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上煙火(種田) 第185章 第 185 章 做事的人有很大的問題
做事的人有很大的問題
天空陰沉沉不見一絲亮光,
蛛絲似的雨線連綿不絕自上掉落,淅淅瀝瀝沒有儘頭。
叢孝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看著腳旁邊“呼啦啦”流淌的放水口,
秧田裡的水位漸漸下落,
直至秧苗的根部。
他蹲下身捧起堆在田埂上的泥巴堵住水流,
凶猛的水柱戛然而止,
威勢減弱剩下稀稀拉拉的小水流。
隨著放水口堵嚴實消失不見,
隻剩了若有似無沁出田埂的隱秘脈絡。
叢孝又掏了水田裡的爛泥巴把放水口兩麵抹得滑不溜秋,
用肉眼看不見水的流動,撩了溝裡的水洗乾淨滿是泥巴的手,這才滿意直起身。
雨下得不大,
可他的頭臉和衣裳都已濕透,在這乍暖還寒的時候隻覺遍體生涼,
光著的腿腳冰冷得失去了知覺。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環顧四周,雨簾細密不絕,
層層疊疊,能模糊看見不遠處的幾個黑影彎著身子也在修整田埂,拍打泥巴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這鬼天氣,
沒完沒了地下雨,
家家戶戶忙著挖田埂放水,
秧田裡水多了苗該發黃了。
叢孝又回頭看了眼自家田裡的秧苗,再等兩天可以栽了,腳步一轉,抓起鏟在水溝旁的鐵鍬一步一滑往家走。
杏娘拿出箱子裡的乾淨衣裳,
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黴味,儘管不濃烈,
仍是叫人不舒服。
哎,久不見太陽,風乾的衣裳總歸沒有曬乾的香,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潮濕氣。再這麼下去,彆說衣裳,便是人也能擰出水來了。
“衣裳放這裡了,濕衣服脫下來我好拿出去洗,出去一趟換一身,走廊底下都快掛滿了,風乾得又慢,再跑兩趟該光著身子了。”
叢孝正拿乾巾子擦臉,甕聲甕氣地說:“有什麼法子,這淅淅瀝瀝的小雨就沒停過,一會子不去看,秧田裡的水就積滿了。一天總要跑個三、四趟才能放心,縱是夜裡也要掙了一隻眼睡覺。”
杏娘看了眼窗外陰沉沉的天色,這大晌午的就像到了傍晚,陰雲遮日不見光亮,連房裡也昏暗成一片,恨不得點盞油燈纔好。
她接過濕衣物抱怨:“今年也是邪了門,打從過年到現在就沒天晴過幾天,不是陰天就是雨天。
太陽再不出來都不用入夏了,左右也不熱,往年這個天哪還用蓋棉被?今年可倒好,天天縮在家裡連門都出不了,陰冷得想點火堆。”
“可不是。”男人隨口接道,滾燙的巾帕敷到冰涼的麵板上,身子舒服得打了個顫。
男人喉嚨裡溢位一聲愜意的歎息,儘管穿了蓑衣,可密密麻麻,無孔不入,像網一樣罩下來的雨珠裹得人密不透風。
蓑衣底下的衣物早已濕透,冷冰冰貼在肉上,即便是他這樣的壯年漢子,在田埂上轉悠一個早上也受不住,渾似披了件冰鉤子做的衣裳,心火裡的熱乎氣一縷縷往外冒。
“擦了身子過來喝一碗薑湯,有備無患。”杏娘交代一聲,拿了衣裳推開門出去。
“嗯!”男人的應聲才溢位嘴角,“吱呀”一聲,已被堅硬的門板阻隔。
叢孝擦著濕發走進雜物間,此時裡頭全變了個樣,之前堆的糧食作物專門辟了個角落堆放在一起。
靠近房門的前半截散了一地木頭、木板、斧、鋸、刨等木工家夥什,捲曲的木屑像天女散花似的無處不在。
十二歲的青皮正伏在條凳上刮料,一起一伏間碎屑如雪飄落,頭頂的發髻上也掛了兩條。
叢孝踩著一地“沙沙”聲走進去,“鄭娘子家的單子做得怎麼樣了,還差了什麼沒做?”
青皮直起身喘口氣:“大件的桌椅箱櫃床都已齊全,組裝後也沒問題,隻差了小件的板凳、盆架。這個月要栽早穀秧,白日裡怕是抽不出太多空,估摸著下個月能完工。”
男人滿意點頭,笑著道:“不錯,不錯,來得及,她家要到冬月才辦喜事,時間完全夠用。
我本來擔心你們兩個小家夥會誤了人家的吉時,不成想還提前了,看來要想長本事,親手做一個大單子比什麼都管用。”
一旁鑽研榫卯的青果不服氣插嘴:“爹,您偷懶也就罷了,一天到晚使喚我們哥倆做活,說地這麼好聽做什麼?”
男人笑笑不語,這兩年手把手地教兩個兒子木工活,如今看來頗見成效。
任何手藝隻要有人真心實意教,掰開了揉碎了細細地講解,上起手來並不難。怕就怕當師傅的遮遮掩掩,教一半藏一半,學徒累死累活學成個半吊子。
說不懂吧,又知道那麼一星半點,說會吧,做起來又束手束腳,不是這個不清楚竅門,就是那個沒學過。不光外人看著不靠譜,便是自己心裡頭也直犯嘀咕,撐不起場子。
鄭娘子家的小兒子說定了親事,她家在鎮上殺豬賣肉不差錢,跟哥哥們一樣也是起的新房子,置辦全套陳設。
她跟杏娘交好,且早就聽說過叢孝的名頭,便把新房裡的傢俱訂了叢家來做。
叢孝接了單子把木料搬回家,緊要的連線部位親手彈墨線、鋸板、鑿槽,剩餘的全權交給兩個兒子拿主意,他在一旁聽指揮打下手,有錯誤及時指正。
這樣一個單子做下來,不光他輕省了一大截,便是兩個小子也初初邁進了木工的門檻,能獨自完成一件傢俱。
儘管很多竅門還不熟練,隨著活計的增多,熟能生巧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隻不過兩個兒子也是各有優劣,老大做事穩重可靠,一步一個腳印不跑偏,卻少了些靈動。
小兒子活潑好動,走還不穩當就想著跑了,一門心思琢磨奇思妙想的榫卯接頭,靈巧是夠了,又缺了實打實的下苦功夫。
不過叢孝心裡很滿足,金無赤金,人無完人,哪有那麼多天賦異稟?
不都是一日日打磨,劃傷了無數次手指頭磨煉出來的,懂事了自然知曉怎麼養活妻兒。
他指點了兒子們幾句,轉過身走進灶房,炊煙嫋嫋,辛辣撲鼻,媳婦正在鍋旁邊炒菜,擡頭掃了他一樣。
“什麼事這麼要緊非得現在說,一頭濕發頂在腦袋上很舒服?還不過來烤乾。”
叢孝緊走幾步坐到灶膛口,昏黃的火光映在臉上暖融融的。
“不礙事,已經用布巾子擦得半乾,才洗了澡也不覺得冷。”
杏娘舀了薑湯遞給他,“喝吧,去去寒氣,等會子吃飯的時候多喝點湯。”
叢三老爺正在堂屋裡檢視農具,這是老人家每次農忙前的必做清單,哪件損壞了可以提前找補,免得緊要關頭耽誤時間。
陳氏窩在房裡也不知道做什麼,一個上午就沒見冒頭。
此時四下裡無人,正適合兩口子說私房話。
杏娘說出心裡打好的腹稿:“你說大哥打小沒做過農活,這次春耕你把他家田給拾掇了,行,這回我認了。總不能過兩天要栽秧了,他還跟個廢物一樣賴在家裡,指望你給他們家栽吧?”
男人端著碗的手一頓,慢吞吞喝完薑湯,喉嚨嗆得火辣辣地疼,眉頭一皺,無暇他顧。
杏娘嗓音一沉:“問你話呢,彆給我裝傻,你要是再腿長腳長跑去彆家幫忙,那你就去她家過去吧!你這麼菩薩心腸,我這小小的家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我帶著兒女們自會過活。”
叢孝煩躁地一抹臉,長歎一口氣,“你以為我願意?我也不想去幫忙,可……”
他頹喪地耷拉著肩膀,“可我大哥現下半點指望不上,大嫂一個婦人,文哥兒還沒成家,這兩個在田裡吭哧吭哧螞蟻搬家似地挪動,我這個當人小叔的能眼睜睜的乾看著?”
“怎麼不能?我這個當人小嬸的就能。”杏娘硬聲道,手裡的瓢一甩,桶裡水花四濺。
“當初分家時搶家產多厲害,一肚子陰謀詭計全使在親兄弟、親爹孃身上。盤算珠子打得滴溜溜轉,田畝搶到手,老人扔過牆,這樣的人怎麼有臉活在世上?
如今好了,鎮上的體麵大老爺混不下去了,又回過頭求分道揚鑣的兄弟幫襯。你就這麼賤麼,彆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就這麼樂意當他家長工?”
許是氣得狠了,杏娘破口大罵,恨他心軟不爭氣。
叢孝沉默低下頭,不知道能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說。他怎麼這麼倒黴,一個大哥,一個大姐,全給他攤上了,一點忙都幫不上,專門把他往死裡坑。
去年還沒進臘月,大哥一家從鎮裡搬回鄉下,當時他還奇怪了一把:怎麼回來這麼早,學裡不是臘月中旬才放假嗎?
奇怪歸奇怪,大哥一家三口回了村裡也跟鎮上似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關著兩扇大門,叢孝也就懶得打探。
現下他的名聲在周邊鄉鄰間傳開,除開農忙,平日裡也不得閒,整日與木頭、刨子為伍,天氣好的時候也會被人請去砌磚牆、抹白灰。
忙東忙西,漸漸在這一畝三分地站穩腳跟,掙的銀子雖然沒有外出做工多,可一家子老少都在跟前,倒也填補了這點遺憾。
直到年後他才聽到了一點風聲,他哥鎮上的教書先生給人頂了。
據說是一個比他哥小了十多歲的年輕人,還是當年考童生的案首,不論從哪方麵看,那人的前程都強於他哥。
東家理所當然樂意結交更有前途的年輕人,對方來謀生計,便毫不留情把叢信辭了。
叢孝聽了後直呲牙花子,小地方的人就是這麼不講究,可他也不是什麼地主鄉紳了不起的人物,也沒那個能耐幫他哥說兩句話,技不如人,隻能自認倒黴。
好在他哥在老家還有幾十畝良田,經營得當過日子沒問題。
哪成想叢信回到鄉下跟變了個人似得,一蹶不振,鎮日喝得醉醺醺任事不理,妻兒也扔在了一旁不管不顧。
叢三老爺跟叢孝找他談了好幾次,希望他振作精神,從頭來過,家裡還有這麼多地呢,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可對叢信來說,失了鎮上的差事重新做回風裡來雨裡去的泥腿子,他這一生便沒有了任何指望,活著隻剩了一張臭皮囊,遠不如醉生夢死來得痛快。
每次說著說著,叢信頭一歪打起了呼嚕,這兩人也就說不下去了。
回到老家的林氏倒是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條,自作主張從族人那裡拿回來十畝田,打算自耕自種當作一家三口的日常嚼用。
想法沒問題,做法也沒問題,就是做事的人有很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