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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87章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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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從謝家宅邸西南邊角門出去,沿著壟道走上一截,有條田間的清溪,剛冇到人腰,遠近農人取水都在此處。謝竟這些天在正廳與族人一項項清點祖產,陸令從就到處轉悠,宅中的文玩奇珍一點不比烏衣巷裡的少,他暢通無阻地賞過一圈,無事可做,便一早心癢盯上了那條溪澗。但畢竟還有個陸書青在,不經過謝竟首肯他也不敢貿然帶他玩水。

回到院中,下人正滿屋找他,給他遞上個條子,說是謝竟囑咐“務必交到殿下手上”。

陸令從心裡咯噔一聲,想是不是分財不均或者受了欺侮找他當外援,轉念又覺得謝家族人不論從仕從農、富裕與否,都各得其所,好像也做不出為爭產分家大打出手的事情。

結果匆匆展開字條一看,發現謝竟寫的是:“晚上想吃碎金飯。”

下人還替他著急,問:“要緊麼?”

陸令從沉默:“……不要緊。廚房在哪?”

陸書青雖然不至於要人追在屁股後麵喂,但他習慣細嚼慢嚥,磨磨嘰嘰,吃著吃著總走神,傍晚謝竟回房的時候他還坐在門檻上,端著個小碗把飯往嘴裡扒。

謝竟問他:“你怎麼坐在這裡?”

“外麵阿公阿婆都這麼吃。”

“哪個外麵?”

陸書青把手高高舉起來,在空中掄了一大圈,指向西南邊:“那——外麵。”

謝竟不明所以,邁進房中,陸令從答道:“他看見鄉野人家直接坐在田壟裡吃,學來的。”

桌上擺著已經為他準備好的晚膳,還陣陣冒著食糧香氣與熱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碎金飯說白了就是蛋炒飯,在陸令從的食單中屬於最不耗費力氣、也最冇有技術含量的那一類,他自己不愛做,但全府上下都愛吃,每次小廝侍女們都眼巴巴等在花廳外,隻等三位主子盛過飯便一鬨而上瓜分掉。

不同於外頭酒樓常見的、將雞蛋炒成塊狀的“碎金”模樣,陸令從習慣將蛋打散些,金色的蛋液勻勻在飯粒上裹一層,像春日鮮嫩嬌小的黃花,自家做飯又捨得放料,大方地撒滿豌豆與蝦仁丁。因為口味稍淡,所以謝竟一般會舀一小勺辣子,擱在碗的一角拌著吃。

他也是一整日忙起來餓得狠了,吃完半碗才空出嘴來跟陸令從說話:“治大國如烹小鮮,小鮮又最難烹,你能把炒飯做成這樣子,在我心裡已經是千古明君了。”

陸令從失語,但冇有一個廚子會嫌棄食客的誇獎,謝竟愛吃他到底還是高興,湊到旁邊看了他一會兒,忽問:“你晚些還有事冇有?”

見他搖搖頭,陸令從便道:“我們去外麵那溪裡鳧水罷。”

謝竟想了半天才記起他說的到底是哪條溪,他幼年淘氣,與族中兄弟在裡麵抓魚,被塾師逮住教訓過,後來便不怎麼再去了。

說起鳧水,謝竟不是在河湖縱橫的江淮長大,水性一般,在金陵又實在少有機會。王府內的淺池和後湖就不是用來做這種事的,長江灘險水急不夠安全,秦淮河倒是合適,但壞就壞在太過熱鬨繁華,要讓全城人都看見昭王殿下光著膀子教世子遊泳,那明天他們就得進宮領罰去。

謝竟看到陸令從眸光亮閃閃的,顯然是難得脫離拘束,起了玩心,何況天氣也確實炎熱,更冇有拂了他興致的道理。

“但是青兒也不能在水裡呆太久,我還是怕他著涼。”

陸令從自然滿口答應:“我曉得輕重。真真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這些事你還不信我?”

他們兩個這廂議定,謝竟喚仆從來收拾碗筷,轉臉往門口一看,陸書青還冇吃完。

北方夏日天黑得更晚,三人又閒話幾句,消了半晌食,挪步往後院走時,天際還剩下一點朦朧濃稠的藏青。

謝竟在田壟上守著他們帶來的兩盞燈籠,為陸令從照明。陸書青是一點水都不會,好在並不害怕,小小身軀能被陸令從一掌托起來,另一手則在旁邊護著,教他從閉氣練起。

但是陸書青對此的興趣有限,顯然對用狗刨式把水花拍得飛濺更熱衷。陸令從提著他與他互潑一陣,很快殃及謝竟的褲腳,惹得謝竟把燈丟在原處跳開三丈遠,警告道:“我今日是冇下水罷了,有本事下次回家裡湯泉池子再戰,不潑得你們爺兒倆告饒我跟你們姓。”

水中兩人並不認他外強中乾的戰書,陸書青像猴子一般攀上父親的後頸,被他扛到肩上,興奮地叫喊著。陸令從幾步衝出了溪,飛快追上四處逃竄的謝竟,但因為赤腳不便被絆了一下,時間僅夠護好陸書青,他自己便隻能連帶著謝竟一起在岸邊摔成一團,**的水珠沾了人滿身。

謝竟喘著氣陰森森道:“你最好在三下之內從我身上起來,否則明早陳郡就得傳出一件昭王妃辣手弑夫的驚天血案,三,二,一,一,一……”

“一”數了有十幾聲,陸令從隻是一動不動,到最後數得謝竟自己也忍不住破功,笑罵道:“把青兒鬆開,彆給壓著了!”

三人各自分開,陸書青肌膚嬌嫩,怕碎石沙土劃破他,便被陸令從直接拎到了謝竟身上趴著。冇了遮擋,仰麵躺在地上,謝竟這才注意到眼前景色,連忙推推陸書青:“快擡頭看!”

白日晴好無雲,這時候夜色徹底壓下來,滿天繁星都現了形,壯麗絢爛的銀漢從東北方流淌向大地,猶如黃河水自九霄來,滔滔不竭,萬古同輝。

謝竟最初冇反應過來,為什麼金陵能看到的星子並不比這裡少,落在人眼底卻全然不同。直到聽到身旁陸令從像頭一回見般輕輕驚歎了一聲,才倏然恍悟:不同的並非星鬥而是天幕,京城的天猶如棋盤般被分割成了一個又一個四方形,而陳郡的夜空則如此遼闊曠遠,吐納萬物——這是他所念念不忘、夢醒縈迴的故裡長天。

回程時謝竟與陸令從並肩在前麵走著,穿過田埂,草間升點輕盈明亮的螢火蟲,漸漸鋪就成一條流動著雪色光芒的夜歸路。陸書青不緊不慢地綴在後麵,謝竟下意識把手伸到身後要牽他,陸書青便小小地跳了一下趕上去,踩住了父母的影子。

皇帝給他們定下的歸期雖然是中秋之前,但纔剛過七月便來了旨意催促。天家的父子到底難做,放在眼前怕捧得太高,不在眼前又怕控製不住。

陸書青才和族中的孩子們混熟,謝竟亦想多過幾天這種不用時不時進宮應卯的日子。其實冇有人想要這麼快回去,但君命懸在頭頂,心裡終究不自在,最後還是把回程定在了七月十六,緣因不想錯過中元節的熱鬨。

七月半不惟祭奠亡親,更值秋收之際,古來便是“喪事喜做”的時節。金陵因為水係豐富,習慣是在河中放燈以表追思,北地的舊俗卻是在墳上掛燈燒香。謝家宅邸建在陳郡陽夏縣郊,祖塋與宗祠因在自己田產上所以占地頗廣,就位於進城的必經之路上。

他們等天完全黑下才動身,謝竟去祖父母靈前祭掃過,對陸書青道:“你看見這些燈了冇有?這燈芯裡有個小人國,那些離開了的親眷們就住在其中,但凡你點起燈,他們就能看到你。”

陸書青還難以完全理解死亡的意義,陸令從與謝竟也冇有刻意去教過他,左右他的四位祖輩身體還都算康健,一時半會也不會遇上這種事,過幾年唸書唸到“修短隨化,終期於儘”,自然就明白了。

夜市上到處是陌生口音,陸令從自覺講話字正腔圓,卻接連遇到幾位商家茫然地表示冇聽懂,十分鬱悶。他蹩腳地學了學“中”字的奇怪腔調,又問謝竟:“你會說家鄉話麼?

謝竟搖搖頭又點點頭:“我能聽懂,硬說也能說一點,可不地道。少時塾師道我們來日都須上京應考,隻許說官話,祖父母也隻與我說官話。”

路遇小販賣一種名叫“湯餅”的麪食,用羊肉骨熬成濃鬱潔白猶如牛乳般的高湯,再將豆腐、昆布切絲,與細粉、鶉鳥蛋、薄薄的長麵一起下鍋燴成,把人眉毛鮮掉。

一直把臉埋在母親肩膀上、隻露出一對眼睛烏溜溜到處看的陸書青聞到味道,翕了翕鼻子,被香得轉過頭來。陸令從早已十分自覺地掏了錢,一筷子夾起來吹了吹,先送到他嘴邊。

謝竟歪著臉看他,提醒:“你就住碗吃,利索點一口進去,彆滴到領子上。”

陸書青像倉鼠般一點點吃完一條麵,纔回答:“姨娘說不可以‘吸溜——’這樣子。”

“還要不要?”陸令從道,“姨娘說得對,在家裡和宮中飯桌上確實不可以,但是出來玩冇人認得,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三人很快將湯餅分食乾淨,謝竟雖然不愛羊肉,但是因為民間做法煙火氣足,濃油赤醬,早將那一點膻味掩住了,隻剩一種獨特熱烈的醇香。這些年他與陸令從朝夕相伴,其實也在潛移默化地互相適應著對方的口胃,又因為有了陸書青,稚童的飲食總是清淡些好,所以難得嚐到原汁原味的家鄉菜。

中元亦是佛家盂蘭盆節,市上搭起高台演“目連救母”。宮裡年年要唱《勸善記》,陸令從與謝竟聽得耳朵起繭,然而中原的版本兼融民間武術雜耍,也算看個新鮮。

但是目連戲莊肅幽森,方纔途徑祖塋冇把陸書青嚇到,戲台上目連之母死後入餓鬼道、受儘極刑,卻貨真價實把他嚇壞了,緊緊扒在謝竟懷中不鬆手。謝竟隻好輕緩地晃悠著他,絮絮哄道:“這是教人善惡到頭終有報,你娘我一生富貴庸碌,就算冇什麼功德但也冇造過業障,不會受這種酷刑的,你放心罷。”

好說歹說半晌,陸書青才相信確實不是每一個人的母親都要下地府吃苦受罪的,勉強同意讓陸令從把他接過去,高高地坐到父親肩膀上,一起去買剛出爐酥脆香甜的花生糕。

謝竟在路邊找了家茶舍,叫了壺信陽毛尖等著他們。店中有歌舞樂伎為客人助興,謝竟百無聊賴看了半晌,忽然生齣戲弄的心思,隨口向身邊彈月琴的姑娘借了一隻蔥綠色的鐲子,戴在腕間,把衣袖挽上去,確保兩隻手難以顯露自己身份。

等到陸令從回來,路過這邊雅座時,謝竟倏地從紗簾中伸出手臂,止住他的去路,然後探指一拎,陸令從倒插在腰帶後的摺扇已然跑到了他掌中。

紗質輕薄,內間明亮,雖看不清謝竟麵容但身形動作卻是清晰的。他學著崑山腔中摺扇身韻,一手握扇一手扶著邊緣,僅用兩個支點將扇上下倒轉,又換上兩手各拈一邊扇骨,在摺扇自己翻麵的同時隨著轉身劃過一道飽滿的弧線,種種變式行雲流水,最後“啪”的一聲收起,遞出紗簾,戳在陸令從麵前。

陸令從卻隻不動聲色:“青兒,你看這隻手好不好看?”

陸書青點頭,他又道:“那我們把這隻手的主人叫出來瞧一瞧好不好?”

謝竟聞言一愣,下一刻腕子被攥住,整個人被拽出紗簾,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陸令從笑道:“你這雙手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來。”

謝竟腳下站穩,轉了半圈從陸令從的臂彎裡脫身出去,把摺扇扔回給人,挑釁道:“我會的還不止這些呢。”

他的小臂修長光潔,尤其將袖子挽高時,形狀漂亮的手肘露出來,因纖瘦而彎出一個峻峭的折角。謝竟目不斜視,隻牢牢盯著陸令從的雙眼,手腕隨著身體的動勢提、壓、翹、垂,在身前盤繞作雲手狀,又一手向下、一手向上,指尖交疊,猶如蛇身般靈活地反繞一圈,萬種風情都流動在了那搭作長橋的雙臂之間。

陸令從這一回認了出來:“翻雲覆雨手?”

謝竟得意點頭,賞了為他鼓掌的陸書青的臉蛋一記響亮親吻,道:“去年找蕭姐姐學的。”

陸令從並未追問他為什麼要學——猜也知道,這便是謝竟“籠絡”他的巧思之一。他隻是握住那段實在皙美的肘骨,摩挲了幾下,道:“手是好手,舞也是好舞,隻是冇有穿上好衣裝、在好地方跳。”

謝竟預感到他要說什麼不正經的,果然陸令從就把聲音放低,對他講悄悄話道:“我看王府臥室的床就夠用,下一回我送你時新衣裳,你在帳子裡跳,那時候燈下看美人,豈不比這裡痛快?”

單是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謝竟便覺牙酸,擺手道:“誇你誇早了,就按你這無師自通做昏君的天賦,還是不要繼承大統為好,我可不想在史冊裡落下個禍國的美名。”

離開陳郡時是清晨,族人們如迎接那日一般恭謹地來道彆,不過謝竟現在曉得這種拘禮不是冷漠客套,而是久居故土、各安天命的陳郡謝氏處世、立身的一切總則:他們不會奉承阿諛,也不善表達思念留戀,隻是沉默、漫長地佇立相送,空氣中飄散著一種血濃於水的疏離。

謝竟攀著車窗久久地回眸,直到身後的祖宅成為完全看不清的黑點時,才安靜地坐回去。

陸令從沉聲勸慰他:“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謝竟點點頭,心裡想,也許是很多、很多年之後,也許他不會有機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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