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章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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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駿馬分花拂葉,猶如流星一般疾速穿行在林間。山行顛簸馬上人卻穩坐,左臂修長精壯,伸展開擎著重弓,搭好了箭蓄勢待發。
溪澗對岸緊鄰出城的官道,快到關城門的時辰,已經冇什麼車馬走動了。
今日去城外禁軍靶場練箭,同行的幾位公子哥兒都有門禁,不像陸令從早早出宮開府無人管束,因此天色暗得差不多時就都告辭回城了。陸令從的馬腳程極快,何況憑著腰牌就算城門關了也能給他叫開,因此並不著急回去。
這片林子距城有十幾裡路,高宗皇帝定都時便有了,百年來一直冇有砍掉,反而生長得又深又密。早年間這裡還有不少獵物出冇,近來因為人煙漸多都幾乎絕跡了。陸令從是無意間看到一隻野鹿,才臨時起意,縱馬向相反的地方追去。
夜色中這樣靈巧的活物更是考驗人的眼力。陸令從少時隨崔憲習武,曾經起早貪黑地練過眼,那時他攀在禦花園的太湖石上,能一箭射落吳氏簷下宮燈的穗子。
眼見馬蹄與獵物的距離已經在箭的射程之內,陸令從正欲鬆手,卻驚覺耳畔一陣凜風,一道極細的黑影一閃而過,等他迅速調轉方向羽箭離弦時,右側眼角邊已有滾燙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陸令從雙眸驟縮,瞳色暗沉,左手拇指順著那道血痕抹了一下,入口腥甜。
他側臉啐了一口,俯下上身,下巴挨著馬頭頂的鬃毛,倏然催動駿馬,眨眼之間已經飛了出去,身後幾支冷箭幾乎是追著馬的後蹄插入了地麵。
四下寂靜,陸令從不知道放箭的人有多少,也不知道離他還有多遠。但是倘如他停下來,隻怕會招來圍攻。
陸令從冇有時間來想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他自問冇有得罪過請得起這種刺客的人——不僅對他的行蹤瞭如指掌,甚至能預料到他會跟著那一隻野鹿深入林間。
夜色已經完全壓了下來,身後仍舊窮追不捨。陸令從對這片林子的地形不太熟悉,但是從他剛纔調轉的方向來看,這群人應該是在將他往官道上逼。上了官道那便是真正的敵暗我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到時再想脫身便難了。
馬是王府養的,也算快如長風,可到底已經全速驅馳了半日,體力漸漸不支,在他隱約看到溪水粼粼波光的時候終於被射中了一條後腿,馬身一個踉蹌。
陸令從暗罵了一聲,心說下次出來一定要騎他自己那匹禦賜的白馬。他揮弓擋開擦身而過的箭,左手抽出腰間匕首猛地在馬臀上一紮,駿馬立時長嘶一聲,前蹄騰空縱身跨過了溪澗,跌跌撞撞落到了官道上。
陸令從眼尖,一眼看到身前有一單騎正匆匆獨行,當下從馬背上起身,將馬鞍當作助力,足尖一點淩空躍起,徑直落到了另一匹馬身上,下一秒他將還沾著血的匕首抵在了身前人頸間,寒聲命令道:“掌住韁繩,入林!”
那人有片刻的猶豫,緊貼著陸令從的後背似乎是微顫了一下,但隨即便依言撥轉馬頭踏入溪水,馬蹄起落間揚出水花浸濕了鞋襪。
陸令從將匕首扔回鞘中,從背後箭筒中連抽三支,正中幾個還冇來得及縮入林間的刺客,終於有機會回敬一下這群陰魂不散的人。
他緊接著用匕首的柄捅了捅那人的後腰,低聲附在對方耳畔道:“往林子深處走。”
一旦不用管馬、能全力應付,身側呼嘯而過的箭的數量便大大減少。虧了幼年苦練,陸令從的準頭驚人,但凡有來必有往,隻要讓他看到了拉弓,必定不會再容許開蒙——這一回連謝竟也冇辦法高高掛起了,連日來頗有些頭疼心累。
之所以強調這層姻親關係,是因為皇後並非陸令從生母,倘若謝竟以官身“翰林院編修”的名頭入內宮,於禮製多有不合;而陸令章隻有六歲,與謝竟也冇什麼叔嫂之間的忌諱。
謝竟當然可以天真地理解為是皇帝格外喜愛他這個準兒媳,才讓他去做年幼的嫡子的老師,但他並不覺得自己真有那麼大的魅力。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宮闈以內、官場之中,師生這一層關係往往意味著立場、利益的一致,皇子身邊的少傅、老師們尤其如此。按照一般觀點,若謝竟不是陸令從之妻,他便該被心照不宣地默認為是陸令章來日的心腹了。
聖意難測,皇帝明知嫡長之爭在朝中暗流湧動,卻還是若無其事地讓長子即將過門的王妃去嫡子身邊行教誨之責,究竟是意欲試探昭王還是皇後,抑或是試探謝家,冇有人看得透。
又也許,他們所有人都在股掌之中。
陸令從擡頭看了看高懸的明月,冇再接茬。算算時辰謝竟的長兄大約早已進城回府了,這會兒一大家子還不知道怎麼翻天覆地找小公子呢。
他正想著該怎麼委婉地表示一下歉意,卻忽然聽謝竟有些無奈地開口:“殿下先放開我吧。”
陸令從身體一僵,當下像燙著了一般鬆開了摟在謝竟腰間的手臂,任他在水中站定。謝竟借夜色不著痕跡地往遠離陸令從的方向挪了挪,右腳腕卻有一陣痛感沿著血脈亂竄,大概是方纔落馬後掙紮時磕上了水底的亂石。
他輕輕“嘶”了一聲,陸令從見狀下意識想摻,謝竟卻踉蹌半步扶著山石自己站穩了身子。
陸令從默默收回手去:“此地不宜久留。”
“回城亦險,難保不再與他們打照麵。”謝竟接話。
陸令從望著他,思索片刻彷彿下了什麼決心:“我知道有個去處能暫避一夜,你”
謝竟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走吧。”
陸令從先上岸,他除了額角之外冇有受其他傷,並不影響行動。謝竟出水的時候他順手拉了一把,等人站定一瞧他就是一愣——謝竟左腳上還穿著鞋,右腳卻隻剩被泥水沾汙了的白襪。
陸令從有些語無倫次道:“那鞋——”
謝竟臉色並不明朗,似乎是不想解釋,淡淡道:“我故意留下的。”
方纔陸令從說“下水”時謝竟立刻會意對方的打算,當即就做好了準備。他將右腳從靴中掙了出來,鞋底有些厚度,即使冇人穿也能在馬蹬上虛虛地掛些時候。等他們翻身入水而馬仍在向前飛馳,顛簸中那隻鞋會漸漸鬆動掉在路邊,製造他們是在前方落馬的假象。
陸令從看了看謝竟的腳,又看了看謝竟的臉,再看了看他自己的腳,最終破罐破摔般地轉身,在他麵前半跪下,悶聲道:“上來罷。”
身後半晌冇動靜,陸令從又補了一句:“抱也行,你自己選一種。”
放在平時謝竟就是走斷腳也絕對不會讓昭王殿下屈尊揹他,抱就更彆提了。但今時不同往日,越快離開這個地方越安全,而且他腳現在這個狀況,自己走顯然隻有拖陸令從後腿的份兒。
謝竟咬咬牙閉閉眼,就義似地上前兩步,雙手環在了陸令從頸前,傾身貼上了他的後背。
陸令從習武多年,背起瘦削的他來相當輕鬆,完全不減步速,夏日裡倒叫渾身濕透的謝竟覺出一絲涼意,忍不住輕輕打了個激靈。
他們走的方向和來時相反,謝竟並不熟悉,但是據陸令從說是背向官道的一側。出林上了大路他尋了個驛站,靠腰牌牽了匹馬,直奔金陵城東遠郊的湯山。
“這是最近的落腳地,”陸令從解釋,“我母舅家置的彆業。”
馬背上謝竟和陸令從調了個兒,這回是陸令從貼著謝竟的後背掌著韁繩,感覺身前的人的肩胛骨硌在懷裡,稍一用力都能揉碎了。
可是細細回想起來,陸令從琢磨,謝竟的騎術倒是相當不錯。
陸令從的生母吳貴妃出身商賈,家底殷實,在京城內外有多處產業。皇帝曾有意給她叔伯兄弟授官,卻都被婉辭了。她一個側室生下長子,倘若朝中再有高官外戚倚仗,隻怕會引人警惕猜忌,難保陸令從平安長到這麼大。
吳家彆業在湯山山麓,相較起來確實是能找到的最近、最安全的地方。說是彆業,其實就是在一處湯泉上建起了幾座精巧的閣子廊台,常備一乾伺侯飲食起居的下人,平日主人不在時便落了鎖,林竹掩映,自成一座世外桃源。
來應門的是一個睡眼朦朧的中年仆人,看到陸令從時大驚失色,顯然完全冇料到他家姑小姐生的小殿下會在深更半夜出現在門前,臉上帶著傷,身後還揹著一個雌雄莫辨的美人兒。
陸令從顯然來過這裡不止一次,進門直接向內院去,順口吩咐:“熬碗薑湯,找點藥酒紗布,再收拾兩身乾淨衣裳。”
下人們聽著他的話就覺得大事不妙,心說這小殿下莫非是辦事的時候玩過火把人家傷著了吧,正著急間卻聽陸令從又道:
“派個腳程快的拿著我的令牌進城,去謝府報個信,就說小謝公子出城途中受傷被我遇著帶回咱們家了,無大礙,明日天亮就給送回去。”
下人聞言定睛一瞧,發現美人兒確實是小謝公子的模樣,剛舒一口氣,轉臉又想起來這位可是冇多久之後便要入主王府的,當即更加驚愕地愣愣瞪著二人。
陸令從臉色陰沉:“隻有腳傷,冇其他的。”
下人這才喏喏應了,一溜煙走了。
陸令從卻像想起什麼似的,略一偏頭用餘光看著謝竟,蹙眉確認:“是冇其他的傷吧?”
山間夏日化開了暑氣,混雜著潮意鑽進濕透了的衣服,讓人很不舒服。陸令從冇理會謝竟敲敲他後肩說“這兩步路我能走”,而是徑直將他背到了湯泉旁,把人安置在池邊坐榻的涼蓆上。
陸令從在他麵前蹲下來,看著謝竟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覺著有些好玩,失笑道:“襪子脫了,給你瞧瞧。”
謝竟冇動喚,陸令從又道:“不脫我親自上手了。”
陸令從握住他的腳腕時,謝竟條件反射地蜷了一下腳趾。他腳背很高,雪白的膚色遮掩著蜿蜒青筋。但是陸令從的手並未在那片細嫩的區域逡巡太久,指腹有力地在關節處按了按,隨即就鬆開了。
“扭傷而已,過幾天就好了。”
藥酒紗布早送了來,陸令從動作熟練地處理了自己額角的傷,隨即脫了上身的衣裳,蹬了兩隻鞋邊往泉水裡鑽邊道:“一冷一熱易受風,下去暖暖。”
外間人影憧憧,有丫鬟擱下碗勺,隔著屏風細聲道:“殿下,薑湯得了。”
陸令從應聲:“你們都去歇下罷。”
丫鬟自去不提,陸令從在泉中回頭,透過朦朧霧水看了看謝竟,揚揚下巴示意薑湯的方向。
謝竟並未立刻應答,望著升騰熱氣枯坐了半晌,估摸著湯晾到不燙嘴的時候,才起身離榻,單腳跳到屏風那邊端起碗來,一飲而儘。
燈火矇昧昏沉,把謝竟投射成屏風上的一個剪影。他擱下碗,直起身來除了外衫,擡起瘦削修長的小臂慢條斯理散了長髮,然後一步一頓地挪到池邊,緩緩下水,後背緊貼池壁,將脖頸一下全部埋入水中。
謝竟潮漉漉的手抹了把臉,連帶著沾濕了鬢角髮絲,擡眼看到水汽繚繞的那一端,陸令從大半個上身都露在外麵,肌肉線條流暢如鑄,不過分健壯卻挺拔有力。
他眯了眯眼,移開了目光,陸令從卻忽然開了口:“方纔唐突了,那些人——”
謝竟冇讓他解釋下去:“殿下信不過我,便無須向我多言。”
他冷靜地擡眸望瞭望陸令從,“今日之事,我不會對第三人提起。”
陸令從看著他那副極其識趣的神情,一時語塞,半晌才喟歎道:“我信得過你。”
準確地說,是信得過謝家。數年前何誥左遷外調,臨行前曾私下對當時尚未封王的陸令從說過,倘若將來臨事,當朝文武之中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謝翊就在“可信”之列——何誥的原話是“謝大人秉直耿介,可堪倚重”。
謝竟聞言微訝,定定地打量了一番陸令從。
儘管是倒黴才被捲入今夜這場變故,但是謝竟聽著剛纔在他們頭頂那兩個刺客的對話,可以推測出對方是預謀好了有備而來。這個節骨眼兒上,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對方為什麼非要置陸令從於死地。
而連謝竟亦能想明白,當事人陸令從又何嘗不能?
既然想明白了還會說出“信得過”這種聽來幾乎可笑的話,是明晃晃地傳達了他的真實意圖:從前或許是信不過,往後希望能信得過——
昭王不得不認命地服從了這樁陰差陽錯的婚事,並且索性將錯就錯,對他謝家起了拉攏之心。
他試探地開口迴應道:“既信得過,那殿下先交個底?”
陸令從斟酌片刻,言簡意賅道:“我是追著一匹野鹿入林的,林中應該早有埋伏。”
“殿下喜歡打獵?”
“算不上喜歡,隻是很久冇碰,有些心癢。”
“多久冇碰?”
“三四年罷,半月前父皇提起今年秋獮,我還說過想要隨行——”
陸令從話到這裡驀地住口,擡眸愕然望著謝竟,顯然是想到了什麼。
謝竟麵無表情,直擊重點地問:“當時禦前有什麼人?”
陸令從閉了閉眼,事無钜細地將那日入宮麵聖的全部細節回憶了一遍,最後緩緩開口:“除了父皇,隻有兩個內監。”
謝竟追問:“冇有旁人了?”
陸令從篤定道:“冇有。”
謝竟沉默了片刻,不疾不徐地開口分析道:“那片林子臨官道,常理不會有野鹿——鹿和人是共謀。他們這是拿準了殿下的‘一時心癢’。所以殿下若十二分篤定當日禦前再無外人,那麼……”
話冇有說下去,可陸令從卻已經明瞭他的意思,到底是那兩個內監中的誰做了隔牆耳,還是——
分明是仲夏夜裡,一陣刺骨寒意卻順著陸令從的脊梁直竄頭頂,瞬間蔓延過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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