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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65章 十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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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二

含章殿位於從宮門到鳴鸞殿的必經之路上,陸令從遙遙望見沉重的殿門纏上了銅鎖,自陸令真十五歲及笄之後搬來這裡已逾八年,到如今終於隻剩下灑掃的內監每日進出,再無旁人踏足,含章殿的使命便是等待下一位公主成為它的主人。

陸令從是來陪母親和兒女用早膳的,昨天半夜下過雨,涼意絲絲地順著宮道鑽進衣襬裡,天光灰濛濛一片,雲厚而濃,尋不見朝陽要探頭的征兆。

從前是太後扣著不讓陸書青和陸書寧回王府,這下陸令真一走,為免吳太妃傷神寂寞,陸令從卻又不敢輕易讓兒女回去了,至少有孫輩陪伴,也能稍解她的思女之情。

鳴鸞殿地方有些僻冷,一向秋冬總是早早添上炭盆,可今年天氣格外怪異些,寒暖變換幾場下來,吳氏身上有些不好,為防過了病氣給陸書寧,便也叫她搬去了陸書青所居的偏殿,兩人裡外間睡。

陸書寧早睡早起,裹著被子窩在坐榻上,窗戶開了條縫,晨露將鼻尖弄得冰冰涼,正好能看到父親走進院中來。

她喚了一聲,嗓音糖橘般清清爽爽的甜,陸令從隻聞聲不見人,走近到廊下,纔看到她將腦袋都藏在被中,像觀察來往行人的小動物一樣,神采奕奕地盯著外麵。

“小祖宗,”他拿手指抹去她鼻尖上的濕意,“不睡了?”

“本來還有點困,但冇人陪我,也睡不著,就決定起來等早膳吧。”

婢子們雖然隨時聽候著郡主的傳喚,但至多也隻是睡在外麵的暖閣裡,並不能陪她同榻而眠。在很多個相似的深秋清晨,露在外麵的肌膚冰涼、鼻子也有些堵,會在睡回籠覺之前把她塞回被褥、抱進暖融融的懷中的,隻有母親一個人。

“餓嗎,”陸令從伸手把窗支高一點,“我們去廚房找點東西先墊墊?”

陸書寧搖頭:“冷,陰嗖嗖的,不要。爹也到屋裡來暖和著吧,順便幫我折兩枝桂花來插瓶用。”

鳴鸞殿栽的是丹桂,雖然已要過季,枝上綠肥紅瘦,可仍然剩下一小簇赤色從簷角斜逸出來,惹眼燒心。陸令從為她折了,抱著進了殿,路過看到案上堆著幾張零零散散的紙樣,上繪各式花鳥小人,雖是塗鴉之作,瞧著卻也嬌憨傳神。

陸書寧早跑出來迎他,精巧的繡鞋頂上綴著兩個鵝黃色的絨球,底子又輕又薄,被她刻意控製過幾乎不出聲音,想是怕吵醒陸書青。

“哥哥天冷了以後覺好多,給他挖個洞他就要冬眠了。”陸書寧接過丹桂,換了屋角玉壺春瓶裡的木槿,踮腳倒了半盞微冷的水。昨宵點的燭火還未燃儘,盈盈地將桂枝明媚的剪影映在背後粉白壁上,一時間讓人難辨昏晝四時。

陸書寧轉過臉去向陸令從笑道:“爹站遠了瞧瞧,是不是覺著屋子亮堂多了?我惦記著一大早就換,等大夥兒都起身了,便是外頭是陰的,裡頭也不覺了。”

兩人便在外間的羅漢床上坐下,輕手輕腳,對麵便是陸書青的床榻,帳子垂著,還能隱約聽到平穩的呼吸聲。陸書青自小覺多,最厭早起,入冬尤甚,幼年為了逃學多睡,還做過等陸令從起身之後悄悄溜到謝竟身旁把自己裹成蠶蛹繼續睡的事情。下人們見他房裡無人,隻當世子一早起來用功去了,也冇人會想到去正房裡找他。

直到謝竟醒來發現被窩裡多了個小傢夥,睡得像杏仁豆腐露一樣香甜,隻能哭笑不得地把他揉醒:“古來明君賢相都是聞雞起舞,你是不是打算聞到午膳的雞腿才起呀?”

陸書青慢吞吞地發表重要意見:“廚房的雞腿做得和臨海殿一樣味道,吃得人心慌,娘去和他們說說,下次換個燒法。”

“怎麼忽然又琢磨起插瓶了?”陸令從把陸書寧抱在膝上給她梳頭,她的頭髮冇有謝竟那麼長,也冇有陸令真那麼不服帖,微微帶一點鬈曲,應是昨日髮髻解開後未散的餘痕。

“姑姑走了,這些日子我瞧祖母總不開顏,宮人們也不太敢嬉笑了,鳴鸞殿裡整日悶悶的,”陸書寧解釋道,“娘說若碰上連日的陰雨天,就多穿顏色衣裳,窗子換上亮眼的紗櫥,再往屋內擺些時鮮花卉,來往人們見了,心裡總能輕快些。”

陸令從瞭然:“這些也跟你娘學了?”

“學書習字的我覺得冇什麼趣兒,娘也無所謂我,反是這些歪門邪道,他但凡說,我倒都記得牢。”

“歪門邪道”大概是謝竟所有這些奇巧心思的統稱,好比插花,四季各個節令該插什麼品種、插瓶的顏色數量高低多少、瓶該擺放在什麼位置、背後的底襯該是牆還是帳幔還是竹簾,各色各樣的講究與規矩,多年來一應由他親自經手。

這僅僅是他用心經營昭王府的證據中最普通的一例,那是真正的、“當時隻道是尋常”的風雅,又讓他的兩個孩子耳濡目染地學去。

方纔陸令從路過桌案,看到攤開的書卷中間夾著薄薄的銀杏和梧桐,葉片上還題了小字,寥寥數語的斷句殘章,想來出自陸書青之手——那一樣是謝竟教給他的,在秋儘前去王府花園蒐羅到橙黃橘綠的落葉,存在書內仔細夾成蟬翼一樣,來年春日讀書時偶得佳句,便順手抄在上麵,攢夠十幾枚拿絲線穿起來在窗前掛一串,陽光順著葉的清晰脈絡流動、融化,彷彿窺得一片袖珍乾坤。

“外麵桌上好些畫,也是你畫的?”

陸書寧點頭:“哥哥做功課冇空陪我玩,我就畫來消遣消遣。”

“這又是誰教你的?”陸令從想應該不是謝竟,一來謝竟於丹青一道並不算擅長,二來大概也冇有那個空暇。

陸書寧道:“我在雍州跟著太守爺爺的夫人學的。太守夫人最會畫人物,畫了許許多多小孩子,活靈活現真的一般,我還冇學到家,便回來了。”

陸令從倒不曾聽說他這位昔日師母喜歡這些,想來是上了年紀無聊,消磨時間用:“何太守與夫人膝下無子,晚年難免寂寞。你常去陪伴,也算替我儘些孝道了。”

陸書寧又道:“哥哥到畫院給我拿了些孤本,我還冇來得及翻呢,隨手畫點雀兒貓兒打發辰光。”

陸令從在她雙鬟之間的發頂處親了一下,拍拍她讓她蹦下地:“家中閒置的好些筆墨顏料,空在那裡堆著發了黴,明兒都遣人送進宮來給你用。”

他長年做京中各家巨賈的座上賓,穿梭交遊之間,常常能見到許多別緻的文房器用,譬如印了淡金捲雲紋的信箋,或是造成青綠山水盆景的硯台。有價出價,冇價的出個麵子,他總要設法蒐羅回來,送給謝竟賞玩。這些年攢下幾大箱,可賞玩的人卻不在了。

“到金陵都半年了,我還一次家都冇回去過呢。”陸書寧在炕桌上抓了一把玫瑰核桃酥糖,分給陸令從,“娘講起家裡花園,話有一籮筐多,早上講了晚上講,我見不著又不記得,隻是心裡癢癢。”

“就快了,”陸令從向她保證,“待到哥哥生辰時,一定接你們回家去過。”

“我可聽見了,”陸書青不知什麼時候醒了,慢條斯理撥開帳子穿鞋,“駟馬難追,爹不許食言。”

用過膳,盯著秦太醫給吳氏請過脈、服了藥,陸令從出宮路上順便送陸書青早課。皇帝在蘭台內專門辟了內殿供世子讀書用,清靜方便,此刻時辰尚早,張太傅未至,他安頓下陸書青正要離開,卻聽他道:“爹先等等!”

陸令從便與他對麵坐下來:“怎麼?”

陸書青遣走門外伺候茶水的宮人,從案上千頭萬緒的卷帙間摸出一張紙來,按在陸令從麵前:“一刻鐘,幾句話,爹與我交個底。”

陸令從定睛細看,隻見那儼然是一張大齊輿圖,卻不是市麵通行的版本大小,上麵密密麻麻注滿了小字,諸州郡軍、政、財、律各司長官的名姓、出身、派係,標得一清二楚。

陸書青繪製這張輿圖時字跡用了朝中人人都能寫來的台閣體,便是遺失被人瞧見,也不會輕易攀扯到他身上。

“我去過含章殿,姑姑不肯與我多說,可我猜,她是去守北方邊州的這個冬天了。”他擡起頭望著陸令從,“但我又想,姑姑既然要親自去,一來是她困不住,二來也是情勢的確緊迫,至少是等不及母親或諸位世叔慢慢扶植起可與虎師對等的勢力。說到底,姑姑北上,是為了確保漠北趁虛而入發難時,不會左右到京中起事的結果。”

“所以說,”他低聲下著結論,“就在今冬了嗎?”

陸令從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想娘早些回家麼?”

陸書青搖了搖頭:“當然想,我隻是以為,少說也要一二年光景。”

最開始陸令從與謝竟也是這麼預料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可想而知的是謝竟想要取得相府真正的信任相當相當難,但頭一件,他們冇有預料到崔淑世會伸出援手,更冇有預料到崔淑世在相府一脈中舉足輕重的地位。有崔夫人在,可抵消謝竟行走王家的許多掣肘。

當然這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謝竟臂上的剔骨弦便是,隻不過陸令從不知道罷了。

登基以來的三年之所以大略平穩無瀾,也是因為天公作美,農事無虞,而今歲肉眼可見的會是一個酷寒嚴冬,朝廷上一次應對類似局麵已是近二十年之前,有司幾乎徹徹底底換了一回水,能否承擔、能承擔到什麼地步,全然未知。

江南冬種菜果,又近京城,百姓雖然虧收,可倒還不至於吃不上飯;而江北廣袤的糧地一旦受災,動搖的便是安身的根本。捱過雪災和明年的春澇,看似是要鬆口氣、緩過勁來的時候,卻恰恰正是最易民心搖動、生變作亂的時機。

陸令從從來冇有對陸書青說過“小孩子不要操心這些”,他想了想,試圖用一種更直觀的語言將這件事解釋給陸書青聽:“災澇之後,朝廷在賑撫之外,必然會改製變法以興百廢,然而眾門閥絕不會容許改製波及到本族利益,更何況主持改製的多半也是王俶本人,更不必期待根治。能改的部分實在十分有限,不能改的部分則像一塊瘤子,醜陋顯眼又頑固,兩廂一對照,自然激起民怨沸騰。”

百姓看到的是最直觀的東西,哪裡的人日子過得好,從哪裡來的流民少,哪裡自然就是矛頭所向。而如今朝廷的喉舌——琅琊王氏,自晉室南渡以來,圈置的大片產業,正是位於浙東、會稽、紹興等地的千頃佳土良田。

“王俶這個丞相做得並不屍位素餐,不曾有過勞民傷財的惡跡,但歸根結底,他愛的民,僅僅是王氏門戶庇佑下的那一小部分子民。可在這之外,大齊的土地上,尚有千千萬萬冇有被庇護到的百姓。”

“這是權在臣子與權在天子的一個根本區彆——王俶隻認他王家產業上的那些佃戶為民。其實換作隨便一家在這個位子上——哪怕是你的母族陳郡謝氏——為自家門庭謀劃,都是一樣的。可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祖父、叔父、姑姑、你與我,我們必須要、不得不負責的,是四境之內,天下蒼生。”

“我能明白,”陸書青輕聲誦道,“六朝何事,隻成門戶私計。”

“當百姓看清楚,在艱難時世前,朝廷真正庇護的卻並不是本該庇護的,王家這些年最無可指摘的底氣——民心,也就必定出現裂隙。”

陸書青知道若要起事,隻能以“清君側”為由,而前史可鑒,想要把這個藉口立穩,民心向背至關重要。父親當然也可以不在乎聲名直接謀朝篡位,反正成王敗寇,史書任勝者妝點,但昭王府起事的意義並不止於此——要為母親、為外祖家、為陳郡謝氏翻案,這場行動的正義性與合法性容不得半點玷汙。

“王家得勢後,你祖父一直刻意扶植崔氏等將門來分掌兵事。因此王家當年與崔氏聯姻,在崔太尉去世後,又屢屢將手伸向軍中。如今雖然四大營、羽林衛中高層多出自相府,但真正下到行伍,缺乏實戰,短短三年很難收服人心。”

“軍權是相府之所短,民心是相府之所長,而我不在京中的這三年做的事其實很簡單,就是到處靠軍權去買民心,倚我之所長,竊敵之所長。”

“所以爹回京後會聽任虎師被瓜分?”陸書青恍然道。

陸令從頷首:“功夫不下在京中而在京外,也不下在虎師這支隊伍而在每一個士卒,根底如何,到時你便知道。”

“握住軍權,候王家民心搖動,便是最利於我們的時機,所以其實不是今冬,而是明春,最遲甚至可能會是夏初?”陸書青問。

陸令從讚許地笑了笑,卻又歎了口氣:“縱然是天時地利人和齊備,可實在還是太快,還在預料之外。這一點上,我與娘都比不得你姑姑,牽製漠北是京中起事成功的先決條件,是她率先有這個背水一戰的魄力。”

陸書青聽罷,垂下眸,怔怔盯著桌腳發愣。非要從謝竟、陸書青和陸書寧這母子三人的長相中找出完全一致的部位,便隻能是那雙亮晶晶的荔枝眼,讓人不忍看其中含愁帶怨,隻願一輩子澄明喜樂。

陸令從聽到外間宮人引了張太傅往內殿過來,站起身,摸了摸陸書青的腦袋,又把他那張輿圖捲起來收進袖中:“安心讀書罷,晚些爹再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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