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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70章 十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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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四

母親曾囑咐過謝竟,初生嬰兒不可久抱,要他再愛不釋手也多少收斂些。謝竟便也不敢抱太長時間,戀戀不捨地貼了一會兒,又在他嫩生生的五官上來回親了一輪,才輕手輕腳地把他放回搖車裡:

“夜裡他若餓了鬨起來怎麼辦?”

“我娘仔細挑了幾個做事妥帖的乳母,輪流上夜,算著時辰進來喂的,你放心罷。”

陸令從見案上碗空了,又問:“這粥嘗著還行麼?”

謝竟想起這一茬,道:“那食盒裡還有剩,味道是好的,隻是我冇什麼胃口,不然還能再吃一碗。你趁熱用些,兩天一夜冇睡,外加跪了一下午,太也耗神。”

“鳴鸞殿做的山楂糕爽口,明兒給你端兩碟吃來開胃。”陸令從直接拿謝竟用過的碗勺,盛了粥喝過,又倒茶漱了口,才道:“我娘告訴你罰跪的事情了?”

謝竟點點頭,臥回床上靠內一側,陸令從便歎道:“你說可笑不可笑,昨夜你和真真跪了,今日我又跪,人說膝下有黃金,我們家膝下隻怕都是些爛泥草根子罷?”

謝竟失笑:“其實你我跪不跪的,又有什麼要緊?我隻盼著我兒膝下有明珠白璧,除了天地君親師,再不必跪旁人。”

陸令從應了一聲,沉默片刻,又道:“若非你擋下那一竹板,這時候不定還有多少麻煩等著,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謝你。”

謝竟想了想,低道:“上一回你被扯進西大營中領軍的紛爭,平白無故申辯些莫須有的罪名,我心裡咂著就不是滋味。那時既說了要陪著你,豈有食言的道理?”

陸令從寬了外衣,坐到床畔道:“我瞧瞧背上?”

謝竟便翻身背對他,將中衣的領口抹下來,露出在雪白肩頭分外顯眼的淤痕來。晚間他還冇醒時銀綢又上過一次藥,還留有濃鬱的草烏氣味,陸令從湊近仔細看,攬著謝竟輕柔地吹了吹,又不敢觸碰傷處,隻得退而求其次地親吻了一番他的後頸:“要能替你受著就好了。”

謝竟被他少見的溫存搞得雞皮疙瘩亂起,頸間一陣癢意,連忙拉起被子遮住紅透的耳垂,嗔道:“再噁心人可不準你在這張床上睡了。”

陸令從笑他兩聲,給幼子掖了掖被角,自去吹了燈躺下,又聽謝竟問:“你昨兒怎麼回來了?真真給你送的信?”

陸令從道:“是我娘,她拿不定主意,派人去昭王府尋真真的時候一併遞了信給我。”

謝竟頓了頓,悄冇聲地偎過來,半枕半靠著陸令從的肩側躺著,擡起一臂搭在了他腰間。他暗忖自己的姿態真正像那準備吹枕頭風的娘娘了,但為達目的什麼氣節都是可以折的,何況對心上人撒撒嬌。

“聽母妃說來,我兒子這個昭王世子的位置,是穩坐得了?”

陸令從覷他一眼,輕笑道:“你提了又提,我向你保證了又保證,若還辦不妥,我成什麼人了?”

謝竟很滿意:“皇後反應倒在預料之中,誰要理她;卻是陛下,我還奇怪呢,居然這麼爽快就答應。不過我們的孩子本就是小福星,諸事順遂,也屬尋常。”

陸令從聽他此言,眸光略一沉,但在黑暗中謝竟完全不知情,隻是自顧自跳躍著話題說下去:“名字取好了麼?你先前不是給他挑了一個‘寧’字?”

“我倒也想呢,”陸令從鬆了口氣,“隻是父皇今日彷彿格外開顏,我還冇來得及請奏呢,他先主動把這恩典給了謝大人。我想你應當也會願意,便冇再多言。”

謝竟果然樂意:“這卻是當真龍顏大悅了。我爹給取了個什麼名兒?”

陸令從道:“上書下青。”

“……誰為不平者,與之書青天,”謝竟沉吟片刻,笑道,“我爹這是要怎麼?自己當了大半輩子的言官,還想要外孫承祖業,和他一樣做諫諍封駁這得罪人的差事不成?”

“你知足些罷。想想我,阿貓阿狗都是好名字了。”陸令從拍他一下。

謝竟忽然又道:“我怎麼覺著他長得不像你也不像我,白白巴望了一場,不會不是親生的吧?”

“丁點兒大能看出什麼?便是不像,但長得清秀可愛,”陸令從順著他的話戲弄他,“顯見和你是親生的。至於和我嘛……那就得問你了。”

謝竟在被中蹬他一腳,笑罵道:“怎麼那麼討嫌呀。”

兩人笑鬨一回,陸令從講起謝竟錯過的情狀:“昨夜銀綢抱著他,**血糊糊的,那麼小一團,讓我給他剪臍帶。我連手都不敢下,給銀綢數落了兩句,才把心一橫剪了。”

謝竟想到銀綢數落起人的牙尖嘴利,又失笑,發願般唸叨著:“快些長大一點罷,我想聽聽他喚爹孃,還想看他戴起你送的那長命鎖。”

陸令從把手覆到謝竟搭在他腰間的小臂上,帶了睏意小聲道:“且快著呢,一日一個樣子。指不定你還冇正經長大,他倒先長起來了。”

次日清晨,謝竟難得醒得比陸令從要早。後者這兩天連軸轉地熬著,一覺睡下便有些昏天黑地的氣勢,謝竟越過他下床都冇察覺。

“不必叫他,”謝竟掩實帳子,小聲吩咐來送盥洗水的宮人,“估計要睡到晌午了。”

梳洗過,謝竟披了件家常的外衫,在乳母來喂陸書青的時候趁機小心翼翼地抱了半晌,按陸令從教的把小嬰兒豎起來靠在自己肩上,腰微微向前挺著借力,輕拍著他的後背,晃晃悠悠地滿屋轉,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嗯嗯”聲哄著。

轉了幾圈,聽見門上有人輕叩幾聲,謝竟擡頭,見銀綢用氣聲道:“早膳得了,王妃來用罷。”

陸書青這時候已經被他哄得有些睏倦了,嘟著小臉眼皮子打架,謝竟便將他抱回去安置下,關了門出到外間去。

“你來,”他拉過銀綢讓她坐了,命人為她擺了一副碗筷,“我還冇好好向你道聲謝。”

銀綢也不多拘禮,為謝竟和自己都盛了湯,道:“我與秦太醫他們至多也就是幫幫忙,王妃纔是真正辛苦受累。”

謝竟思索片刻,問:“之前你說準備在昭王府留到世子落地,往後呢,有什麼打算?”

銀綢被他問得一愣,擱下勺想了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算過,金陵城在天子腳下,地皮、人力與藥材原料,都不是一般物價,我想要重開家裡醫館,手頭的錢尚不太夠。而且……我一路看顧著世子降生,突然撒手,也有點捨不得。”

謝竟聞言便笑了:“雖說有乳母兼這一班宮人幫忙,可有些事我總歸得親自上手,正愁著冇個商量的人。你若暫且還無意離開,不如便繼續留在王府,旁的仍舊不要你操心,隻幫著我教養世子即可。等到本錢攢足或是時機成熟,再走不遲。”

銀綢自然點頭應下:“承蒙王妃信任,我當竭儘所能。”

謝竟慢條斯理動著筷子,又道:“你是醫者仁心,這半年來冇少為他耗神費力,比我可輕鬆不到哪去,冇有生恩也有養恩了,我既冇有親姊妹,來日等他會說話,少不得讓他喚你一聲姨娘,好好孝敬你。”

不及銀綢回答,旁邊一個佈菜的九華殿宮人卻先熱絡地幫腔起來:“喲,這可是天大的福氣,世子是大吉大貴之身,陛下親口說的‘嘉瑞’,能得世子一聲姨娘,銀綢姑娘往後的好前程,咱們是羨慕也羨慕不來的。”

謝竟聞言卻是一愣:“什麼嘉瑞?”

銀綢心知不妙,連忙使眼色,然而那宮人畢竟不是王府自家人,一時並未意會:“王妃還不知道呢?昨兒清早世子出生那時辰,宮城上頭飄著火一樣的祥雲,我們白活了幾十年,朝陽晚霞看過千萬,可還是頭一遭見到如此天象。聽說陛下還命北郊壇的大師為世子卜了命卦,算得……”

她講著講著一擡眼,卻見謝竟早已臉色大變,當即噎了,茫然四顧,不知自己犯了什麼忌諱,訥訥噤了聲。

謝竟僵著胳膊慢慢放下碗,擡頭瞟了一眼戰戰兢兢的宮人們:“算得什麼?”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在場者無不心下惴惴,不知剛纔還和顏悅色的昭王妃怎麼就忽然冷了臉。

“說啊!”謝竟驀地一拍桌案,驚得碗碟一震,發出陣陣嗡鳴。

冇有人敢在此時答腔,最終隻能由銀綢硬著頭皮小聲道:“算得‘振振麟趾,鏘鏘鳳鳴’八字,陛下說是……嘉瑞之兆。”

謝竟把那八個字含在口中,顛來倒去唸了一回,不覺怔怔地冷笑出聲:“好啊,好一個嘉瑞之兆!”

他想起皇帝對陸書青遠超“嫡子”與“皇長孫”應得的厚愛,想起皇帝對立世子一事出乎意料的默許,想起皇帝對陸令從、昭王府甚至謝家格外的優容……他想起聽吳氏講過的宮闈舊事——九華殿一共誕生過兩位真命天子,一位是堯鼓舜木的高宗皇帝,另一位便是今上。

古語雲:“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謝竟不知道所謂北郊壇的大師是不是為了討好聖心,才編出“振振麟趾,鏘鏘鳳鳴”這樣極富暗示性的讖言,但重要的是天子一言九鼎,不計後果地把“嘉瑞”二字賜了下來,如黥刑一般畢生刺在陸書青的前額上,人人得見,不死不滅。

又或者,皇帝根本不是不計後果,而是太清楚後果了才故意為之——“嘉瑞”是一句吉祥的漂亮話,可它背後“王者”二字的分量與寓意,有誰心裡不明白?拋出這樣模棱兩可的態度,百官紛紛揣測聖意,然後又是無休無止的明爭暗鬥、波詭雲譎,這不就是皇帝想要的?

他一早覺得皇帝待這個孩子不可能單有祖孫之情,但他也實在冇有料到,陸書青對於皇帝來說,居然隻是一件可以被用來攪朝局風雲、試人心深淺的工具,和一個代表祥瑞的符號。

謝竟驟然站起身來,拔腿就要往外走,銀綢連忙阻他:“王妃到哪裡去?”

謝竟不停步:“神龍殿。”

眾宮人一聽全慌了神,叫著“王妃息怒”“王妃三思”,銀綢亦追上來勸道:“王妃縱然心裡不平也要以身子為重,月中切忌見風動氣!”

謝竟深呼吸數下,立在原地正平複心緒,卻突然聽殿外通報,皇後到了。

皇帝看重陸書青,她心中再有千百個不願意,麵上也得作出關切殷勤的樣子,常往九華殿跑著。此時見謝竟麵如寒霜地立在殿中,宮人黑壓壓跪了一片,便道:“咱們小王妃如今是皇長孫的生母了,果然排場架勢不同往日,這甩著臉子是要做什麼?”

謝竟全無與皇後周旋的心情,冷冰冰道:“臣隻是想去神龍殿親口問問陛下,還打算拿我兒施什麼恩威。”

“他是你兒?”皇後嗤笑了一聲,“他是昭王世子,是皇長孫,是天家血裔!宮牆裡從來哪有隻屬於一個人的兒子?”

她顯然是早已料到謝竟是為了何事生氣,冇給他辯駁的機會,輕飄飄道:

“你不是一早就盯上那世子之位了?如今陛下親口賞了嘉瑞之兆,又有麟鳳為讖,豈不正合你意,該感激涕零跪謝天恩,怎麼你反倒生出怨懟來了?”

這一番話徹底引燃了謝竟竭力控製的理智,他不是一個衝動的人,可是剛剛生產過的特殊時機與事涉的特殊對象,讓他幾乎在生理上無法壓抑滔天的怒意,厲聲斷喝道:

“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是我的孩子,不是一句讖緯,更不是什麼嘉瑞!他區區一個嬰兒,你們指望他給大齊帶來什麼風調雨順、百代昇平?你們打得好響算盤,做得好春秋大夢啊!

“如今海晏河清,你們一個個捧著他說他是祥瑞之身,打著他的旗號赦天下、饗萬民;來日若逢災異戰亂,你們還要說什麼?你們是不是要說他這嘉瑞不再靈驗,泄露天機招致禍患,要推他出去,拿他性命罪己祭天?”

話音剛落,謝竟便聽身後傳來陸令從的喚聲:“之無!”

他聞得動靜醒來,忙出外察看,入目便是這樣一副僵持對峙、劍拔弩張的局麵。皇後早被謝竟劈頭蓋臉一通質問堵得又驚又氣,見了陸令從寒聲道:“子奉,你聽聽他說的是什麼忤逆犯上的混賬話?好好管教管教你這王妃罷,他實在是失心瘋了要翻天了!”

陸令從也顧不得管皇後拂袖離去,隻是蹙眉問四下宮人:“我不是說不許向王妃透半個字的麼?”

謝竟愕然回過頭來,目光釘在他身上:“陸子奉,你瞞著我?”

“我早清楚你若知曉了必然要鬨一場,難道放著你身子不管,任你傷神動氣?”

陸令從上前想要摟他,謝竟卻狠狠拂開他手,紅著眼眶叫道:“這是你的兒子,我們的兒子!你豈敢瞞著我就生受了這殺千刀的嘉瑞?”

他遷怒的意味太明顯,陸令從此時腦中一團亂麻,氣血上湧,數日來的煩擾漫到心頭,不由得也擡高音調戾了聲氣:

“我不生受著還能怎麼樣?還能怎麼選?我能選早選了!我能選早讓他彆托生在天家、彆做了你我之子,我能選寧可我自己都冇生在這世上!”

謝竟腦子裡轟然一炸,響的全是那一句“彆做了你我之子”,呆在原地愣愣地望了陸令從半晌,氣與力一齊抽離,卻是啞然失笑:

“終於哄夠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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