壟上煙火(種田) 第6章 第 6 章 叢孝學藝
叢孝學藝
叢家是泮水村的大姓,占了一小半人口,從前也是大戶人家。
據說幾百年前還出過官宦老爺呢,隻不過時移事遷一場空,鏡花水月一場夢。現在的叢家已是落魄成了普通農戶,族裡讀書種子雖多也隻出了個把童生,再想往上卻是不能。
好在富貴權勢不可求,小富即安卻易得,鐘敏靈秀之地水土養人,聚族而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既無鄉野幫閒惹事,也無訴訟官司纏身。
農閒之餘,打一壺小酒,攜一根釣杆,帶三兩兒孫,擇水甩勾,倒也不失為人生一大樂事。
泮水村連通鄰村的一段河道本是淤積堵塞,水流不暢,後經官府征徭役挖通了淤泥,水路暢通,河底、沿岸的稀泥巴堆成了一條寬大筆直的壟。
待到燕子銜著濕泥在屋簷下築起了巢xue,壟上的十幾戶人家也成了氣候。
叢三老爺這一脈便是從老宅那邊遷過來的,一代傳一代,子孫日漸繁多,老宅所在的空地便愈發稀少狹窄,後代成婚更是騰挪不開。幾家兄弟一商量,索性搬到這條壟上建了新宅,總歸是在一個村沒離了宗族。
壟上空地多,家家戶戶正屋院子齊備,菜園前還能挖一口小池塘,麻雀雖小倒也五臟俱全。
叢三老爺夫婦生兒育女幾十年,活下來的隻有一女兩子,大女兒嫁了本村農戶王家。
大兒子在族裡行五,自小喜愛讀書,從早到晚書不離手,餘事一概不論。二十上過了縣、府試,成了一名童生,從此愈發地克己複禮、兩袖清風。
端的是一副讀書人的派頭,跟他衣擺上濺了泥點永遠洗不乾淨的父親格格不入。
小兒子行七,唸完了蒙學長到十餘歲,自覺不是天縱奇纔可憑科舉出人頭地的料。且看哥哥廢寢忘食的勁頭,家裡也不可能供得起兩個男丁念書,故能下地起就跟著他爹身後做農活。
然則他又是個膽大心眼活的毛頭小子,不甘於一輩子靠天吃飯,麵朝黃土背朝天地辛勞一生圖個溫飽。爹孃沒成算,隻能自個替自家謀算。
但凡村裡誰家起屋子、添傢俱,他就跑過去幫忙,搬磚遞瓦忙得不亦樂乎。殷勤備至地給那些泥瓦匠、木匠端茶倒水,他也不說話惹人嫌,隻靜悄悄地貓在一旁打個下手。
到了吃飯時間不用主人家催,自覺跑回家扒一口飯又過去候著。
主人家知道他的小心思,隻不費柴米白得一個勞力,又不礙著自家事體,倒也樂得做個順手人情。
那些匠人更不用說,一門手藝且是那搬好學的。
除了那些祖傳行當,誰不是當牛做馬從學徒做起,吃住在師傅家。頭一年包攬師傅家所有粗累雜活,端洗臉水倒夜壺,劈柴挑水掃地擦桌子,三更燈火五更眠,比地主家的長工還不如。
有那刻薄的老師傅使喚徒弟跟牲畜無異,一頭牛死了官府尚且要問個清楚查個明白,徒弟死了那也是白死,誰叫你沒熬過去呢。
等到可以學技藝了,又應了那句老話“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
師傅自顧做事,厚道些的略微提示一二,徒弟能學多少就看自家本事了,又不是親生兒子,誰還會手把手地教。至於一些獨門絕技更是想都彆想,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不是說說而已。
師傅們在防著徒弟這方麵無師自通,千百年來無一例外,要不然也不會有“傳子不傳女”的默契了。
忽忽數年一閃而過,到了可以出師的年月了。徒弟心裡有數,憑著自個本事絕無立足可能,隻得繼續跟著師傅打雜做事。
當然這時候能拿到些微薄的酬勞,但是依舊需承擔師傅家全部粗重活計。
故當學徒能出人頭地的,絕對在某一方麵存在超乎尋常的慧根。在當下,除非是家裡實在窮頓困苦、揭不開鍋的人家,少有人肯送孩子當學徒的,當個農戶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去受那份罪。
叢孝打小就是個心思靈活的孩子,旁人看個熱鬨,他卻能用心琢磨出個道道,這裡聽一句,那裡看一眼,悄沒聲息地學會了些本領。
能幫家裡打一把凳子砌一堵矮牆了,隔壁堂兄還隻知道樂嗬嗬地捉泥鰍。
機緣還是出在十二歲那年,一大隊人馬途經泮水村,當中有人騎著高頭大馬,有人乘著一人駕馬車,還有走路的。據說是朝廷派出的能工巧匠去往府城建造一座宏偉壯觀的廟宇,被大雨困住了隻得留在此地住宿。
叢孝家也安排了幾人留宿,房間床鋪全騰出來給大人們住,睡不下的都在地上打地鋪。
其中有一個姓曹的大人,長得溫文爾雅,說話慢條斯理,並不與彆個一樣吃酒耍弄,整日悶在房中寫寫畫畫。
叢孝每日送了飯菜也不走,立在一旁伺候筆墨,時間長了竟也能看懂些邊角。
曹大人看他得趣,也是漫天暴雨連綿不絕,陰沉沉的天像破了口子的缸,沒完沒了地往下倒水,人都發黴成能長出蘑菇了。好容易身邊多了個活潑的半大小子,自家的小廝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落在了後頭,不然也輪不到這家小子伺候。
下雨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曹大人樂得聽嘰嘰喳喳的小子解悶逗趣——閒著無聊不是,不想這農家小子倒令他刮目相看。
能看書寫字不奇怪,畢竟但凡有點餘錢的人家都會送小子上個蒙學。再說此處也並不是那等窮山惡水之地,關鍵是能看懂畫紙。
此次由朝廷指派去府城修建佛寺,先不說那些山門、大雄寶殿、齋堂法堂之類的,單隻風景園林裡的亭台樓閣就數不勝數,畫紙不知捆了幾螺。
叢家小子既能看得懂佈局走向,又對泥瓦木工事項略微熟練,雖通曉的粗淺,提的問題也頗是可笑,但對一個鄉下小子來說倒也極為難得。
等到天晴啟程的時候,順嘴問了句可否想跟著他做事——純粹是想多個小廝伺候,叢孝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叢三老爺還有些猶疑,躊躇不決,陳氏卻是個心大的,這麼大的小子又丟不了,跟著大人學會些本領有何不好。
叢孝心意已決,收拾了兩件衣裳捲成個包袱皮,揣了一瓶辣醬兩個燒餅,頭也不回地跟在馬車後麵走了。
官老爺的到來著實令泮水村熱鬨了好一陣子,直到車隊走了月餘,驚奇探討之聲仍不絕於耳。
遠離城鎮的小村莊,偷雞摸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尚要爭論個一年半載,何況如此盛景,朝廷裡的官老爺呢,尋常縣太爺都不容易見著,那不得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各個唾沫橫飛、咬文嚼字,連說話都變得斯文起來,彷彿沾染了文氣。
奈何文字底蘊實在有限,翻來覆去地咀嚼了半年有餘,實在找不出新詞彙了,隻得作罷。另有一重原因是大人們給的住宿錢頗為可觀,著實令村民們過了一陣打酒吃肉的富足日子,故而人人沒口子地稱讚。
然婦人們又有了新的想頭,聽說叢家小子還未說親,這家說:“我家侄女年方十歲,年歲相當長得花容月貌,正堪相配。”
那家說:“我家外甥女正好大了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這是帶著財氣嫁予你家哩,不比那年歲小的,進了門就能添小子。”
隻那歲數大得實在有點多的人家頓足歎息,好好的一個金龜婿就這麼失之交臂,實在令人扼腕。
一時間叢三老爺家的門檻都踏薄了三成,陳氏樂得合不攏嘴,聽了東家聊西家,仿若真個要娶媳。
幸而叢三老爺保持了些許清明,隻說孩子還小且不在家,斷沒有不見麵就定下親事的,待他回家了再議。就這樣熱鬨了半旬,總算消停下來。
跟著大人去往府城的叢孝一走就是五年,除了偶爾的隻言片語及幾兩碎銀,叢家就跟沒了這個人似的,音訊全無。大夥都快忘了叢家還有個小老七,他又突然回來了。
人還是那麼個人,隻是從一個毛孩子成長為一個介於少年和青年的男性。
既保有少年的青澀又添了青年的成熟魅力,微黑的麵孔,眉毛濃密鼻梁高挺,身板結實有力。
提著兩個大包袱從馬車上蹦下來喊“娘”,陳氏望著這個陌生又帶點熟悉的青年,兩眼空空一臉茫然,楞了半天回不了神,嘴巴張合遲疑地叫了小兒子名字。
等終於確定眼前的人是自家整整五年沒音信的老幺,頓時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雙手握拳捶打他的脊背,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不住口地哀嚎:“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啊,你怎麼捨得回來啦,你老孃等得你好苦啊!”
真真是見著落淚聞著傷心,當晚好一陣契闊,久彆重逢直說到月上中天還意猶未儘。接下來兩日,聽到訊息的親朋好友陸續家來打探,自是另有一番熱鬨。
如此過了幾天,叢孝給了老孃二十兩銀子做私房,自個出錢開始買磚拉瓦劈柴砍樹——要建房啦!建好了房子纔好說媳婦不是!叢家門檻再一次被踏薄了三成。
來來往往好不熱鬨,隻叢孝到底在府城長了見識,尋常顏色根本看不上,說媒的雖多他卻不鬆口,到房子建好也沒個頭緒。
這一日被陳氏使喚去鎮上買布,路過一賣零嘴吃食的小攤販,一片嘈雜混亂中聽到一管清脆悅耳的女聲:“我昨天就是在你這裡買的果脯,當天晚上拿出來就是壞的,你還敢狡辯,當我是瞎子不成,你嘴角的這顆痦子我還能認錯。”
說著就要去掀翻小販的攤位,要他賠錢,不然就去報官。
叢孝腳步一頓,轉過身見一女孩雙手叉腰擋在矮個小販前麵,一雙杏眼似是能噴火,烏黑的眉毛緊蹙,分毫不讓。
小販眼見抵賴不成,雙手作揖又開始哀求:“小姐行行好,小本買賣掙不了幾個錢,不是故意欺瞞,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妻兒要養活,求小姐饒恕則個。”
女孩依舊不為所動,乾脆利落地要他賠錢。
這時大踏步走過來一年長男子,還沒到女孩身邊就開始抱怨:“我的小姑奶奶,一錯眼不見你就跑沒了影,你就不能等我一起過來嗎?”
小販見她來了幫手,自覺討不了好,隻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掏出幾枚銅板。
女孩接過銅板跟男子往東走,叢孝不自覺跟上。
“你一個女孩家家的怎這般膽大,獨自一人就敢跟人對峙。”男子仍是不滿。
女孩揚起眉毛振振有詞:“是他訛人在先,還不允我討個公道?”
“沒說不讓你討公道,可總得有個幫手陪著吧,這要是出了事,看爹孃饒得了誰。”
女孩低了頭不滿地嘟囔:“就知道拿爹爹嚇我,爹爹定也是讚成的。”
兩人說著話直走過一條街,叢孝也跟了一條街,眼看兩人就要往碼頭坐船,他也佯裝趕集要回家,一路跟到了白水灣。
當天傍晚,叢孝兩手空空地回到家,夢裡都是那雙明亮的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