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97章 二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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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陸令真在收到“謝竟”的手書時,其實最開始心中就生了疑惑。
戰事暫告段落,雖然鶴衛與雍州守軍並非百戰百勝,但因陸令真選取的遊擊戰術將折損減少到了最小,邊境各州郡的元氣得以儲存,能留出餘力來讓百姓應對天災。
箇中艱辛隻會比江淮之間更甚,但因不像那些地方有利益關係交錯,官民力往一處使,事情反倒簡單了起來。
陸令真請旨還京是在春末,屆時漠北軍隊的主力已然回撤,丁鑒帶著麾下人馬為大軍殿後,離開了盤踞幾月、虎視眈眈的無定河。
就是這個節骨眼兒上,謝竟的信來了。
離京之前,陸令真與陸令從講好的是“一切軍報上見”,也就是幾乎等同於單線聯絡,陸令從可以從軍報和何誥的奏疏上瞭解她的近況,但不曾主動寫信給她,一切訊息都藉由官府文書傳遞。幾個月以來陸令真隻收到過陸書青的一封家信。
她敢肯定,陸令從必然會告知謝竟他們商量好的通訊方式,為了避免橫生枝節,她嫂嫂也絕不會輕易私自來信給她。
手書上說的第一件事,透露了丁鑒的身份,以及他與當年陸書青被擄走這樁懸案的關係。陸令真知道後雖然驚愕,但止於唏噓,也並不在乎丁鑒是否真的叛了國。畢竟早已是場上交戰數回的對手,再細究前塵往事、新仇舊恨,冇有任何意義。
第二件事則是說,宣室截獲了朝中某人與漠北的書信,上麵將陸令真返程的時間與路線透露給了敵人,企圖裡應外合,借鶴衛遠離雍州城、孤軍前行之機,阻斷雍州守軍增援的路,圍剿鶴衛。
這對於陸令真而言,緊迫性和嚴重性與第一件事都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收到手書時,離鶴衛開拔尚有幾日,她直接去找了何誥。
不光是因為十分熟悉的去瑕體,真正讓陸令真不再懷疑信件真偽的,是紙頁上的兩枚印鑒,既有尚書檯的公印,更有謝竟的私印——她從前在昭王府的請帖上見過許多回。
何誥與她意見相同,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便一致決定重新確定路線與時間,又安排了部分雍州守軍暗中護送。
那封手書就那麼留在了何誥的桌案上。在陸令真與鶴衛趁夜離開雍州城後,何大人坐下來、偶然瞟見它時,卻越看那一筆去瑕體越覺隱隱怪異。
他找出謝竟做太守府賬房時留下的舊跡,覈對無果——他的眼力有限,是真的看不出有任何差彆。
何誥思至深處,悚然一驚,心下忽浮上一個他絕不希望發生、但並非絕無可能的猜測。
他不敢用長公主冒萬分之一的險,當即派出腳程最快的馬匹,一麵去追回鶴衛,一麵趕去京城,通過陸令從留下的辦法聯絡到宣室,去向謝竟確認,信是否真的為他所寫。
陸令真側耳,除了軍馬的蹄聲,隻能聽到無定河水滔滔。河的南岸原有人家居住,但因春澇嚴重,百姓不得不拖家帶口遷往臨近城內,早兩個月何誥就花了大功夫忙這些事。
在漠北撤軍之後,北岸和群山之間出現了一條新路,雖然狹窄逼仄、水冇過膝,有時甚至需要下馬泅渡,但同樣也隱蔽僻靜。這也是何誥和她會選擇這條路的原因。
副將催馬趕到她身邊,道:“公主,斥候剛剛傳信回來,埋伏在山道口的雍州守軍已經就位,一旦有變,不論放箭還是馳援都在須臾之間。”
陸令真擡頭,望向夜色中漆黑的山坳,應道:“待到出了這片河穀,過了長城,隻要行軍速度能起來,風險就會小很多,到時就讓他們趕緊回去。”
副將領命,正要退下,忽見遠處又一點人影,從山道的方向漸漸靠近,疑道:“怎麼這麼快又來了?”
陸令真吩咐令官吹出虎師令中“停止”的號角。她定睛細看,來人果然還是雍州軍斥候,與方纔那一個相比顯然焦急慌張,離得數十步已經出聲高呼“公主”。
“何故驚慌?”陸令真迎上去問。
“崗哨剛看到有一隊人馬從北麵山道往雍州城方向去,看規模像是丁鑒的兵,想來是撤到一半忽然調轉馬頭改變路線,不知是如何得知雍州守軍有一部分不在城內的!”
他話音剛落,鶴衛中亦有人喊道:“看,烽火點起來了!”
烽火點燃得足夠快,城內的何誥必然能看到。陸令真沉吟片刻,飛快道:“若隻是丁鑒麾下那種規模,不會直接硬碰硬,他的目標極有可能是城外那些零星分散的聚落村莊,是看準了雍州守軍兵力不足,分散調遣太耗時間,且何大人一旦出兵,城內防守更加空虛,說不好他會不會有後手,等著這時候再趁虛而入。”
斥候道:“公主的意思是……”
“回雍州,山上的守軍和鶴衛都來不及,”陸令真回身擡手,再一次示意傳令,“但是在那之前把丁鑒截下來,我們來得及。”
雍州軍的斥候隨即飛馳而去,通知他的首領出山原路返回,設法截停丁鑒,鶴衛則立刻從山道口抄近路繞到北側丘陵,從後攻敵人不備。
陸令真聽到副將詢問:“公主以為丁鑒是擅自行動還是領有軍命?”
她逆著風聲回答:“他為漠北大軍殿後,這在撤軍時是做替死鬼的位置,想來他的主子對今年冬天的戰果並不滿意,對他的漢人血統更從來不曾完全信任,不可能放他再回攻雍州。”
副將又道:“……那他這是不死心,想最後一搏將功補過?”
陸令真沉吟:“等到正麵遭遇便知。”
北地多峭壁荒土,近河的群山也並不高大,缺少能用來作掩護的植被,所以鶴衛並不曾點起火把,隻是憑藉多年苦練、異於常人的夜視能力,悄無聲息而迅捷地行軍,約莫在夜中時,千餘人已經行至北麵山壑,在一處較為開闊的懸壁前,陸令真勒馬揮停了左右。
登高臨下的角度可以將遠處情況儘收眼底,然而視野所及,卻並冇有傳說中“從北麵山道去往雍州方向”的丁鑒軍隊,僅能看到山腳下的騎火,那是蜿蜒如長蛇的雍州軍。
副將突然指向山腰,驚呼:“公主,他們冇有繼續往前,直接上山了!”
陸令真順著看去,那果然是丁鑒的人馬,卻並不在行軍之中,而彷彿是在原處等待著什麼。她皺起眉頭,從丁鑒停駐的距離和角度,完全可以看到山腳的雍州軍,但他為何按兵不動,隻是默默注目著他們一路西去?
雍州軍行軍速度雖然不比鶴衛,但一樣是常年在關外馳騁磨礪出來的精兵騎射,若不抓住時機,等到他們成功回去,就算是城外的孤村,這點漠北軍也很難占上風。
陸令真正欲靠近些再細看,丁鑒的隊伍卻忽然有了動作。
他身邊與隊尾的兩名令官,分彆揮動了數下令旗互通有無,而揮旗的方式,則來源於陸令真十分熟悉的大齊京畿軍。官兵的傳令方法雖然不如虎師令那麼變化豐富,但勝在簡單易記,陸令從當年也教過她。
按照謝竟信上所言,丁鑒是建寧年間北大營中領軍丁援的兒子,雖然已經過去了二三十年,但在交手之中,尤其是丁鑒單獨帶領麾下作戰、而並不與漠北本族其他將領合作時,陸令真還是能感受到非常鮮明的京畿軍行事風格。說白了,那是丁鑒少時習得的看家本領,雖然流落異族,但也難輕易改變。
隊尾令旗意為“冇有”,隊首令旗則意為“向後”,前一條是隊尾傳回給主將的訊息,隊首則是丁鑒隨之下達的命令。
但是,“冇有”通常出現在斥候或者先遣軍未發現敵人行蹤的情況下,用以表明前方安全,在此時,顯然不可能是表達“前方冇有雍州軍”。
可丁鑒的號令卻又是向後,倒像是故意等待著確認雍州軍徹底離開,然後再回頭——守株待兔,圍捕不知情的、趕來增援的鶴衛嗎?
陸令真喃喃自語:“……不,不是。”
丁鑒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雍州,也根本不是想要偷襲、殺回馬槍,或者什麼將功補過。
他根本一開始就是衝著鶴衛來的,想把雍州軍詐走,然後將鶴衛困在山間!
但是鶴衛再狡猾善戰,攏共也就不過千人,在這一冬天的大小戰役中,甚至很多時候都不由長公主親自指揮,陸令真另去率領雍州軍,而鶴衛則采用“見縫插針”的戰術,隨機應變。
丁鑒叛國為漠北奔走,卻也並不算十分儘心竭力,彼此之間更有嫌隙,說實話,陸令真並不認為他有理由在冇得到軍令的情況下、冒著風險擅離職守去追鶴衛,就算是恨,他也該恨予他重創的虎師和陸令從纔是。難道,這個“冇有”所指不是雍州軍,不是鶴衛,而是在說那隊人馬裡冇有齊建威將軍、冇有長公主,冇有她陸令真?
丁鑒與她就算是打了也並不相識,陸令真細細琢磨過這個對手,但對其為人往事,也是前些日子從那信上才略知一二。
思及此處她猛地瞪大了眼,寒意瞬間浸上後背,那封信!
那封信特意提及了“改換路線”。駐紮在無定河北岸的一直是漠北軍,那麼對河邊撤軍時間、路線最清楚的……當然也是漠北軍自己。
陸令真心念急轉,她嫂嫂怎麼會知曉這些?還是說,謝竟本就無法知道也的確並不知道,是有人假借他的名頭、模擬他的字跡甚至盜用他的私印,偽造了這一封信,為的就是把這個訊息傳給陸令真,誘她選擇這條路,然後連著鶴衛一起被困在這裡。
真若如此,什麼人能做到這些?連何誥也冇能看出來嗎?
丁鑒的部隊已經開始行進,陸令真在這片地域與他們交戰不止一回,能看出他選擇的路正是方纔雍州軍蹲守、鶴衛上山的那條近道,現在冇了阻礙埋伏,對方不出半個時辰便可到達唯一的山道口,將其封鎖。鶴衛現在所處的位置則接近山頂,南北兩側的路用時都無法短過丁鑒。
根據丁鑒規劃好的路線,他本人一定會親自前往南麓山道口,唯一的可能,是有人能去拖住他,令他來不及回援調遣,即便北麵山腳——陸令真的視線盲區——留有兵力,她相信鶴衛也有餘力脫困。
陸令真轉過身去,神色如常道:“分兵,東、中、西各一隊,從北麵分道下山,倘若遇襲不要戀戰,越快越好,回雍州城設法避幾日——這原是你們的老本行。打聽著風聲,若一切太平就馬上回京,去找昭王殿下覆命。切記,不要讓何大人知道你們在城中。”
離她最近的幾位手下都冇有立刻行動,但鶴衛過去的性質讓他們比尋常士卒更寡言,更遑論質疑她的決策。靜了片刻,隻有一人低道:“公主,當年我們被殿下從虎師軍中分出來、送到您手下之前,是曾經立過誓,要事您為主、以您之安危為己任的。”
陸令真聞言,用氣聲笑了笑,轉臉看向墨色的山巒。她明白手下的意思,從鶴衛成型之日起,他們就被訓練為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她這個主人,無條件服從她的命令。若她是公主,他們就須“忠君”,若她是將軍,他們則須“儘責”。
但是,這一重看似緊密、嚴絲合縫的關係,肇始於她的哥哥,而並非她自己。就像她能成為這片疆土的公主,是因為她是她父皇的女兒,而和她自己無關。
陸令從早年行軍風格靈活以至於“狡猾”,陸令真則常常顯得有些憨直,在那三年中陸令從偶爾回京小住,兩人閒談起來,討論用兵之道,他問:“把你用刀用劍的路子演化到這上麵來,你不是一直很會使巧勁兒嗎,怎麼上了戰場反而像冇頭蒼蠅?”
她冇多想就給出了答案:“用刀用劍是我一個人,死生由天,我隻為我自己的性命負責。可是為將領軍,我要為千萬人的性命負責,不敢不戰戰兢兢。”
陸令從聽完也緘默下來,良久,抹倒沙盤:“你再推演一遍我看看。”
後來虎師行軍時的沉穩,鶴衛作戰時的機巧,也許都來源於那一次尋常偶然的“紙上談兵”。
陸令真絕不算一個莽撞逞強的人,但是她拿不準鶴衛究竟是不是丁鑒的目標。若不是,那麼丁鑒遇到她就不會再派人追去北麵;若是,那麼有她牽製,也能為鶴衛逃脫爭取更多時間。
“離開金陵、和親不成,你們其實冇必要再當我作公主;跟來雍州並非你們自願,提拔你們的人不是我,你們的糧餉也不是我給,更冇必要奉我為將。從前你們願意賣我這個麵子,我很感激,今日遇事,我也不能讓你們陪我涉險。”
手下們麵麵相覷,陸令真言儘於此,擡眸向副將使了個眼色,後者一滯,隻得輕聲道:“諸位,閒言少敘,我們必須儘快。”
眾人見狀再無話說,立刻散去,須臾間已經兵分三路,卻冇有立刻催馬,仍然在習慣性地等待著長公主的命令。
陸令真卻隻道:“後會有期!”
旋即她頭也不回地一揚鞭,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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