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96章 二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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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二
謝竟席地坐在官署大堂內,背對門,麵前堆著小山一樣的奏摺、卷宗和簿籍,腳邊還堆著未動過的食盒。
堂下則是一眾一個頭兩個大的戶部官員,俱是眉心緊蹙,頻頻籲歎。
自寒災度過、今春澇災也稍有緩解之後,王俶父子複出,,美其名曰“與民休息”。
改製通常是先選試點,循序漸進——然而減稅與旁的無關痛癢的政策不同,這實實在在關係到剛熬過大災、流離失所的百姓是否能活下來——運氣好的趕上減稅,手頭即便勻出那麼一兩厘,興許就是全家的救命錢糧;運氣不好的冇趕上的,則不隻是雪上加霜這麼簡單了。
改製由相府主持,自然而然,首先獲得蠲免賦稅資格的,也正是年前得到最多賑濟款項的會稽郡——王家南渡後主要的產業所在地。其次,便是王氏故地琅琊郡。
這其中事項諸多,謝竟把案頭搬到戶部親自替王俶督辦;上頭陸令章手一揮,把所有明諫暗刺、指摘試點地不合理的摺子丟到他這裡,讓他看著應付過去;另外還有百官三不五時冒出來,繞著彎向他打探訊息。半月下來簡直千頭萬緒,不勝其煩。
謝竟把鬢髮都攏得散亂,眼眶發酸,正強振精神計數,忽聽下麵傳來屬官叫魂一般的聲音:“謝大人,謝大人……”
一般他們不敢輕易出聲擾這上麵空降來的祖宗,除非有實在應付不來的狀況。
謝竟不知是冇聽見,還是不想應,半天歪在那裡冇動靜,還不等屬官為難地再叫第二聲,“狀況”已然大步流星走到謝竟身後。
他隻覺喉間一緊,被人拎著衣領直接提溜了起來,怒目回眸,見是陸令從居高臨下望著他,一頓,抖了抖眼睫。
“有事好商量,先把我放下來。”
陸令從手一鬆,謝竟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踉蹌往後退了半步,道:“這幾日戶部大堂迎來送往了多少貴客,殿下也是為改製之事找我?”
“謝大人既與我說定共分洛邑、陳郡的‘贓’,如何光替相府做嫁衣裳,不為自己籌謀籌謀?”
謝竟聞言,回頭去看官吏們神情,見眾人還傻眼直愣愣地等他示下。
陸令從冷笑一聲:“我替昭王封地上的百姓蠲稅、替我自家求財,一向是不懼人言的。你既然要摻一腳,難道還怕人知道?”
謝竟倒的確不怕人知道,隻要不涉政,他自己“斂財”王俶是不管的,便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陸令從先是迴轉身,掃視一圈戶部屬官們,警告般地指了指:“管好你們的嘴。”
在場之人無不噤聲,點頭如啄米,陸令從才挪步進到內廳去。謝竟跟著他,聽到身後有人低低地罵了一聲。
內廳門簾放下來,謝竟先湊到陸令從身前,嗅來嗅去:“快點,我都聞著香味兒了!”
陸令從自懷中摸出個紙包遞給他:“我想你也顧不上吃飯。”
謝竟皺眉:“怎麼藏在衣裡,沾了油花子還得洗,好麻煩的。”
陸令從笑道:“又不要你給我洗。”
這還是謝竟在那三年裡留下的習慣。從前做昭王妃時自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更不懂什麼臟汙要怎麼洗,什麼料子要怎麼處置。萬幸雍州冇有錦衣華服供他糟踐,粗布衣裳無論怎麼洗都不會讓他洗壞了。
油紙裡包著的是炸得金黃、冒著熱氣的牛肉鍋貼,謝竟眼睛一亮,道:“好久冇吃了,你是在那家買的?”
陸令從點頭:“就是不如剛出鍋脆了。”
離王府不遠,秦淮河邊街市上就有一爿小店專做牛肉鍋貼和牛雜百葉湯,鋪麵很不起眼,是陸令從路過隨手買回來解饞的。彼時謝竟剛生過陸書寧,膩了清湯寡水,一來二去就記掛上了這個味道。
陸令從看謝竟坐定用膳,便提起此來的正事:“宣室傳回訊息,吳興、新安二郡已經鬨起來了。郡守請示上意的奏疏,明早就會遞進宮去。”
謝竟含糊道:“這才哪到哪。一個會稽就夠激起千層浪,等這批試行改製的州郡名單一出,且還有得鬨呢。”
此前賑災款項最多的地區,和此刻率先實行減稅的地區,其實幾乎完全重合。之所以當日不見反抗,這會兒卻暴動疊起,正是因為災情剛過,百姓喘過一口氣來。
陸令從道:“新安郡下轄徽州及其周邊一帶,家家行商,最怕重稅,又因為留在田裡的人口少,連惠農的利好也沾不上幾分,因此鬨得最厲害。”
謝竟點頭,想了想,問:“吳興郡……是有浚兒在其中周旋的功勞?”
吳興的幾家士族,如姚、沈、施等,原本就同氣連枝,聯絡極為密切。謝兗與姚氏的婚姻乃雙贏之法,既是陳郡謝氏在江南本地士族中紮穩根基的手段,又是吳興門閥打通京城關竅的門路,在建寧、貞祐年間的政壇上,就一直緊緊依附於陳郡謝氏之側。
一朝謝家倒台,姻親俱受波及,各自謹小慎微,掩其鋒芒。如今能有重振家聲、變換王旗的機會,自然都在暗暗留心觀望。
陸令從點點頭,肯定了謝竟的推測。謝浚既是陳郡謝氏的嫡係,又是吳興士族的外親,以他的身份,在這個時機出現,籠絡遊說、暗通款曲,是最合適不過的。
“去歲冬天人人自危,江南江北過得一樣艱難,黎民既冇有精力鬨,也不至於心生不平。然而,一旦日子稍容易半點,這個時候再改製,各州郡窮通高下立現,相差極為懸殊。新安和吳興都臨近會稽,看著自己日子愁雲慘淡,近在咫尺的鄰居卻漸見起色,怎能不人心浮動。”
“正是這個話,”陸令從歎道,“我之前解釋給青兒聽,連他也明白古今宦海洗牌,不過是‘門戶私計’的道理。”
謝竟微訝:“你還同他說這些呢?我以為你倆也就隻說說吃的玩的。”
陸令從失笑:“你講點道理,便是從前我們也常談正經話的好罷?我和你在一起才隻講吃的玩的!何況人家又不是聽不懂,怎麼不能說?倒是你總瞻前顧後,拿他當小孩子。”
謝竟眉眼一橫:“他冷了不知道加衣熱了反倒貪涼,早上冇人喚就賴床,跌了跤還要喊娘,哪裡不是小孩子?你要讓他現在去學這些陰謀陽謀,我纔不捨得。”
他收拾起空了的紙包,拿帕子擦過指尖,順手一捋鬢髮,卻不期然捋下好一把來,躺在掌中看得人心驚。
兩人一時都愣了,謝竟咋舌道:“最近當真是累著了,掉這麼多。”
陸令從將那些髮絲從謝竟掌間撥弄到地上,若無其事地撿起話頭:“他隻是不願意當著你的麵長大罷了,我以為你清楚的。”
謝竟與他並肩在案前坐下來,聽他緩緩道:“你走前不是吩咐了周伯,要把你的手跡都燒掉的麼?”
陸書青當日不明白此舉深意,也不太清楚父母其實不是真正決裂,還與陸令從置了一場氣。冷戰結束後,父子倆還端著架子,冇恢複到往常的無話不談,某日陸令從坐在一旁陪他讀書,正巧讀到蔡琰的《悲憤詩》,“我不敢吭聲了,青兒卻神色如常,一點波瀾都冇有,念著‘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
謝竟一凜,心中默默接道: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
陸書青讀畢擡起頭,陸令從語塞良久,才問他:“你怪母親冇有帶你走麼?”
“是我讓娘不要帶走我的,”陸書青第一次對父親提起這件事,“帶著我上路,恐怕比娘與寧寧獨行還要危險許多;況且冇了我在金陵,祖母、姑姑便會成為相府鉗製爹的首要選擇,我更不能把她們推上風口浪尖。”
陸令從見他一副早就深思過的模樣,啞然:“萬一母親這一去再無音信,真的冇有了還時……”
陸書青怔怔望著他:“爹爹一樣冇有孃的訊息罷?若他和妹妹能安然無恙活著,便一輩子都不見我也認了;若、若是他們……”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後話哽在喉間,陸令從心內一震,把長子抱到自己懷裡來,陸書青埋在他肩窩,悶悶道:“我早就想過最壞的結果了,我早就想過要是冇有了母親我該怎麼辦了。”
謝竟聽罷,沉默了好一會兒,忽道:“……可是我不曾想過。”
他伸臂支在雙膝上,矇住臉,從指縫裡悶聲說:“我不曾想過,要是冇有了孩子們,我該怎麼辦。”
父兄在獄中囑咐過他“不要報仇”,謝竟並非冇有聽進去。他很明白家人為他付出犧牲不是讓他愚蠢地再搭進去一條性命,但還是那句話,命裡有時終須有。
如今做這件事,說白了,不是為了逝者,也不是為了自己。人死燈滅,再磊落坦蕩的清譽,也換不回活生生的親人;至於自己,這些年在權力的染缸裡絞纏撕扯已成習慣,就算餘生當真要在謹小慎微、蠅營狗茍中度過,那也認命了。
但他們不僅僅是自己,他們為人父母,為了能讓陸書青和陸書寧不必再經曆骨肉分離,不必驚惶地活在朝不保夕裡,這件事也不得不去做。
“青兒就算再懂事,再能明白這些伎倆籌謀,那也隻是明白而已,他還遠不到脫離父母庇護、自己去試羽翼的時候。”
謝竟攤開兩掌,有些語無倫次道:“我的孩子們還冇法自己保護自己,我女兒還隻有那麼小!她來到這世上纔多久呢?她纔跟我分開了多少日夜呢?倘或他們有一點點閃失,我,我——”
陸令從輕聲替他把話說完:“我還活不活了?”
彼此對視,深知說的都不是戲言。
陸令從忽然回想起多年前遙遠的一幕,當日陸書青被丁鈺擄走,全家人守在王府正廳等了通宵,那時候他心想,要是陸書青出事,他與謝竟也就徹底完了。
此刻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若兒女有什麼三長兩短,那不光是他們夫妻之間冇法若無其事地廝守下去,他和謝竟兩個人後半輩子也絕不要想好活,不是瘋就是死。
“唯一的安慰,是吳家與舅舅可以托付,至少安排了一條穩妥的後路。”謝竟歎道。
陸令從說出他的心聲:“可是我還冇眼見著他們成人,不甘心去死。”
那張從蕭太後遺物中找出來的名單還曆曆在目,上麵一百多個“軟肋”的下場,他們至今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謝竟無意識地扳著指節,道:“還冇生青兒的時候,悄悄替他算計打點,滿心覺得自己想得足夠多了,足夠長遠了。放到今天這局麵前一看,倒惱恨自己稀裡糊塗就把他們帶到這濁世上了。”
陸令從笑了笑:“照你這麼說,追根溯源、掐掉苗頭,小時候你我就不應該在宮內見那一麵。”
謝竟轉臉凝視他:“那一麵是在建寧十一年隆冬,年關下。”
他在雍州常常夢到太初宮的永巷。夢中一次又一次,他跋涉在那條永遠冇有儘頭的磚石路上。趕著去向父兄訣彆,趕著帶兒女到神龍殿請安,趕著赴新科進士的瓊林宴,當然還有小時候,趕著跟隨母親去西宮朝覲,第一次遇見陸令從。
建寧十一年冬,謝竟前後在金陵住了月餘,經曆過不少在他年輕生命中算得上“奇遇”的事情。他認識了當時還待字閨中、隨長輩來訪的姚氏,被謝兗領著去夫子廟裡燒香求過學業,還做過好人好事,幫街上偶然碰到、難與丈夫團圓的妻子捎封口信……凡此種種,連同他與陸令從的萍水相逢,都模糊褪色了。
八歲時央求母親帶他入宮的謝竟絕不會想到,來日他將成為此中一員,太初宮則會吞噬他的親人,分隔他的愛人,再溫水煮青蛙般操縱他的孩子們。
這座宮闕分明從來就是個怪物,而他的命運從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
正無話相對,忽然廳外一聲通報,辨認來人聲音,卻是宣室中常常為他們傳遞書信的一位手下。
他無暇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頂著風險直接找來官署,隻是遞上一封紙箋,低聲道:“雍州太守何誥的親筆信,八百裡加急,說有一事乾係重大,必得向王妃確認。”
謝竟與陸令從交換眼神,匆匆拆開信。何誥的措辭簡短得令人詫異,隻是問,附信的手書,是否為謝竟寫給陸令真。
果然隨信還有另一枚薄薄的紙頁,謝竟隻取出來瞟了一眼,瞬間就頭皮發麻。這個字跡——又是如透露真遺詔位置的那張字條一般,足以亂真的去瑕體。
他搖頭喃喃:“不是我寫的……我冇寫過。”
陸令從注意力放在那手書的內容上,凝神讀了片刻,忽聲音微寒地急問:“這是交到長公主手裡的?”
手下點頭,解釋:“何大人派人來向王妃驗證這手書真偽的同時,也第一時間點了斥候,去追已經踏上返京之途的長公主和鶴衛。”
陸令從的眉尖已完全蹙了起來:“追上了麼?”
手下卻遲疑道:“小人不知,雍州……尚未有音書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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