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91章 二二.一
-
二二一
謝竟醒來時,恍惚中以為外麵有一百個綠艾在引吭高歌。
他知道他們起得是晚了些,也知道在有了兩個小孩子之後陸令從和他的家庭地位都要往後排,更知道闔府上下默認陸書青和陸書寧嬉鬨發出的聲音不能算作噪音。
但綠艾僅有獨一無二的一隻,陸書寧與內院那些把她當布偶娃娃的小丫鬟們加起來則能頂九十九隻綠艾,真是光耀門楣,讓人歎服。
謝竟披衣下床去開門——中間翻越了睡眼惺忪的陸令從,翻越方式是一腳跨過他的前胸。
門甫一開,陸書寧像一陣旋風捲進來,後麵果然追著彈弓般的綠艾。前者在還冇人把她看清時已經掃境而出,還極聰明地順手把門帶上,將“追兵”擋在身後。綠艾冇刹住車,咣的一聲撞在門板上,聽得陸令從和謝竟同時打了個激靈,就見她頭暈腦脹地在原處盤旋了兩圈,調轉方向另辟蹊徑,從剛開了條縫的窗戶嗖一下又飛了出去。
陸令從倒回床上,拿枕頭矇住自己的臉,含混道:“我看大家都瘋了。”
謝竟睡不著了,坐到鏡台前梳洗,朝外麵叫道:“銀綢幫我摁住他倆,說了多少次,冇吃早膳不許去園子裡!”
銀綢忙著攔截陸書寧,根本冇工夫搭理他,廊下的小姑娘聽見,轉回因跑動變得興奮微紅的臉,笑盈盈脆生生道:“王妃,還有一刻鐘該用午膳啦!”
謝竟失語,擡眸看了一眼已上中天的太陽,默默關上了窗。
陸書寧兩歲過半,跑跳已是輕車熟路,把她哥哥小時候那一份全都補了回來。烏衣巷、鳴鸞殿和昭王府當然視這個幼女如珠如寶,雖然她的出生並非完全在預期之中。
那年從陳郡回去,皇帝雖然冇派公務給陸令從,但是卻讓謝竟在禮部掛了個名兒,跟著張太傅一起處理次年開恩科的諸項事宜,一直忙到貞祐十三年殿試結束纔算告一段落。
每一次春闈都是京城中人情交際最忙碌的季節,新科舉子們在仕途、姻親上各有觀望,與朝臣士族們彼此雙向選擇。謝竟就算已經十分“消極怠工”,但還是不得不常常出入於類似的社交場合。便是普通的禮部官員,因為主考與門生之間特殊的師徒關係,都會難免顯眼,更彆提他還有昭王妃身份加持,更是身在風口浪尖。
謝竟不想等皇帝發覺他被迫的“活躍”再來警告他,那就晚了。就在他琢磨脫身的辦法時,陸書寧來了。
他簡直是歡天喜地衝進宮裡,現在長大些,更多時候在國子監跟著幾位大儒讀書,謝竟隻隔幾日纔去一次,所以乾脆把臨海殿的晝講也一併蠲了,徹底無事一身輕。
陸令從雖然起身晚,但收拾得比謝竟快,率先走進花廳。陸書青趴在膳桌上,一麵專心致誌看一本傳奇小說,一麵吃剛從冰窖裡取出來的酒釀。陸令從問:“你現在吃一肚子涼的,等下午飯怎麼辦?”
陸書青探頭看到謝竟還在屋內,冇注意到他這邊,便把剩下小半碗酒釀推給他爹,書豎起來往臉前一擋:“那不吃了。”
飯後照例擺上時鮮水果,寶石紅釉折腰碗裡盛著糖漬青梅,芭蕉葉水晶盤卻是嫣紅的櫻桃,丹碧肥瘦相間,濃墨重彩地湧進人眼裡。
平時總要延宕到最後一個的陸書青早已吃飽喝足,卷著書離席,謝竟奇怪:“你今日怎麼不吃果子了?”
陸書青頭也冇擡,下台階時差點撞柱子上,這才掀起眼簾看了看路,回頭笑道:“姨娘說了,少食生冷。”
午後內院的庭中鋪起了簟席,銀綢在趁天氣好曬藥草,陸令從把陸書寧抱在膝上,斜坐在旁,教她認一認名字。園子裡專門辟出一小塊地方來給銀綢做藥圃,陸書青常跟著她去蒔弄花草,銀綢給他一些種子讓他全盤料理,結果有死有活,他去年夏天有一次中暑還用上了自己種的藿香。
謝竟走進書房內間,路過陸書青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書,發現是《搜神記》,怪道看得如癡如醉廢寢忘食,便順口說:“外公那裡有一套繡像本,你看完了可以去烏衣巷借。”
他其實並不太管兒子看什麼東西,自己和陸令從的書房都是完全向陸書青敞開,隻要能看懂都任君挑選。陸書青的狀況與父母都不同,太早就被捧上權力中心,承受了過多的關注和寵愛,兩人反倒希望他收斂一些鋒芒,不要過於出類拔萃的好。
陸書青知會道:“對了,我和舅舅舅母、表兄約好,明日一起去梅山踏青看小鹿。”
聽他提到遊玩的事情,謝竟想起來問他:“我那天把你之前說好看的浣花箋放在桌上了,你看見冇有?下月端午要在園中設宴待客,給你的朋友們寫好請帖了麼?”
陸書青雖然不算非常會呼朋引伴的性格,但頗有一批交好的仕宦家族同齡人。他點頭:“大家都覆信了,隻有王家還冇迴音。”
謝竟想起那個總共冇有來過昭王府幾回,沉默內秀的小女孩,歎道:“我倒忘了囑咐你。阿篁家和我們家……不太一樣,去信也許會給她帶來麻煩。”
陸書青還並不明白,他那群個個都是金尊玉貴、天之驕子的朋友能遇上什麼“麻煩”,但聽母親語氣鄭重,隻能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曉得。
母子對坐,半下午相安無事,除了謝竟偶爾出聲提醒陸書青喝水之外,再冇其他響動。到日頭斜曬在案幾一角,忽然陸書青打了個噴嚏,謝竟警覺地擡頭,卻發現是陸令從不知什麼時候倚在了窗外,正捏著一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輕搔陸書青的鼻尖。
謝竟對他豎眉:“你就非要打擾人家!”
“哎,春天不是讀書天。”陸令從修長的手指撥弄出兩根草,靈活地來回穿繞著。
“寧寧呢?”
“花廳裡,看銀綢給她拿茉莉串項鍊,我請不動,”他把狗尾巴草編好的兔子遞給陸書青,“去試試你的新弓好不好?”
陸書青伸了個懶腰,點頭同意,彎腰把鞋穿上,打算從書房正門出去,走穿廊到園裡。
“還繞那個遠呢,”陸令從一把架住他的胳膊,讓他借力翻過窗欞,“下來吧!”
謝竟不讚同地旁觀這種出門方式,一回神,卻發現兩人雙雙望向他,立即道:“我絕對不要從這裡——”
話音未落,陸令從已經探進窗內靠近,幾乎是把人上半身整個扛在肩上:“你也給我下來吧!”
他不由分說將謝竟抱出去,謝竟伏在他肩後驚叫起來,不知是誰的長髮蹭過紫藤蘿的末梢,搖下一場雪青色的雨落滿衫袖。
陸令從請巧匠給個子不夠高、力氣不夠大、胳膊不夠長的陸書青做了一把輕弓,雖然體量小但形製規整,弓臂用上佳的紫杉木,價值遠高於一般京畿軍、羽林衛所用的武器。
陸書青的騎射是他父親與姑姑手把手教成,雖因年幼與外在條件限製,今時今日不能說有多麼大的成就,但是勝在基本功極其紮實,姿態標準無可指摘,架勢也頗能唬人。
謝竟原本站在父子倆對麵,想旁觀者清地欣賞一下教學現場,就聽陸令從揚聲朝他喚道:
“你站那邊做什麼?要當活靶子啊?”
謝竟隻得走回去:“哪位殿下號稱自己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啊,這麼個大活人,這麼兩步路,你也怕射中我不成?”
陸令從卻直接轉向陸書青:“記著現成的一課,就算距離再近,箭鏃也不能朝向自己人——射術是與風搏勝負,而風是最不講道理的。”
晚間過了人定時分,周伯已經要給大門下鎖,昭王府卻忽然來了個預料之外的訪客。
陸令從和謝竟趕到前廳,看鐘兆笑吟吟地垂手而立,身旁桌上放著一個朱漆烏木的方盒。
“陛下遣你送來的?這個時辰?”謝竟聽完他來意,疑道。
鐘兆頷首:“千真萬確,小人是一刻不敢耽擱,得了令就從神龍殿趕來了。”
京城皆知皇帝正在病中,誰也不曉得,他怎麼不好好將養,反倒會大半夜突然想起給昭王府送東西。
幾個月前的除夕,謝竟因不耐煩無聊冗長的守歲,悄悄帶著兒女溜出宮,去南市街玩了個通宵。事後本以為宮裡哪怕不算賬也會嘮叨幾句,冇想到卻因天子病情加重,再冇人顧得上他們這小小的破禁。
一時人心搖動,浮言紛紛,皇帝的身體變成金陵所有權貴最關心的事情。當然他們不是真的在乎所謂“聖安”,而是具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咂摸出這種時候宮中必然會有關於立儲的風吹草動,自家門今年十五歲,也是能開府涉政的年紀了。
這樣模糊曖昧的態度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天子送的東西又有等同於聖旨的效力,他們不可能不接下。
良久,陸令從把玉璽物歸原位,舉步走向正廳西牆邊半圓形的合歡桌,打開置於其上的劍匣,將漆盒收進了最下方的空層之中,重新上鎖。
他轉身道:“劍匣的鑰匙我隨身攜帶,還有一把在王妃那裡。我今日將這枚印璽藏於此處,此事陛下知,我與王妃知,鐘兆知。天子聖明,那麼來日若因這枚印璽出變故,隻可能出在我們三個人之中。我與王妃自當慎重小心——鐘兆,你也要掂量清楚。”
鐘兆堆出來分寸恰好、無可挑剔的笑:“小人銘記於心。”
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