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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69章 十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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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三

九華殿是太後蕭氏昔日的宮室,直到建寧末年,蕭家因牽涉到某件要案而失去聖心,舉族遷回了祖籍蘭陵,蕭太後自那之後便避居雞鳴寺,整年不出。雖為親祖孫,陸令從記憶中根本冇見過她幾麵。

但當年侍奉她的宮人卻都留在了九華殿。他們無不是經見過大風大浪、極為老練精明的,聽到殿外喧鬨圍了出來,等到大門被陸令從闖開,心下早都七七八八明白髮生了何事。

為防走水,殿內無人時並不點燭火,唯一的光源隻是窗紗漏下來的幾縷月色。陸令從抱著謝竟徑直衝進正殿,明顯已經亂了方寸地叫著:“燒炭盆!不是!先掌燈!”

外麵宮人相視一回,其中一個看著年長些的姑姑便吩咐道:“利索些去罷,再去幾個進殿裡聽吩咐,這是要緊事。”

她身旁的內監猶疑,悄聲道:“昭王殿下說得輕巧,陛下又不會真因為闖殿就殺了他,倒是我們,守不好門,卻是說掉腦袋就掉腦袋的。”

那姑姑睨他,冷聲道:“你是在這裡把腦子守鏽了,聽不見外頭的風聲了不成?陛下究竟多看重皇長孫,宮裡宮外誰不曉得?今番我們辦妥當了,不定還有賞賜;若行差踏錯一點,那才真是要掉腦袋。”

眾人聽她此言,深以為然,遂紛紛各自散開,手腳麻利地點燈燒水添炭盆,不出片刻,九華殿內外已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陸令從小心翼翼地謝竟放在內殿床上,手臂從他身下一撤,被袖子沾到的血跡刺得心中重重一跳。好在銀綢正氣喘籲籲地跑進來,瞥了一眼,把他推到旁邊:“血出得不多,還不到時候,估計有的等了。”

謝竟這時候慢慢睜開了眼睛,麵色虛弱,但呼吸卻比方纔平穩,似乎是到了陣痛的空隙,暫且緩過一口氣來。陸令從側坐在床邊腳踏上,看他輕輕動了動指尖,便把手遞過去,讓謝竟用兩掌一上一下把它覆著,牽到枕邊,貼住了他自己的臉頰。

那掌心全是汗意,陸令從感覺像是溫熱的泉水淹著他,可謝竟的臉又是冷的:“你覺得怎麼樣?”

“有點困,”謝竟用氣聲道,“我進宮前,本來都要睡了。”

“痛得厲害麼?”

“一陣陣的,漲潮一樣,這會兒好些了。”

銀綢把帳子放下來:“王妃困了就儘量睡一下,攢足力氣,晚些好生。”

“我們都在這兒呢,什麼事都冇有,你隻管睡,痛了掐我咬我都是好的。”

謝竟這一覺斷斷續續不安穩,偶爾在夢中皺眉,脖頸全被汗濕了,卻好歹是睡足了幾乎兩個時辰。銀綢趁他睡熟把外衫除了,輕輕掀開裡衣察看。竹板在後肩留下一片青紫的淤血,陸令從一見便皺了眉,銀綢輕手輕腳為謝竟上藥,一麵把臨海殿裡的事情簡略說了。

翻來覆去到寅時前後,終於是痛意壓過睏意,間隙也越來越短,謝竟疼醒過來但意識混沌,大喊大叫是冇有那個力氣的,隻是小聲地、喃喃地喚人,像是一種機械而無意識的發泄,看見誰就喚誰。

因陸令從就守在床邊,占據了他視野中相當的一部分空間,所以便把“子奉”兩個字顛來倒去含在嘴裡念,前後接續著深而急促的抽氣。

殿內過盛的暖意讓陸令從額上也全是細小的汗珠,他用手肘支著斜偎在枕畔,也不會說其他漂亮話,隻是湊在謝竟耳邊,聽他喚一聲自己便迴應一聲,有時是“乖乖”“心肝”之類安慰式的愛稱,有時隻是一句“在”。

秦院判早領著一幫太醫守在殿中,待宮口開足十指便讓謝竟可以開始用力,這一下徹底把他手上的勁也卸乾淨了。陸令從看到謝竟修長細白的手指努力著想回握他,卻因為更加密集而劇烈的痛楚,連僅僅是攥緊他都做不到,最終隻能徒勞地發著抖,軟在他掌心裡。

在那一瞬間,陸令從忽然想起他母親說過的話——謝竟既然接受了這個孩子,便是抱定了一輩子留在昭王府的念頭,不會走,也不可能走。

那種此情此義難以報答的重壓,幾乎像一座無形的山巒懸在陸令從頭頂,緘默頑固,銘心刻骨,讓他無所適從,甚至不知道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清償謝竟為他付出的種種代價。

到後來謝竟倦極了,連名字也喚不全,人累得半醒半夢,卻是有氣無力地叫起娘來。

陸令從辨認出他的字音,擡起血絲滿布的眼看看外麵,已有東方欲曉之兆。昭王妃發動的訊息早就遞到了烏衣巷,謝府這一夜想必也是焦急無眠,卻又不得聖旨,冇法進宮來。

“帶著我的令牌去謝府,”他回頭吩咐身後一個宮人,“接謝夫人與姚夫人入宮。宮門若是遇到阻攔,隻讓他們細細思量,王妃若出了什麼岔子,他們擔不擔待得起。”

謝竟失卻了時間概念,用力已經變成了本能,雙眼被生理性的淚水模糊掉,腦子也恍惚起來。他彷彿看到母親真的被他給唸叨來了,用涼絲絲的手擦他汗濕的發綹,柔聲應道:“娘在這兒呢。”

他的心驀地就輕飄飄地落回原位,疼痛、恐慌與疲憊彷彿都隨著母親的拂拭淡下來,化開去。眼角的淚水被揩乾,視線驟然清明起來,陸令從、嫂嫂、銀綢,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影,窗外新生的朝陽紅如烈焰赤火,燒透了太初宮上方的長天。

再睜眼已經是又一次入夜了。謝竟醒來後瞪著陌生帳頂足有一刻鐘,才勉強把昨宵的一切碎片拚湊完全,神魂歸位。身上還有生產過的餘痛,後肩的傷也隱隱泛著酸,但那種好像打完一場仗、大事告終的輕快,卻是無可比擬的。

他這才顧得上瞧一眼帳子外麵,影影綽綽是婦人體態,便想當然道:“娘?”

婦人聞聲擡頭,伸手撥開帳子,謝竟一愣,卻是吳氏:“之無,你受苦了。”

“母妃。”他啞著嗓音喚了一聲,赧然扯了扯嘴角,“我還當是我娘……”

“宮裡規矩,便是命婦女眷也不能在禁中過夜,謝夫人與你嫂嫂一宿未眠,又在這裡守了一日,天晚便先回去歇下了,”吳氏用那一貫慈藹的調子向他解釋,“子奉求過陛下,明早再派人接她們進來陪你。”

謝竟點頭應下,吳氏攙著他慢慢坐起來:“昨兒的事我聽真真都說了,好孩子,難為你護著她。肩上的傷還痛得厲害嗎?”

謝竟有些不好意思:“無大礙了,母妃客氣,原是我該做的。”

這時他才透過半挽的帳簾看到,吳氏身側放著架木製搖車,裡麵錦緞繡褥之間露出一張紅紅的、皺皺的小臉,正安恬酣然地睡著。

謝竟一時看得呆了,吳氏是過來人,自然懂他此刻的張皇,將桌上食盒裡的小盅端給他:“嘴裡也彆閒著,略吃些粥墊一墊。”

粥是用雞湯文火細細熬了的,擱了人蔘山藥,軟爛鮮香,謝竟一聞便知道是陸令從做的。吳氏還想要喂他,謝竟忙示意自己無礙,接過來小口吃著,眼睛隻是不捨得離開搖車半分。

吳氏善解人意道:“他乖得不得了,乳母算著時辰餵了,便安安靜靜專管睡,隻有晌午略哭了一回,那時正是子奉守著,他抱著哄了兩下,還冇等我們上手幫忙呢,小祖宗就又睡了。我怕宮人們毛躁再給吵醒了,便都讓他們下去了。”

謝竟撂下空了的粥碗,誠惶誠恐地伸手到搖車內,屈起指頭,輕蹭了一小下嬰孩的臉頰。觸覺如同柔滑綢緞淌過皮膚,送來幸甚至哉的暖意與萬古長春的依戀,謝竟在那一刻醍醐灌頂,像是迷羊知返、信徒悟道,全然懂得了數個時辰前,他自己的母親是捧著一顆怎樣的心在撫摸他。

繈褓上放著個精巧輕盈的物件兒,正是陸令從此前去鎮平縣督工帶回來的那枚和田玉長命鎖。謝竟摸了摸鎖身鐫刻的痕跡,問:“他一切都還好?”

“因著早產,身量有些瘦小,可十分康健,哭聲響亮,力道也足。你也試著抱抱看?”

“我……我有點不敢。”謝竟話出口,把他自己與吳氏都逗笑了。

“也罷,等子奉回來讓他教你,他當年抱真真抱熟了的。”

謝竟眸光未動,隻是狀似不經意般,輕描淡寫問出他方纔一直冇好意思問的那句話:“殿下在哪兒呢?”

他對昨夜的全過程都有印象,陸令從握著他的手從始至終冇有鬆開過,不停地叫他名字或是應和他,後來又拿熱水巾帕給他擦身子。謝竟本以為自己一睜眼就會看到他的。

吳氏笑著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他這會子還在殿外麵跪著呢。”

“跪著?”謝竟頓時色變,“陛下是因夜闖九華殿怪罪他了?還是因為他擅自回宮、錯過了祭祖?”

吳氏拍拍他的膝頭,安撫道:“你莫急,雖是跪,但卻不是真心要罰。午後陛下從北郊壇回宮,先來九華殿看過了皇孫,子奉便對陛下說,希望能夠即刻立皇孫為昭王世子,承爵繼宗。”

謝竟一愣,想起數月前床笫之間,他曾向陸令從討要過這份“謝禮”:要陸令從在孩子甫一出生便立他為嗣,但凡他在世一日,永不更易。

如今陸令從兌現了。

“皇後曉得之後,自然有話要講,又把夜闖禁殿、私自回宮等事拿出來說嘴。但陛下並冇駁回他立世子的請求,便算是按下皇後那邊,不容她再置喙此事了。隻是陛下深諳製衡之術,少不得打一巴掌給一甜棗,這纔要讓子奉跪在殿外思過。”

謝竟當然明白其中的分量。陸令從昨夜犯的那些過錯,往小了說隻是情急冒失,往大了說卻是大逆不道,如今皇帝既然隻用罰跪這樣的小懲一筆帶過,那便意味著他兒子的世子之位幾乎是板上釘釘,小傢夥是實打實得了祖父格外的另眼相看。

其實謝竟心中存了些疑惑,他可不覺得皇帝厚待這孩子是像他父親寵愛謝浚那樣的“隔輩親”,必然還有其他緣故,隻是他一時參不透。

“辛苦母妃操持,您也早些回去休息罷,讓銀綢他們守著便是。”

吳氏點點頭,囑咐了他兩句,又俯身親近了一番孫兒,喚宮人進來侍候。她剛走出兩步,卻又頓住,回頭向謝竟道:“之無,多謝你肯處處替子奉著想,也多謝你願意留在他身邊。”

謝竟本以為自己睡了整日,一時半刻不太會困,然而趴在搖車邊雀躍地看了兒子半天,逐漸被那規律平穩的呼吸頻率感染,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小身體一起一伏,慢慢地也把自己哄得眯著了。

朦朧之中感覺有人在給他披衣,謝竟本能地擡手一扣,扯著腕子將人拉到身邊,從手肘裡擡起頭來,對上陸令從有些憔悴的臉。

兩人一站一坐,愣愣地像不相識般望著彼此,雖然冇有“執手相看淚眼”,卻也是對麵無言。一夜的心絃緊繃,突兀的身份轉變,以及一個鮮活無比、真真切切與他們血脈相連的小生命。謝竟到此刻還覺得恍如一夢,嘴張張合合幾回,隻是語無倫次,太多話一齊湧到喉間,最後什麼也說不出口。

萬籟無聲,惟餘兩心沸反盈天。

在那一刻謝竟凝視著陸令從的眼睛,感覺到某樣難以言喻的情愫脫胎換骨,從一些為風流心折的少年綺念,生長出了有形有色的藤蔓枝葉,比“喜歡”更加沉甸甸地盤踞胸臆。

陸令從傾身罩過來,在他微紅的雙頰邊各親了一下,卻並冇有立刻撤開,隻是彎著腰停在原處,彷彿在等待什麼。謝竟略一垂眸,擡起一手覆著陸令從的下頜,微微仰起臉,濕漉漉地吻了吻對方唇角。

九華殿對於謝竟來說陌生而空寂,但此時陪伴在側的是他的至親至愛,冰冷宮闕便也不足為懼。

搖車內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小傢夥不知怎麼醒了,不安地扭動著身子,謝竟一驚,手足無措地撲到近前,伸手就想抱,又被那麪糰一般柔軟的手感弄得情怯,隻能回頭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陸令從。

陸令從卻隻是予他一個鼓勵的示意,注視著謝竟輕手輕腳摟起包被,一手托著頭頸、另一手墊著屁股把嬰孩橫抱在懷中,毫不遮掩,勝過對待任何寶物的珍視。然後謝竟微微地笑了,陸令從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笑。

臂彎內的觸感像一個填了鵝絨的蓬鬆靠枕,又像一個燒得滾熱的圓手爐,謝竟用自己的臉貼住幼子的小臉,感覺到暖意灼得他心都要融化,隻是失了形狀、化儘了也還剩下幾個字,寫著“我永遠不要和他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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