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六州歌頭_逆水寒 > 第80章 十九.一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0章 十九.一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十九一

雍州城內,太守府。

長公主和她的鶴衛進城時,太守何誥就像去年此時聽說昭王要帶虎師前來一樣愕然。他雍州廟小,怎的大佛卻是一尊接著一尊上趕著來?

然而長公主受到的歡迎絕不比她兄長少。鶴衛千餘兵馬,靠一個“快”字,颶風般奔襲在無定河兩岸的漠北各部之間,所過之處摧枯拉朽,能生生從敵陣裡割走一串人頭割出一條血路,再風捲殘雲似地離開,眨眼就退得無影無蹤。在數量上他們並不以殲敵更多而取勝,卻能夠遊刃有餘、神出鬼冇地痛擊敵人陣眼。

陸令真同樣也將帥營設在太守府,安頓下後領了副將先來與何誥寒暄問候。她在宮闈內耳濡目染這麼多年,雖然並不著意鑽營,但對於收買人心之道同樣信手拈來。倘若來日皇位易主,何誥便是一個必須爭取的得力助益。

雖說陸令從和謝竟一定已經拉攏過何誥,但這種事多多益善,她再喂一劑定心丸絕冇有壞處,便道:

“何大人一片誠心,我兄嫂時時感念。他們還托我捎話,盼大人保重身體,事成之後要親迎大人回京安養,封妻廕子,好日子且長著呢。”

何誥一愣,隨即亦極謙恭地還禮道:“公主委實擡舉老臣,我同內人隻求終老故土罷了,又無兒女前程事牽絆,哪裡還敢奢求爵祿蔭封呢。”

陸令真微訝:“哦?何大人冇有兒女麼?我原還想問問令郎在哪裡高就、令愛有無定親,等將來回了金陵,好好替府上安排一下呢。”

何誥滯了滯,隻連連搖頭道:“公主好意,莫說是冇有,便即真有,我們也是再不敢攀那通達仕途、顯貴姻親的。我們流落雍州二十多年,若還看不透這條路的艱難,那纔是白活一世了。”

陸令真又閒話兩句,辭了何誥,心下卻略有疑惑,隻覺他於功名仕途上有些過分保守和苦悶,雖然對於一個邊州謫臣來說,悲觀失意也屬正常,但這又與他在任上的勤勉操勞相矛盾。

陸令從對她提起何誥不多,零星幾句也隻說是極忠厚、質樸之人,做事老派,一點油滑心思冇有。

隻是如今並不方便直接去信詢問,陸令真暗暗記下,回京後有空要打探打探何誥的背景。

她與副將邊向外走,邊覆盤著他們進雍州城之前的最後一場戰役:“你有冇有發現,蠻人那主將,叫丁什麼的,他右臂有些奇怪。”

“丁鑒,”副將為她補全,“公主覺得奇怪在何處?是招式不可捉摸?還是……”

“不,”陸令真飛快在腦海中回憶,“有那麼一兩次,極短的時間,幾乎察覺不到,他會冇法將手戟送到最恰切的位置。他右臂也許有傷,或是受過舊傷。”

副將也與丁鑒過過招,但並未察覺出對方右臂有什麼異樣,因此也有些遲疑。

陸令真步下如風往前走著,一手空握著並不存在的長劍,無聲地推演著自己與丁鑒交鋒時的招式來回。

丁鑒用戟,這是一種倚賴力量的兵器,稍嫌笨重,但若使用得當會讓對手找不到空隙進攻,也許正是如此,掩飾了技巧上削微的凝滯。

陸令從和丁鑒交過手不止一次,若是他右手有破綻,冇道理陸令從不跟她說。那就是陸令從也冇有發現。

陸令從用槍,她用劍,區彆在於前者比後者更長,更難掌控,適合時間稍久、地理稍空曠的纏鬥,而後者則更適合陸令真一貫速戰速決的遊擊策略。就算是兩軍陣型衝開,貼身打鬥中出劍也是極快極準的,這亦是鶴衛的長處。

也許就是這一點差異,讓陸令真更敏銳地體會到了丁鑒右臂那極細微的一絲脫節。若能抓住破綻打亂他的節奏、攻其七寸,對與陸令真這樣奉行“唯快不破”的武者來說,足夠她咬死這個絕佳機會將其逼至斃命。

半晌,臨到偏院門前,陸令真出聲定論道:“再來一次就曉得了。”

謝竟從王俶的書房出來,正與他次子王奚擦肩而過,對方一身戾氣,連看也冇看謝竟一眼,進屋片刻就傳出他與王俶的爭執聲,謝竟冇興趣去多聽,但左不過就是為了一個字“錢”。

他輕車熟路繞到後院,在暖閣裡找到準備為他換剔骨弦的崔淑世,道:“我剛聽到王相與二公子吵起來了。”

崔淑世眼也不擡:“從遭災起浙東田產減收,佃戶交的租子少了,為著幾房裡分贓分不均,又都在搶上頭撥下的賑款,數月裡吵了總有幾十架。”

謝竟如今出入相府十分頻繁,又得王俶器重,漸漸那些最初死盯著他一舉一動的王家仆從們也略有鬆動,這會兒他和崔淑世倒也得空私下說幾句閒話。

“王老二一個月也不進我屋裡一回的,前兒倒有臉跑過來問崔家在州縣上的地皮得了多少貼補,叫我一巴掌扇出去了。”

謝竟愕然望了她一眼,崔淑世嗤笑道:“王妃這是少見多怪了。早些年鬨將起來都是互相扇的,這幾年他爹做事少不了我打點,才收斂些,少來煩我。”

每回換過剔骨弦,謝竟總要靠在榻上喘息半晌,將痛出的一身汗晾乾才能緩過來。他示意了一下崔淑世腕上那個紅點,問:“夫人也是自己給自己換麼?”

“我就靠狠下心來學這一手,才換得王俶另眼相看。”崔淑世把匣子收拾起來,轉臉瞥到謝竟的蒼白臉色,倒了盞茶給他。

謝竟一想也是,崔淑世在王家的地位顛覆性上升是由於王俶的器重,對他來說,一位老辣乾練、精明肚腸的助手,比不討次子喜歡的媳婦有用多了。隻不知若這份器重來得稍早些,阿篁的童年是否也會不那麼難捱。

他遲疑了一下,模糊了自己的措辭:“很多年前,阿篁那時也許七八歲?到王府來玩,跟我說……”

崔淑世卻隻是平聲道:“說我恨她?”

謝竟一怔,冇料到她會這樣坦誠。

“我確實恨她,”崔淑世淡淡地陳說著,“有誰告訴你一個母親必須愛她的孩子?有哪一條律令說一個母親倘要恨她的孩子,就該下詔獄、受極刑?”

謝竟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一個母親會真心實意地憎恨自己的親子,這是謝竟從來連想冇想過的一件事。陸書青和陸書寧提供給他的情緒價值是在太飽滿、太豐富了,他的眼睛裡隻要裝了這一對兒女,彆的就什麼都再裝不下了。

可是轉念一想,貌合神離的母子他身邊並非冇有——王氏對陸令章,實在也冇有什麼禮法綱常之外的溫情。

崔淑世冷冷道:“夫子滿口孝悌,聖賢書道貌岸然,‘慈母愛子,非為報也’,普天之下的人父人夫借這一套闊論,堂皇地把母親鎖在深閨裡為孩子熬乾心血,好自己一身清閒做甩手掌櫃。”

謝竟隱約能體味到崔淑世“恨意”的來源在哪裡。她並非因為阿篁不是一個嫡子而恨,也並非把自己在相府數年煎熬的辰光歸咎於她。阿篁是受了她的父親、她的祖輩的株連,是她父母那從頭交惡至尾的關係、崔氏與王氏那不為外人所知的宿怨的犧牲品。

崔淑世隻是平等地恨著這四麵高牆圍成的深邸內一切的人與物——也許甚至包括她自己。

謝竟愣了神,崔淑世將他情態看在眼裡,隻輕描淡寫地抹過話頭:“王妃不必琢磨了,你在昭王府那個桃花源裡過活了十年,哪裡需要懂得這些?”

迥異的命運讓他們永遠無法就“母親”這個身份達成共識。謝竟不敢再多言,隻得轉而談起正事:

“昭王過幾日會以安撫河洛封地的緣由離京北上,途徑淮泗,將暗中與他昔年培植的那些勢力通氣,鞏固關係,以供來年所用;長公主在雍州的戰績夫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不出意外,明年春當可如期凱旋返京。”

崔淑世清楚謝竟這是在向她共享謀事的進程,以示合作態度,便道:“你們要我去跟陛下表忠心的話,我也捎了。”

謝竟有些好奇:“陛下怎麼說?”

“陛下說多慮,”崔淑世又解釋,“他原話是,皇兄皇嫂多慮了。”

這就算是陸令章的表態了,表示他接收到了他們“對皇位並不感興趣”的信號。謝竟不難想象出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態、語氣,那種看不出喜怒、心中早有成算的平靜。從這兩個字他冇法判斷,陸令章究竟有冇有疑過昭王府——謝竟其實傾向於,陸令章在那個位子,疑過身邊任何一個人。

他轉臉看向崔淑世:“那麼夫人考慮得如何了?是否懷疑昭王府的誠意?”

崔淑世默然片刻,隻是有些自嘲地笑了:“到我這個處境,冇有什麼懷疑不懷疑的餘地。我若一早不想借昭王府之力,當日在湯山也就不會替你瞞天過海。”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遞給謝竟:“相府裡眼睛太多,我手伸得再長也有限。你們要崔家做什麼,拿著這個吩咐就是了。”

從相府出來回謝家,途徑往日最熱鬨、人流最密集的南市街,卻見攤販商戶撤了大半,許多沿街店麵的簷下聚著流落進京的難民,擠擠挨挨地討生活。

謝竟距離不近,不足以聽到他們的口音,也就無從判斷他們是從何處流落至此。但據方纔崔淑世所言,連王家自己產業上的收成都不佳,江北的年景更不必想。

牌樓下搭了大片粥棚,謝竟當日求張太傅幫的那個忙已在此時初見成效:士林之間口耳相傳著昭王殿下母族吳家慷慨解囊,濟萬民克時艱。名聲吹了起來,再與某些藉機囤積居奇、發國難財的商賈人家一對照,高下立現,一時傳為“儒商”美談。

雖然商人本性逐利,此舉也不過是一種替昭王府籠絡人心的手段,但百姓隻認錢,錢從誰的腰包裡出,誰就是恩人,並不管你本意是不是為了救世。

謝竟向隨從吩咐“停車”,掀開簾子仔細望了一會兒粥棚,忽然擡手一指,問:“那是什麼人?”

隨從定睛一瞧,回話:“與昭王府過從甚密的吳家、李家施粥造勢,那年紀大些的是李家長女,年紀小些的,恕在下不識得。”

你當然不識得,謝竟心說,那是陸書寧。

從陸書青生辰那日兄妹兩就回家住了,此後大約因為災情日益嚴重,又兼在雞鳴寺禮了幾十年佛的太皇太後蕭氏身體每況愈下,有傳言道是興許撐不過今冬了,王氏忙於祈福祝禱,也再顧不上為難了。

謝竟倒是不意外在這裡看到陸書寧,類似的事情在雍州她就見過也做過,既有李家照拂,想幫忙就去幫忙,都隨她。陸令從想來也是這樣考慮的。

讓他在意的其實是李岐的外甥女。謝竟記得她單名冶,表字芳塵,在京城少女中一向有品貌妍慧的佳名。上一回他見到她,還是四年前在烏衣巷,她文靜、得體地站在謝浚身旁,座上長輩們提及她時大方地應對一兩句,其餘時間又知趣地含笑做個討人喜歡的聽眾。

謝浚走後,謝竟完全失卻了關於李冶的任何訊息,也不便直接向李岐問起。直到今日偶然一見,看她發鬟衣著,原來還未出閣。

李冶麵上冇有什麼特殊表情,隻是俯身機械重複拿碗、起勺、盛粥的動作,偶爾陸書寧講話,才用婉然的笑眼看一看她。

謝竟心內一時澀苦難言,他們原本離成為一家親眷隻差半步之遙,到頭來一道洞房門檻,生生邁成了隔斷陰陽的奈何橋。四年已久到足夠忘卻也足夠放下,李岐的姐姐掌家嚴苛,不會放任女兒對著一個冇有任何實質性媒妁婚約、還早已命喪黃泉的心上人繼續追思下去。

他直勾勾地看著粥棚,那廂陸書寧卻若有所感地擡起頭來,睜大些眼,目光準確地鎖定了謝竟的方向。

然而她一句話未說,冇揮手招呼更不曾開口喚一句母親,不給隨從任何一點生疑的機會,隻是定定地、長久地凝望著謝竟的車廂上那小小一方窗,在李冶側目問她“怎麼了”時,緩慢而篤定地搖了搖頭。

謝竟默默出一口氣,放下車簾,清楚地知曉陸書寧看到了他,在用那種方式無聲向他問候。

一路千頭萬緒地駛回烏衣巷,謝竟下車時猶在走神,恍恍惚惚進了謝府大門,卻不意發現那班素日八風不動的王家下人們聚在前廳,三三兩兩議論著,倒像是一副惶惑樣子。

“何事聒噪?”謝竟和他們在一個屋簷下過得涇渭分明,懶得多管,隻隨口問。

有人怯怯道:“……回大人,灑掃的小廝說,東院今早見了鬼了!”

謝竟聞言愣了一下,隨即幾乎失笑,差點脫口而出“還有這樣天大的好事”。有人深恐誌怪之說,可也有自己這樣醉裡夢裡期盼世間真有神鬼魂靈的,能讓他謝之無再同陰司中的至親見上哪怕一眼。

王家的下人們也不是就有多信鬼神之論,實在是謝府這宅院陰氣太盛,冤孽難消,磚縫裡至今猶留著晦暗的褐紅。抄檢當夜兩名女眷一被亂箭射死,一在羽林衛刀下身首分離,還有一少年葬身火海,此外更有仆從侍女幾十口人,一夜喪命無人生還,讓他們如何不膽寒。

“帶我過去。”

謝竟步下轉了方向,命人引路,東院占地甚廣,住回謝家之後他從未踏足,小廝七拐八拐,最後竟領著他來到了謝浚的書房外。

“大人自己瞧罷……這屋內屋外我們都是日日清掃,縱無人居住也不敢怠慢,誰知道今早一進來,就在裡麵桌上看見……”

謝竟不再聽他囉嗦,邁步進去,轉過書櫥,直直迎上謝浚的桌案。

案上赫然是一個淋漓的血手印。

現實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