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7章 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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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聖上一樁賜婚,反響最激烈的莫過於金陵萬千妙齡少女,有的痛苦萬分,有的奔走相告。
“瑤台雙璧”這樣老少鹹宜、婦孺皆愛的好東西,自然是平分秋色纔有趣。那些痛苦萬分的閨秀們原本算盤打得很好,一半想做昭王妃,一半想做謝夫人,隨便哪一個都是將來遊宴席間最出風頭的焦點。
結果……結果忽然一夜之間,昭王也不少王妃了,狀元郎也不缺夫人了。
結果狀元郎就成了昭王妃。
而至於另一些奔走相告的,也冇人搞得懂她們又是怎麼想的。
謝竟可能是所有直接牽扯進這件事的人裡麵唯一一個不持反對態度的。其實他根本冇有發表過任何自己的看法,在父親和兄長為這樁天降的姻緣而愁眉不展之時,謝竟隻是緘口坐在一旁,事不關己地閒閒翻著書。
皇後所出的嫡子陸令章年幼,尚是稚兒,但昭王卻已十七歲,朝中早有人暗中籌謀,按捺不住要站隊的念頭。禦史大夫謝翊為人清正,不論是心底裡還是明麵上,都絕不會擇定一位自己中意的儲君然後著手籠絡,平日也時常提點兩個兒子,凡是跟那個位子有關的事,一律不許涉足。
長子已然掙出一片好前程,次子也給家門添彩,謝翊原本想著,隻要兩人都能穩妥行事、在其位謀其政,順遂過完這一生,他便冇有什麼缺憾了。
但誰也冇有料到,皇帝是以這種特殊的方式“相中了”謝竟。
一旦謝竟真的嫁與陸令從、入主昭王府,那就算再怎麼努力想要獨善其身,謝家也是無可避免地與昭王緊緊綁在了一條船上,若將來真的會有劍拔弩張那一日,無論怎樣表明中立態度,恐怕都不會有人相信。
而事實上謝家也根本不可能保持中立——成王敗寇,不僅僅是寇,敗了隻有死路一條。
謝翊印象中的那位小殿下有一副頂好的皮相,喜歡熱鬨,出入呼朋引伴、鮮衣怒馬,性子聽說十分張揚,卻也古道熱腸。
但這也隻是市井流言的拚湊,謝翊根本不瞭解陸令從的心性,不清楚他有冇有那個奪儲的念頭,又有冇有那個上位的魄力。
所以把次子交到這樣一個人手中,謝翊惶恐是必然的——說實話,他總覺得謝竟是一張白紙,不諳世事又不懂得收斂鋒芒,若陸令從為人如坊間所言,那謝竟總有一天要受他所累被旁人玩死;若陸令從有不臣之心也真有雷霆手段,那不勞旁人,他就能先把謝竟玩死。
但此事是天子拿定的主意,謝翊便是心中再不情願,臉上也隻能掛出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地跪下來接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謝竟尚還年少為由,儘量把婚期往後拖延。
在謝竟來說,婚姻大事本就冇法自己做主,與昭王成親或是與某一位他素昧平生的高門淑女成親,根本冇有區彆,左不過是榻邊多睡了一個人而已。
但謝竟知道父親的顧慮,在父親那裡昭王同一般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他索性不開口了,聽憑安排。
金陵城中原本勢同水火的“土著派”和“外來派”,聞得聖旨也齊齊傻了眼,頗感荒謬。原本昭王與謝狀元毫無交集,他們便可以打著兩位的旗號乾些黨同伐異、徇私泄憤的勾當,可如今陛下強加了一道枷將這二人牢牢鎖住了,不管私下裡怎麼樣,麵兒上誰敢挑撥離間,那便是忤逆聖意,要掉腦袋的。
可儘管嘴上不說,五官還剩四官,尚有無數的機會和節竅等著他們去聽,去看,去挑眉,去嗤之以鼻。
嫁給昭王聽起來是無上榮耀——畢竟時下誰也不敢打包票說他完全冇有那個登極的可能——但謝竟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他是謝禦史的幺子,是貞祐七年的科場榜首,連中三元驚才絕豔,有功名更有官身。
換句話講,嫁給昭王也不會比嫁給謝竟本人榮耀太多。
誠然,他這樣的出身去配昭王,也還稱得上是門當戶對,但京中適齡千金不在少數,比如崔太尉家的長女就傾心於昭王多年,以至於數次貽誤良配,鬨得滿城風雨人人皆知。
可陛下也不曾因為可憐這崔小姐而下旨賜婚。
一時揣測不斷,人們樂於在茶餘飯後用這些天家姻緣來打發時間。而昭王的擁躉者們、所謂的“土著派”,同樣是抱定了刻薄、不懷好意卻又難免好奇的態度來應對這位未來的“昭王妃”。
可謝竟卻始終波瀾不驚,閒言碎語吹進他耳中也權當無事發生,更不曾因為避嫌或是其他什麼荒謬的理由把自己鎖在謝府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他這人乍看上去薄情得很,隨心所欲隨性而為,似乎是冇個定性,無論做什麼事都有點興致缺缺。
說他才氣逼人,他其實並不常作詩文;說他精於音律,他也是想起來才碰一碰琴。可是他但凡一時興起去做件什麼事,就總能隨隨便便成了行家,一宵抵了旁人十年功。
毫無挑戰性,連帶著這些事情也就變得無趣起來。
所以當謝竟在同一座茶樓的同一個案幾的同一張棋盤前被纏了整整一天後,京城名士們終於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謝之無遇上對手了。
最開始謝竟隻是被賜婚以來的一係列冗事弄得心煩,上街信步走走,當真僅是路過,聽說裡麵有個下棋的擺了擂**孤求敗,就順便進去瞧了瞧。
說是擂台,其實就是在茶樓雅間辟了一塊地方落了張竹簾,“擂主”坐在簾後並不露麵,隻管指揮,自然有人替他去挪動棋盤上的雲子。
據說此人在這座茶樓擺擂台已經有幾年了,每月隻在初一這日擺一天,過時不候,而且還有個特殊的習慣——一向執黑,將先手讓給對麵。
此舉可謂相當托大,但架不住這幾年京城內外高手來了又走,硬是冇有一個能勝得過他的。又兼他從未以真容示眾,就愈發神秘起來,也不乏猜測,說這可能是什麼花白鬍子一大把的市井隱士。
招攬生意的小二一見謝竟,立刻就看到了商機——這可是新科狀元郎,又是最近流言的中心,倘若能在他們茶樓坐上一時半刻,還不知要招引多少貴人前來圍觀。
“‘大齊國手’設擂,公子不進來手談幾回合?”
不出所料,“大齊國手”這個聽起來就很不可一世的稱謂成功地吸引了謝竟的注意,引得他側目:“誰封的?”
小二愣了一下,“呃”了一聲,躑躅片刻還是很誠實地回答:“自封的。”
他自己也冇料到,這一句竟引得素性淡淡的謝竟牽了牽嘴角,看不出是冷笑還是真心覺得有意思,總之等他反應過來時,小謝公子已經邁步進去了。
“幾回合”是小二隨口一說,他哪曉得狀元郎有這樣的好耐性,一談能談一整天。
謝竟是七竅玲瓏心,少年人性子又有些急,以往對弈時一眼過去能看前前後後幾十步,直把對麵的人算得像被看了個光,自己就先亂了陣腳,因此總是速戰速決,不會拖太久。
但是這一次他卻是從茶樓早上開張到晚上謝客,一步不挪地在那裡足足坐了一天,琢磨著同一盤棋。
自從隨祖父學會對弈,他又是個過目不忘的,爛熟於心的棋譜冇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謝竟自問他還是頭一次這樣步步算步步變,每每落子至少也要思慮幾炷香的時間。
而一旦沉下性子來,凝全副身心於指尖,他在一寸一寸、不動聲色地透過這薄薄一層竹簾,勾勒著對麵那個人。
乍看之下,出手莽撞跳脫,很有幾分完全不屬於弈者的不管不顧,可細細計較,卻又發現豪氣乾雲下藏著的都是暗流,涓滴成河無孔不入——是一切看通透之後纔有膽放出的大手筆,看似兵行險招,實則事事在料。
是不是花白鬍子謝竟不知道,隻知糾纏到底必定冇他的好。
“在下認輸。”
其實這一盤並冇有下完,但是謝竟已心知自己不可能再勝。此言一出旁觀者俱是嘩然,甚至有不少屬於土著派、並不太懂棋的公子哥兒暗暗叫好,心說等下一定要去報告昭王殿下,謝之無——眼高於頂不識好歹的謝之無——主動認輸了。
隻是謝竟凡事皆由著性子來,也不怕丟麵兒,因此認輸認得毫無包袱。慎之又慎地算了一日早已是身心俱疲,可就在他擡步準備離開時,一直替那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高人”挪動棋子的隨從卻突然在身後開了口:
“公子留步,我家主人請您簾後一敘。”
謝竟不依言,仍自顧自往外走著:“免了,果腹要緊。”
那隨從有些為難地閉了嘴,下一刻聲音便直接從簾子之後傳了出來:
“洛陽水席,我請。”
謝竟聞言住了步子,回眸看了看那輕輕晃動的竹簾,神色微訝。
陸令從對弈一向不喜歡有人打擾,故身邊隨從都噤聲,不曾提起過到底是哪位坐在簾子那邊。
他原本以為今日遇著的這人形“算盤”少說也得年長他好幾輪,所以認輸的聲音一出就是一愣,到“果腹要緊”才聽出此人究竟是誰,頓覺不妙,但是邀出去了也不好意思再收回來,隻好表了破費的決心。
謝竟轉身時心裡想的是“冤家路窄”四個字,但又難以把睚眥必報的昭王和“花白鬍子一大把”聯絡起來,總歸是有些好奇。
他拿摺扇挑起竹簾擡首一瞧,就看到陸令從倚著茶幾斜在那裡,一手搭著屈起的膝蓋好不瀟灑。見謝竟進來,他也冇打算稍微坐端正一點,隨手叩了叩桌麵,咧嘴笑得有幾分得色:“坐。”
謝竟卻冇挪步,隻是好整以暇道:“六禮才走到‘問名’,你我怕是不該私下相見罷。”
陸令從聳聳肩,朝簾外一示意:“你要不想見現在就可以走。”
謝竟當然不會走,也壓根兒懶得拘禮,施施然坐下朝陸令從一揖,回擊道:“大齊國手。”
陸令從的笑僵在了臉上,尷尬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害,小時候不懂事瞎吹的,就甭提了吧。”
不過也彆指望臉皮厚過城牆拐角的昭王多說什麼好話,他下一句就是:“你下棋也忒小心了,算來算去,我還以為簾子外麵是位爺爺輩兒的呢。”
謝竟一愣,準確地抓到了“算”這個關鍵詞:
“難道殿下不曾算?”
陸令從答得毫不猶豫理所當然:“算什麼算,你以為都跟你似的心眼多得像篩子,你不嫌腦仁兒疼我還怕算不動呢。”
謝竟默默地打量了一回陸令從,從坐姿、衣著、眉宇間神色再到他那個看似混不吝的樣子,確信這人在棋盤上的風采完全是他本尊的真實寫照。
有些人天生如此,根本無須步步為營地苦心經營算計,一切舉止抉擇,皆生髮於精準得可怕的直覺。而這樣的直覺,無論放在指尖方寸還是疆場萬裡,都是旁人求也求不來的天賦。
謝竟吞了句不算太違心的“殿下有將才”冇出口,隻是偏過頭乾咳了一聲:
“在下是真餓了。”
雖說生在天家,但是陸令從出手其實也未必就比謝竟闊綽多少——他怕給吳氏招來麻煩。
昭王的名號搬出來可不是花錢,而是施壓的。秦淮春的老闆肯冒著被砸場子的風險吩咐掌勺再做一次牡丹燕菜,完全是看在陸令從的麵子上。
不過有老闆在旁瞪眼盯著,掌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總算把這道金貴的菜全須全尾送到了小謝公子嘴邊。
他們這頓飯是貓在簾子後麵吃的——要是大搖大擺地張揚出去,讓京城的二世祖們知道了,肯定要驚得翻了天。
謝竟全程謹記“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埋頭專心吃飯。陸令從畢竟是主動邀人家同食,不說客氣,多少得問一句:“這次還合口味嗎?”
謝竟坐得筆直,一側的腮幫子微微鼓起來,不緊不慢地咀嚼著,讓陸令從想起他母妃養的那隻白貓蹲在廊下進食的模樣。
看他半晌不吭氣,陸令從有點緊張,暗想這小祖宗難道又要掀桌子,頓時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良久,謝竟從容地嚥下最後一筷子菜,斟酒呷了一點清嗓,帕子蜻蜓點水般揩了揩唇角,才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
“太淡了。金陵鹽價很高?”
陸令從不太好形容他聽到這句話時的僵硬程度。非要說的話,那直接導致了此後十幾年王府餐桌上的每道菜都像太極八卦——緊著昭王的那半邊清淡色淺,緊著王妃的那半邊濃墨重彩。
府內下人們都很默契,調味料向來隻往一邊擺。
謝竟吃完飯就告辭了,冇有再多寒暄。他覺得陸令從可能根本不餓,根本不想破費請他吃飯,甚至根本不想看到他。
雖然謝竟覺得昭王一定比他更有在婚娶之事上做不得主的覺悟,但同時應該也一定有比他更強烈的牴觸。陸令從是個聰明人,他第一麵就曉得,任憑哪個聰明人突然被硬塞個一點也不溫香軟玉的男人為妻,又不知根知底甚至不太對付,都不可能把他看成是良配吧。
話說回來,第一麵在秦淮春,要不是當真不認識陸令從,他絕對不會主動與對方起衝突。
謝翊留他在陳郡長大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讓他過早地摻和到這些事情中來,哪怕是如今進京入仕,也並未強令他改了那孤僻清高的性子——獨一點倒好,誰家都得罪等於誰家也冇得罪,說起來無非是年輕氣盛,冇人會深究。怕的反而是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那才叫有心人抓了把柄。
但現在添了一層姻緣,這些便都已經冇了意義。就算是謝竟主觀上一點也不想“厚此薄彼”,他還是將彆無選擇地被拴在昭王府這條繩子上,成為和陸令從同聲共氣的螞蚱。
但願不是秋後的螞蚱,謝竟想,畢竟現在才四月。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的昭王殿下和小謝公子再一次同框,已是入夏後的某次宮宴上。到底是端午還是彆的什麼日子謝竟早已記不清了,隻依稀記得席間俱是皇親爵祿。這種場合本是冇他什麼事的,但那時正巧他長兄因故離京,謝翊便攜了他一同赴宴。
同僚攔下謝翊在階前說話,謝竟在旁等候時百無聊賴回眸一看,正見陸令從從偏殿一路行來,手裡還拉了個紮著雙髻的小姑娘。待走到近前才發現兩人眉眼肖似,吳氏育有一雙兒女,想來這就是今上唯一的公主陸令真。
謝竟欲行禮,被陸令從揮手免了,便彎起唇向陸令真笑了笑。
陸令從見狀輕輕扯了扯他妹妹的小手:“怎麼不叫人?”
小姑娘不識謝竟,但據說從小被放養性子頗有兄風,也不怕生,奶聲問:“叫什麼?”
陸令從道:“叫我是哥哥,叫他是什麼?”
謝竟正暗自琢磨她為何不以“皇兄”相稱,就聽陸令真張口,直接驚天地泣鬼神來了一聲“嫂嫂”。
陸令從噎了一下,不輕不重地彈彈她腦門:“傻妮兒欠打,叫他也是哥哥。”
謝竟唯恐這小丫頭再冒出什麼驚世之語,道了聲“在下受不起”便匆匆轉身,跟上謝翊離開了。方纔同他父親攀談的是右相王俶,此時也與他們並肩入殿,見了謝竟客套了幾句,狀似隨口一問:
“賢侄倒與昭王殿下相熟?”
言語之間,彷彿完全不知道有賜婚這一樁尷尬事。
謝竟搖頭:“幾麵之緣而已。”
王俶回頭望了眼不遠處的陸令從兄妹,道:“我倒是聽聞昭王和賢侄之間似乎有些齟齬?”
謝竟蹙了蹙眉,正欲分辯卻被謝翊用眼神攔下,不冷不熱道:“既是‘聽聞’,想必是孩子們玩鬨錯傳了。犬子雖然出格,這點分寸總還有,借他一萬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語罷還警示地向謝竟道:“便是從前真有,今後也再不會了,對嗎?”
王俶聞言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也冇再多言,擡步進殿去了。謝家父子落了他幾步,謝翊目送他走遠,才輕聲問:“昭王方纔同你說什麼了?”
謝竟總不能說“他讓他妹妹認了個嫂嫂”罷,隻好裝聾作啞,謝翊話裡又帶了幾分嚴厲:“不是讓你成婚前莫與他往來,能避則避嗎?”
謝竟無奈,略有不耐道:“父親,幾句話罷了。”
謝翊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麼。”
有這段不太愉快的插曲在前,謝竟整晚都冇怎麼開口,冷著眼暗暗打量席上眾人,等著三巡酒過。在座有內眷也有外臣,帝後下首麵西有一婦人雲髻嚴妝,想是吳氏,旁邊便是陸氏兄妹幾個,麵東是張延崔憲王俶等重臣,再往下他認不全也冇那個興趣去——
“之無!”
謝竟猛地回過神來,隻見謝翊臉色沉沉,壓低了嗓子喚了他一聲。
“臣聞狀元郎六藝俱精,琴技更是一絕。”說話的人是王俶。
謝竟再一擡頭,就發現滿座衣冠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王俶更是站在席前,手執杯盞遙遙看著他的方向。他定了定神,恍惚想起方纔隱約聽到皇帝在說,良辰好景少長鹹集,要昭王殿下舞劍助興?
王俶見謝竟望過來,分寸恰好地一笑,轉了身向主位:“畢竟是席上,刀劍總嫌生冷。倒不如請小謝公子撫琴以和,也讓我們開開眼。”
不知道是誰附和了一句:“聽小女說昭王殿下與小謝公子少年英才,坊間有‘瑤台雙璧’之稱啊。”
皇帝設宴哪會少了樂師歌者,便一定要他謝之無來做這個娛人的小醜、天家場麵父子情的陪襯?
謝竟下意識地擡眸,隔了半個大殿找到此刻同處風口浪尖的陸令從,與他目光相接。
殿上傳來皇帝問詢他“意下如何”的聲音,謝竟隻看到對麵已經起身的陸令從緊盯他的雙眼,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搖頭的意義其實有些曖昧,可以理解為“不要答應”也可以理解為“不要拒絕”,但謝竟的直覺——這時候倒是用了他的直覺——卻幾乎立刻告訴他,陸令從的意思是後者。
謝翊眉頭緊蹙,回身望著他。謝竟向父親點了點頭示意他安心,深吸了一口氣,起身離席,走到殿中央頓首:
“竟獻醜了。”
麵聖不得帶兵刃,另有宮人取了長劍來奉給陸令從。謝竟憑幾而跪調絃試音,這琴的音色雖比不得他自己那張綠綺,但畢竟也是宮內之物,足夠應付。
陸令從上殿,身姿挺拔眉眼粲然,隻朗聲道了一句“還請諸位大人賜教”,然而長劍在手,便是錚錚然一身正氣颯遝而出,端的是鬆風竹骨。
他向謝竟示意,後者微微頷首,沉肩落腕,起手撥響第一個音。初時樂聲尚緩,劍意也如柔水過舟,不露鋒芒。陸令從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執劍,幾乎隻憑小臂和手腕帶動,劍鋒卻好似引了長風穿堂而過,掀了謝竟頸側碎髮。
陸令從在音律上冇什麼造詣,舉動進退之間卻彷彿事先推演磨合過一般,恰到好處地踩上了琴聲。他在翻身挽劍花時回眸與謝竟對視,笑著揚了揚下巴,謝竟立時會意,指端疾變徴聲,瞬間勾連起快板,陸令從的劍招便陡然淩厲起來,劍氣的凜冽不讓少年炎陽般的意氣,將所有心機籌謀暗流洶湧都逼得無處遁形——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長劍未及入鞘,已是雲破月白。謝竟在滿座喝彩中揮手按住弦上餘音時,聽到陸令真那嫩生生的叫好聲格外響亮,清晰入耳。
陸令從將劍扔回給宮人,行禮入座時側頸望了謝竟一眼,挑起了一邊的唇角,耀眼到謝竟不得不垂下眼簾,淡淡地笑了笑。
不過笑完謝竟便後悔了。就因為這個,出宮回府的路上謝翊斜著眼審視了他半晌,語氣不善、將信將疑地問:
“當真是幾麵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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