻是她自己而已。

這輛逼仄的馬車中坐著的是四個姓氏相同的人,兩對血脈相連的兄妹,彼此之間相似卻又不似,分享著休慼與共的命運。

在亭內飲過祭酒後,本該是由皇帝為長公主遮下蓋頭,陸令章卻退了半步,仍舊交給陸令從:“皇兄來罷。”

陸令從與陸令真對麵而立,他曾無數次想象過這個畫麵,想象中接過陸令真手的那個人隻有一張模糊的臉,他的妹妹卻是容色熠熠,顧盼流光。後來他也常常想,也許那個人並不存在,他其實是把掙脫命盤的陸令真又交還給了命運,聽候造化的支配與安排——或者從一開始她就根本不曾掙脫過。

赤色的綢緞被穗子牽著向下墜,滑過輝煌的鳳冠,把生動的黑色瞳仁壓進一潭死氣沉沉的紅裡。在陸令真的臉龐徹底消失於他視線中時,陸令從輕聲許下鄭重的諾:“待我們的建威將軍凱旋,哥哥必定會讓你做全天下最自由自在的公主。”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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