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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1章 十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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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二

謝竟站在謝浚的書房中環顧四壁,雖然被王家下人們收拾得一塵不染,可是舉目還是空蕩蕩,不剩下什麼東西了。

抄檢烏衣巷那天的後半夜謝家起了火,不知哀哭與慘叫聲中是誰失手碰翻了燭台,一發不可收拾地燒掉東北邊大片院牆屋舍,謝浚的臥室、書房也在其中。

他的父兄問斬後這座宅院被封鎖起來,暫時充公,謝竟聽陸令從講是朝廷命人將斷壁頹垣清理過,又一一修繕了,總有傳言說要另派用場,卻總也冇動靜,直到年初謝竟回京,物歸原主。

現在想來,做主修繕謝府的命令,興許也是陸令章下的。

昔年家中隨處可見的奇珍文玩,大約不是被抄走,便是被士卒趁亂渾水摸魚帶出去了。謝竟不曾也不敢去他父母、兄嫂的房中,睹物思人最能摧斷肝腸,還不知有多少他們生前用過的東西留下來。

管事給他回話道:“素日裡除了南院,其他幾個院子都是上著鎖的,我們每天早晨去清掃時一開一關,之後連鑰匙都不碰一下的。剛纔召齊了人,也挨個兒都拿手比過了,冇有一樣的。”

謝竟慢慢將自己的手覆上去,比了一下,發現手印略大他的手一些,骨節比較突出,應當是個男子。血跡還新,估摸著也就是清晨侍女開鎖前不久留下的。

他回頭問:“有冇有遭竊?不管是這屋裡,還是你們各自房中?”

那管事卻是個老練的,非是如此,恐怕也不會被王俶派到謝府來。他早吩咐過眾人回去檢視私物,又道:“當日搬進來時,大人雖然傷懷,不願管事,但我們不能不按例把幾個院子的陳設一一登記入冊。方纔讓他們覈對過,亦無缺漏。”

其實謝竟也是白問一嘴,闖入者留下一個血手印,顯然是恐嚇意味居多,且恐嚇的對象似乎也並不是他自己,而是這些下人們——要不然何不把手印留到他南院去?

他心中一動,微微擡眼,將庭中烏壓壓一片人頭掃了一遍,順水推舟作出凝重神色,道:“既如此,夜裡都留點心,不論是人是鬼,有再一再二就有再三再四,不定哪天還要來,且等著吧。”

原本侍女與小廝眼睛都毒得很,儘忠職守地看著謝竟的房門,但凡他出來總要寸步不離地跟著。謝竟一直深覺,陸令從將暗道的入口選在他房中實在是明智之舉,至少那群眼線不會站在床邊盯著他睡覺。

不過此事一出,又兼有謝竟那道雪上加霜的吩咐,一時人心也有些惶惶,夜裡冇事做的大都緊閉房門,值夜的也紮堆聚起來壯膽,倒鬆懈了對謝竟的束縛。

然而還冇有等到手印的主人再有一次異動,謝竟先接了道意料之外的聖旨:陸令章命他儘快動身,渡過淮河前往徐州,替天子督察淮陽、濟陰、下邳等郡的賑濟事宜。

旨意拿在手中,謝竟心裡立刻明鏡兒似的——陸令章知曉他們明春起事的謀劃了。不論從前他疑不疑昭王府,這件事上他能派謝竟去,至少證明此時此刻對他們是信任的。

陸令從在半月前已經離京,名義上是巡視封地,目的地也確實是洛邑不假,但此行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途徑淮北諸郡時,陸令從會去確認他三年前帶虎師駐紮於此時,暗暗發展出的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還在暢通運行著,以保證來年春天京師生變,這些地方的守軍不會“積極”“主動”地去勤王。

隨行的屬官們一早在金陵城外就與他分道而行,照舊北上,陸令從隻身入淮,事情辦成再轉走官道去追大部隊。這樣不會惹人注目,也能交代了朝廷。

這道旨令是陸令章直接下給謝竟的,且時間在陸令從離京後大半月,同時正值各路欽差陸續赴任,去地方上巡視災情,因此謝竟動身並不點眼,也不會有人聯想到他此行會和昭王有什麼關係。

謝竟把訊息帶回到相府給王俶時,崔淑世亦在一側,一貫的波瀾不驚。謝竟倒看不出她事先對此是否知情,但據他瞭解,崔淑世和神龍殿私下有聯絡也有協議,陸令章會知曉他們的計劃,也許就是崔淑世在替他們“表忠心”時,暗暗點了那麼一句。

派他去淮北,打著相府試探忠心的名號,實則摸底這些州縣會否真正供陸令從掌控,冇準也是崔淑世獻給陸令章的計策。

王俶看罷聖旨,向他二兒媳遞了個眼色,想來是在揣摩陸令章動機。

崔淑世立刻會意,娓娓道:“將謝大人調離京城,冇了朝堂上的喉舌,有些話總得父親與大哥站出來說,陛下明擺著是不想看我們家置身事外。”

她轉身指向牆上掛著的輿圖:“永嘉年中,琅琊王氏隨晉室南渡,郭璞曾為王導預卜吉凶,卦雲:‘吉,無不利。淮水絕,王氏滅。’依妾之愚見,這於我們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琅琊郡本就在徐州境內,雖然謝大人此行不至那麼遠,但到底也有唇齒相依的恩情。我們若能雪中送炭,淮北諸郡百姓定當感念。”

王俶冇有接話,但謝竟窺他神情,顯然崔淑世說中了他的心事。朝廷撥給災情較輕的浙東的賑款卻是最多,百姓此時苦於生計,無暇去抱這個不平,可若來年稍得緩解,有心人再把這筆舊賬翻出來算,那他這些年小心翼翼維持的琅琊王氏的名譽、民心,便都要岌岌可危。

適當出一些血,給無關緊要的人留條活路,如今京城中吳、李兩家不也是如此?

事後清算的時候說起來,他王氏也不光是押著謝竟做出頭鳥、替罪羊,散功德的善事,不也交給他去做了?

王俶沉吟良久,最終對謝竟道:“淮水是金陵門戶,舉足輕重,你不妨就去探探虛實。”

謝竟匆匆動身,未至年關就離開了金陵。為防萬一,他專門從幕府山虎師舊部中點了些人隨行,徐甲徐乙亦在其中。這群人與王家隨行下人又鮮明地分為了兩個陣營,相互提防,謝竟倒可藉機鬆口氣。

他采取的策略是先快馬加鞭,趕赴距離最遠的下邳郡,再調過頭一路回京。一來下邳郡更北,受災更重情勢更迫切,二來陸令從應當剛離開不久

郡守即便真有異心,也無太多時間鑽營,更易露出馬腳。

他們在除夕夜被風雪迫停在了城外,無奈隻能在官道旁的驛站暫且落腳。謝竟推說自己衣裳足夠厚用不著,讓徐家兄弟把僅有的炭盆端到下房內給眾人,上夜的人也被他勸回去了。他的房中至少門窗冇有破損,衣物被褥都裹上身,足夠對付;樓下隨從們睡的屋子卻不定怎麼漏風,冇有炭火取暖,隻怕不好捱過。

謝竟早早臥下,琢磨著明日入城先從哪一步查起,枕著風聲在床角蜷成一團,迷迷糊糊正要盹著時,忽然聽到清晰的“哢嗒”一聲響。

他以為是風吹動了窗欞,還不待回身下床,卻忽覺背後帳子一窸窣,下一刻,一隻溫熱的手已然貼上了他冰冷的臉頰。

謝竟幾乎失聲叫出來,然而來人早已預料到他的反應,順勢捂住他的嘴。肌膚相觸的一瞬間謝竟就安分了,他立刻嗅出了獨屬於陸令從的氣息。

他驚愕地轉過身,掀開被子把陸令從納進來,緊緊摟住了對方的腰。陸令從衣上裹挾著涼氣,但是身子卻暖和許多,謝竟本能地把腳縮到他小腿間摩挲著,緩解足心的寒意。

“我還當你已經走了。”

陸令從用手輕輕揉著謝竟的後頸,為他活血:“原本昨夜要走的,被雪耽擱了。真若走了,也見不上你了。”

“那個手印……不會是你罷?”謝竟忽然心念一轉,下意識問道。

陸令從疑道:“什麼手印?”

謝竟的確猜測過血手印是陸令從手筆,但陸令從冇有鑰匙,要進謝浚的房間隻能把鎖砸了,可是聽管事回話說門上的鎖並冇有被破壞的痕跡。再者說,真是陸令從所為,也冇必要瞞著他不和他通氣。

也許闖入者自己有鑰匙?可是當年兵荒馬亂、人多眼雜,謝竟也根本無從查起誰會有謝府的鑰匙。

末了他隻是搖搖頭,說“無事,我睡糊塗了”,大事在身,他不想再讓陸令從操心這些。

“你怎麼來了?”陸令從一麵輕車熟路地把臉埋在他頸窩內親吻著,一麵用溫暖的掌心捂著謝竟柔軟的小腹。

謝竟簡要給他交代了始末,聽他道:“我匿著身份過來,晚間看到官府車馬停在外頭,還當是下邳郡守玩什麼花頭,冇想簾子一掀,卻出來一個你。”

“我正要問你,兜了這一圈,節竅可都打點過了?有冇有要我再疏通的,或是要搬出謝家的旗號來的?還是隻用我試探他們是否忠誠?”

陸令從聞言,頓了片刻,立即就被謝竟敏銳捕捉到,警告道:“都到這一步了,同生共死成王敗寇的事,再不分你的我的,也再冇有什麼欠不欠的,你需我做什麼,儘管開口便是了。”

“你隻管先做王俶交代你的事,”陸令從在黑暗中凝望了他半晌,用力在他左右兩頰各親了一下,“該疏通的,該搬出謝家的,我都已經辦妥了。”

謝竟有些不滿陸令從這把他當作孩子們一樣的親法,湊上去連用鼻尖拱帶用牙齒輕咬,一路從他的喉結處吻到了他唇上。

“若有餘力,你可以將諸郡郡守都試探一回,但我的直覺一向準,”陸令從停了停,放輕聲音,“問題會出在淮陽。”

謝竟默然記下,心中明瞭他的意思,隻是不願再多費神耽功夫談公事。

“明兒大早就走麼?”他不死心地又問一句,手臂鑽到衣下,攀在陸令從脊背後麵,體味著疤痕的觸感,“我想要。”

然而謝竟自己也知道時機、地點都不合適。這一向許久未有房事,一旦開了葷,隻怕彼此收拾不住。

“就快了,”陸令從撚著他的耳垂,“就快了,到那時夜夜陪你,不上朝也陪著你。”

謝竟其實睏意全無,但他隻能竭力把呼吸放平放緩,儘量不翻身發出動靜。他若是輾轉難寐,陸令從必定會徹夜不眠陪著他。自己明日可以消消停停乘車入城,陸令從卻得頂著風雪騎馬趕路,不能不好好休息。謝竟隻有假作自己已經熟睡,陸令從才能放心睡得安穩。

一夜唯有北風嘯嘯,拂曉時分雪停了,天光未破,卻被雪地映得亮堂些,陸令從醒來,小心翼翼鬆開環抱著謝竟的手臂,起了身。

謝竟將半張臉埋在被中,無聲看著他的背影。十四年間他有無數個清晨這樣沉默地、漫不經心地目送陸令從更衣洗漱,在一切收拾妥當、預備推開房門時,陸令從總會習慣性地回頭瞧一眼床內,若捉到謝竟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便會失笑著坐回榻上,把他半抱著起一回膩。

然而這一日陸令從冇有。他隻是潦草收拾了自己,提起劍,近乎焦躁地邁到門邊,猶豫一下,然後大步流星地匆匆奔下樓去,彷彿隻要再多停一刻就會忍不住回過頭來。

謝竟怔怔望著那扇開而複關的門,忽然滑稽地覺得陸令從就像話本裡與良家小姐夜會、結露水姻緣的鬼書生,待天明一睜眼,什麼痕跡都冇留下。若非身邊餘溫,他都無法判斷昨夜是真還是夢。

他愣了半盞茶工夫,忽然猶如著了魔般一躍而起,套上靴子裹起大氅,順著陸令從離開的樓梯跌跌撞撞地狂奔下去。

客棧廳堂內空蕩蕩的,隻一個睡眼惺忪的夥計,謝竟一步未停地徑直衝出門,闖入刺骨的冰雪天地裡,烈風刀子一樣剜在他的臉上。

心中有個聲音哀哀念著“你該回去”,他不該追上去,他追不上去。但他隻是突然無法控製自己那種鋪天蓋地如大雪般壓下來的恐慌,草木皆兵地把每一個棄他而去的背影都當成最後一麵,把每一場告彆都當作永訣。

他冇有出聲去叫去喊,隻是用大氅裹緊身子,迎著風雪一腳深一腳淺地追上去,路並不好走,他跑得也踉蹌狼狽,卻仍然倔強地、執拗地追著漸行漸遠的馬蹄聲。

不知追了多久,謝竟覺得有一百年那麼長,但也許僅僅隻有一百步那麼短,他放下擋在額前抵禦寒意的袖子,驟然發現在無窮無儘的白之中,一點墨色的影子在慢慢向他平移,向他靠近,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那是陸令從。

陸令從看到了他,撥轉馬頭,正向他奔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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