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上煙火(種田) 第39章 第 39 章 何謂孝心
何謂孝心
若是親近之家辦紅白喜事,
大宴賓客,送禮就得去鎮上置辦,或鮮果點心,
或布匹衣料。
若隻是尋常走禮看望老人,
拿些家常之物即可,
眼下也沒彆的稀罕東西,
杏娘提了一籃子十個桃子,
十個粽子走去六太爺家。
六太爺家在她家東邊隔了幾戶,
兩家雖都姓叢,卻不是一支的。往上數兩代倒是能扯上點關係,後麵就各論各的了。因他輩分高,
小輩們就跟著他們那一脈的人喊。
剛走到六太爺家門口,一個婦人提了菜籃往河岸上走,
籃子不停往下滴水,杏娘站住腳略等了等,
“嫂子,這般早就開始準備晌午的飯菜了?”
張月娘擡起頭看見家門口站著的人,笑著打招呼:“杏娘來了,
快進屋,
這不是家裡來了嬌客,
總得置辦兩碗上台麵的菜。是來看老爺子的吧?早起太陽不辣,他老人家在院裡曬太陽呢。”
杏娘跟著她走到院中,一眼看到躺椅上的老人,果真如英娘所說,
蒼老的像變了個人——原先斑白的頭發已然全白,額頭皺紋密佈,鬆弛的眼皮耷拉,
安靜無聲。
老人身上搭了一床薄被,翠枝站在一旁整理邊角,聽到聲音轉過頭,“七嫂來了。”
“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灶房。”張月娘示意仍在滴水的菜籃,提步往前走。
杏娘走過去放下提籃,輕聲問道:“六太爺怎麼樣了?身子骨好些了嗎?”
翠枝眉眼間帶著一股散不去的憂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還是老樣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吃半碗飯,壞時就像這樣,白天黑夜的睡。”
薄被下的老人越顯消瘦,整個人被裹成小小的一團,這麼熱的天穿單衣都嫌厚,早晚有乾活的男人光膀子都熱出一身汗。六太爺卻穿了一身薄棉襖,睡夢中似乎還覺得冷,蜷縮著身子往被子下縮。
杏娘看得眼睛一酸,不忍地偏過頭,無聲歎一口氣。
翠枝拉著她在旁邊的條凳上坐下,“還以為熬過了冬天就好了,沒想到精神頭是好些了,身體還是老樣子。端午這兩天許是人多熱鬨,他老人家興頭頭了兩天,有說有笑,還能吃一碗米飯。我高興的很,以為我爹快好了,沒想到……”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喉嚨酸澀,通紅的眼睛裡淚水如雨般滾落,“早飯也吃不下,說是房間裡太冷了,要我們把他擡出來曬曬太陽。可明明都入夏了啊,我爹還跟冬天那樣怕冷,不是說陽氣足的話病就會好嗎?”
杏娘一手抱著她的肩膀,一手握著她的手,“都會好的,彆怕。”
“我不求彆的,我隻希望我爹能吃飯,能睜開眼睛就行,我好怕他這樣……一直睡,一直睡,睡得眼睛都睜不開……”
杏娘握緊了她的手,“老人家還有在吃藥嗎?”
“有的。”翠枝擦一把鼻子,粗魯地抽出帕子抹眼睛,“小李大夫開的藥,他們說吃不吃藥都一樣,可我不信邪,我爹能喝下藥湯,為什麼不吃?我拿了銀子給我哥買藥,就算我自個餓死,我爹也得吃藥。”
杏娘柔聲安撫:“能吃藥就有指望,慢慢來,彆急,你也要保重好自個,老人家看見你們心裡歡喜著呢。”
翠枝強忍住悲傷,大口往外吐氣,“你說得對,我不能給我爹添晦氣,他一定會好的。我不能在這沒完沒了的哭,我娘看見心裡難受。”
她伸出手搭在六太爺腿上,眷念地來回摩挲,兩人一時靜默不語,靜靜地看著無知無覺酣睡的老人。
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越發的乾癟枯黃,失去光澤的一層皮鬆垮垮地掛在臉上,似乎聽不見他喘息的聲音。離得近了緊緊盯著,才能看見薄被輕微地起伏。
一陣突兀的腳步聲打破小院的寧靜,打著哈欠的婦人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走到院中。
淩亂的發髻在頭上堆成雞窩狀,看見院中的幾人急步走過來,“七嫂過來啦!”也不等人回答,拿起籃子裡的桃就啃。
翠枝看她這個樣子就來氣,“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頭也不梳臉也不洗,你還像個婦道人家嗎?”
翠葉“呸”一口吐掉桃子皮,果肉入口咀嚼,對她姐的話充耳不聞,“還彆說,七嫂,你家的桃子就是甜,我今年還沒吃過桃子呢。”
杏娘乾笑:“是吧,今年雨水少桃子甜,你要喜歡的話我等一會再給你拿幾個過來。”
“那怎麼好意思。”翠葉吃得歡快,眉開眼笑地恭維,“我就喜歡跟七嫂這般爽快的人打交道,說話直來直往,不像有些人,吃個菜……”
“叢翠葉!”翠枝厲聲打斷她的話,警告意味深厚,“這是人家帶來看望爹的禮,你要是想吃的話就閉嘴,不想吃就彆糟蹋東西。”
翠葉無趣翻個白眼,滿不在乎嗆她姐:“我這是給爹分憂,桃子是寒性的,爹也吃不了啊,我吃一點怎麼了?”
杏娘窘迫一低頭,籃子裡的粽子也是不好克化,不能給病人吃的。
她尷尬地扯開嘴角:“那個……著急忙慌過來看六太爺,就沒仔細思量……那什麼,這些東西確實不能給老人家吃,是我疏忽了。”
“跟你沒關係。”翠枝安撫她,大聲嗬斥妹妹,“你還有臉說彆人,你連個外人都不如,有你這般給人當姑娘……”
“好了,姐,一天天的就知道逮著我罵,你又不是我孃老子。我親爹,親娘都沒說什麼,用得著你在這裝好人。是,爹是病了,跟你似的飽一頓餓一頓就是孝心了?我就是餓死了,他的病也好不了啊,也不知道裝給誰看,天天哭喪個臉……”
翠葉滿臉不耐煩,罵罵咧咧轉身回堂屋。
“你……”翠枝氣急攻心,顫抖著手指著她的背影。
對著這麼個混不吝,臉皮奇厚,良心餵了狗的人,罵再多都是枉然。何況這裡已經不是她們的家了,是孃家,鬨起來爹孃更難做人。
杏娘忙出聲打圓場:“好了,好了,這事本就怪我,我腦子一根筋,也沒想清楚就稀裡糊塗地提了過來,你們不要怪罪我纔好。”
翠枝站立片刻,頹喪地坐回凳子,“七嫂,彆說這種話,多謝你來看我爹,我隻是……”
她痛苦的雙手捂臉,“大家好像都很不滿,我也不知道怪誰,都沒有做錯,事情怎麼就成了這樣?”
這時躺椅上的老人好像被聲音驚擾到,不安地轉動脖子。翠枝忙一抹臉起身走過去,輕輕拍打被子。
六太爺發出幾聲含糊不清的呢喃,慢吞吞睜開眼睛:“老婆子……唔,枝兒啊……”似被陽光刺著了,老人閉上眼醞釀了一會又睜開。
“誰來了……這是……杏娘吧,等會兒留下吃飯……”
杏娘輕聲應答:“好的,太爺,您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趕緊好起來纔是,我新學了兩道菜,您肯定喜歡,到時做了給您和我公爹吃。”
六太爺虛弱地一笑,力不從心地闔上眼皮,“好……好……你是個好孩子,我好著呢。”
又像是起來什麼,半睜著眼睛囑咐一旁的女兒:“枝兒,不用給我買藥了,費銀子哩……我沒事,就是提不起勁,睡一覺就好了。”
“知道了,爹!”翠枝柔聲安撫老人,手上的力道更是放輕了幾分,“您放心,我沒費銀子,您先睡一會,等飯熟了我喊您吃飯,今天可要吃一碗飯才行。”
六太爺支吾幾聲,放下心來又重睡了過去。
等老人沒了聲響,翠枝轉頭說道:“七嫂,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娘還在收拾房間,我們就不去煩她了,你家裡也是一攤子事,就不留你了。”
杏娘點頭,她又把被子往老人身上拉了拉。兩人輕手輕腳繞過凳子,沒有走堂屋,穿過灶房往後院田埂走去。
家家戶戶的菜園蔥蔥鬱鬱,高矮交錯的各類菜蔬擠滿園子的每一個邊角。田埂另一邊的水稻正是抽穗揚花期,稻殼上布滿米白色的小點。
翠枝揪了一片豆角葉子,兩指來回碾壓,“七嫂,你說養兒育女是為了什麼?幾個哥哥要養家餬口,一日不得閒,我爹生病了也顧不上。我家這樣能出錢買藥的,人都說極為難得了,兒子們有孝心,可他們幾天都不見得來看我爹一次。”
“要不怎麼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大家都是這般過來的。”杏娘平靜應道,很多事情沒有答案,世道如此,她們能做的隻有適者生存。
指尖的葉片支離破碎,汁液粘稠,如同他爹風燭殘年般的氣息。
翠枝自嘲地說道:“枉我自詡孝心可鑒,可也隻能省吃儉用拿出一些吃藥的銀錢。既不能餵我爹吃飯喝藥,也不能幫他洗衣倒尿壺,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我有什麼資格說彆人?還有我妹……”
說到這裡,她擠出一個更加慘淡的笑容,“我妹這個人啊,天生的沒心沒肺。不出藥錢也就罷了,本就是各憑良心的事。可她打著看望我爹的名頭,一家三口全都是一張嘴挑兩個肩膀,兩手空空的趁著過節回孃家。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等著吃飯,神仙樣的擺她姑奶奶的款,難怪嫂子瞧我們不起?自個不擔事,怪不得彆人。”
杏娘一時無言,她的爹孃還健在,是這世上最關心她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些事情不想麵對,也不願意去想,就像對著一口深不見底的水潭,越是凝視深淵,越是不受控製靠近,最終淹沒覆頂。
她勸翠枝也是對自己說:“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儘善儘美,做事無愧於良心,無愧於爹孃,無愧於自己即可。”
田埂上的雜草叢生,這些草的生命力可真頑強,割了一茬又一茬,下一場雨出一個太陽,它們又能見縫插針地茁壯成長。
人比不了一點,年輕時占著身強體壯耗費儘每一絲力氣,累的精疲力竭倒頭就睡,第二天依舊神采奕奕。
年老了,曾經熬過的夜,耗儘的心神,淋過的風雨,一股腦找上門算賬,算盤珠子撥一通,欠給歲月的債用身體來償還。
人也就像浸在油裡的最後一截燈芯,雖還閃著微弱的昏黃光亮,可已經瀕臨熄滅,垂垂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