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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20章 七百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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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的深山,黎明來得格外遲。天際線還是一片混沌的鉛灰色,山巒的輪廓如同蟄伏的巨獸,隻有幾聲零星的雞鳴刺破沉寂。錢桂花摸索著起床,老舊木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她沒點燈,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光,熟練地套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藍布褂子。灶房冰冷,土灶台像一塊巨大的黑石。她舀起一瓢冰涼刺骨的井水倒入鐵鍋,又從牆角米缸最深處,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米——那是家裡僅存的一點精米,粒粒飽滿,透著玉色的光澤。她抓米的手布滿老繭,指關節因常年浸泡在冷水中洗涮而腫大變形,像老樹的根瘤。這點米,是留給兒子魯智深的。

“媽,我起來了。”

魯智深揉著惺忪的睡眼走進灶房,身上套著那件同樣洗得發白、肩膀處打了補丁的校服。少年的身形有些單薄,帶著青春期的抽條感。

“飯快好了,你先去背會兒單詞。”

錢桂花的聲音帶著清晨的沙啞,她彎下腰,往灶膛裡塞進一把乾燥的鬆針和幾根細柴,用火石“嚓”地點燃。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起來,瞬間驅散了灶房的寒意,也映亮了她憔悴的臉龐。四十多歲的年紀,眼角的皺紋卻深如溝壑,鬢角已染上霜色,麵板被山風和日頭打磨得黝黑粗糙。火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像一幅被歲月侵蝕的版畫。

魯智深“嗯”了一聲,從書包裡摸出那本捲了邊的英語課本,走到院子裡。深秋的清晨寒氣逼人,他裹緊了單薄的校服。天光熹微,遠處的山巒還籠罩在薄霧中。他翻開書頁,輕聲念著單詞,聲音在寂靜的山穀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這是他一天中唯一能安靜學習的時間,像偷來的片刻安寧。

灶膛裡的火劈啪作響,錢桂花望著跳躍的火苗,心思卻飄遠了。昨晚丈夫魯長海又咳了大半夜,那聲音撕心裂肺,像要把肺管子都咳出來。五年前在鎮上建築工地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斷了幾根肋骨,肺也傷了,從此就落下了這病根。家裡那點積蓄早就掏空了,藥也是時斷時續。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褂子內袋——那裡有個用舊手帕仔細包著的小布包,裡麵是昨天趕集賣掉五個竹筐換來的三十七塊錢。摸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幣和幾個硬幣,她的心沉甸甸的。下個月的學費、資料費……這點錢,杯水車薪。

“智深,吃飯了!”

錢桂花朝院子裡喊了一聲,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飯桌是張老舊的方桌,油燈的光線昏暗。桌上擺著兩碗粥。一碗是給魯智深的,米粒清晰可見,稠稠的;另一碗幾乎是米湯,稀得能照見人影。旁邊是一小碟醃得發黑的鹹菜疙瘩。魯智深端起碗,狼吞虎嚥地喝起來。錢桂花和丈夫魯長海坐在桌邊,隻端起那碗米湯,小口地啜飲著,彷彿在品嘗什麼珍饈美味。

“慢點吃,彆噎著。”

錢桂花看著兒子埋頭喝粥的樣子,眼底是化不開的心疼。那碗稠粥,是她從自己和丈夫嘴裡省下來的。

魯智深放下碗,舔了舔嘴唇,聲音有些發虛:“媽,今天月考成績要出來了。”

他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麵的木紋。他知道自己的成績,在班裡不上不下,英語尤其拖後腿,距離考上好大學,隔著千山萬水。

“儘力了就好。”

錢桂花伸出手,粗糙的掌心帶著涼意,輕輕撫過兒子有些紮手的短發。她何嘗不知道兒子的困境?隻是這山裡的孩子,除了讀書,還能有什麼出路?她隻能把所有的擔憂和期望,都化作這句輕飄飄的安慰。

魯智深背上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書包,準備出門。錢桂花叫住他:“等等,媽今天要去李嬸家幫忙收花生,晚上可能回來晚些。鍋裡給你煮了土豆,放學回來自己熱著吃。”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灶膛裡埋了兩個紅薯,餓了就扒出來。”

“媽,你腰不好,彆太累了。”

魯智深看著母親微微佝僂的背,擔憂地說。母親的腰傷是早年挑重擔落下的,一到陰雨天就疼得直不起來。

“沒事,媽身體硬朗著呢。”

錢桂花努力挺直腰板,擠出一個笑容,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李嬸家給六十塊錢一天呢,夠你下個月的資料費了。”

六十塊!這數字像一塊磁石,牢牢吸住了她所有的顧慮。

看著兒子瘦削的背影消失在蜿蜒崎嶇的山路儘頭,錢桂花臉上的笑容像潮水般褪去,隻剩下深深的疲憊。她揉了揉後腰,那裡像有根針在紮。轉身回屋,叫醒還在咳嗽的丈夫:“長海,我去李嬸家了,鍋裡有粥,你記得喝藥。”

魯長海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臉色蠟黃,咳得喘不上氣:“路上……咳咳……小心點……村口那段路在修……車多……”

錢桂花點點頭,換上那件最破舊、補丁最多的衣服,戴上磨破了邊的草帽,拿起一個裝水的舊塑料瓶,出了門。

清晨的山路布滿露水,濕滑難行。錢桂花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泥濘上。她的心思卻像山間的霧,飄忽不定:下個月要交的補習費三百塊、兒子那件袖口磨破的棉襖該換了、作業本快寫完了……每一筆開銷都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她的心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她下意識地又摸了摸內袋裡那三十七塊錢,薄薄的,卻像烙鐵一樣燙手。

走到村口時,太陽已經爬上山頭,陽光有些刺眼。這段路確實在修,半邊被挖得麵目全非,泥土翻卷,碎石遍地。另一半勉強通行的路,擠滿了各種車輛,喇叭聲、引擎轟鳴聲不絕於耳。錢桂花緊貼著路邊最狹窄的地方走,儘量避開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輪。

突然!一陣尖銳刺耳的摩托車引擎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蠻橫的呼嘯!

錢桂花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想回頭看一眼,但身體還沒來得及反應——

“砰!!!”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後狠狠撞來!她感覺整個人像被拋飛的麻袋,天旋地轉!右腿外側傳來一陣鑽心刺骨的劇痛!她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塵土瞬間嗆入口鼻!

摩托車也“哐當”一聲歪倒在路邊。騎手是個染著黃毛的年輕小夥子,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臉上帶著驚恐:“大……大媽!你沒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開快了沒看清!”

錢桂花疼得眼前發黑,她掙紮著想坐起來,但右腿一動就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低頭一看,褲腿被粗糙的地麵劃開一個大口子,裡麵血肉模糊,鮮血正汩汩地往外冒,迅速染紅了深色的布料和身下的泥土。

“我送你去醫院吧?”

小夥子聲音發抖,伸手想扶她。

“不用!”

錢桂花幾乎是本能地尖叫著拒絕!去醫院?那得花多少錢?掛號費、檢查費、藥費……她不敢想!兒子下個月的學費怎麼辦?她強忍著劇痛,咬著牙說:“我沒事……就是……就是擦破點皮……不礙事……”

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

小夥子看著她腿上那片刺目的鮮紅和額頭上滲出的冷汗,根本不信:“不行!這傷得不輕!必須去醫院看看!”

兩人正爭執間,幾個路過的村民圍了過來。

“哎喲!這不是長海家的桂花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是同村的張嬸,“天哪!這腿……流這麼多血!快!快送衛生所!”

“桂花姐,你這傷得不輕啊!得趕緊處理!”

另一個村民也附和道。

“真……真沒事……”

錢桂花還想堅持,但腿上劇烈的疼痛讓她臉色慘白如紙,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

看著錢桂花慘白的臉和不斷滲血的傷口,小夥子也嚇壞了,他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數了數,塞到錢桂花手裡,聲音帶著懇求:“大媽,對不住!真對不住!這……這七百塊錢,您拿著!算是我賠您的!您……您一定得去看看傷!”

七百塊!錢桂花握著那疊帶著體溫的鈔票,手抖得厲害。這幾乎是她半個月起早貪黑才能掙到的數目!她看著小夥子驚恐又帶著點懇求的眼神,又看看自己血肉模糊的腿,再看看周圍村民擔憂的目光……她艱難地點了點頭,聲音微弱:“……好……好……”

在村民的幫助下,她艱難地站起來,右腿完全不敢用力,鑽心的疼。有人提議用三輪車送她去衛生所,她連連擺手:“不用麻煩……真不用……我自己能走……”

她謝絕了所有人的好意,將那七百塊錢仔細地、深深地藏進內衣最貼身的口袋裡,彷彿藏起一個沉重的秘密。然後,她咬緊牙關,拖著那條劇痛、沉重得如同灌了鉛的右腿,一瘸一拐地,繼續朝著李嬸家的花生地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桂花!你這腿……”

李嬸看到錢桂花褲腿上觸目驚心的血跡和泥土,還有她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點皮,不礙事。”

錢桂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額頭上全是冷汗,“咱們……快去地裡吧,趁日頭還不毒。”

那天,在深秋依然有些灼熱的陽光下,錢桂花拖著那條不斷傳來鑽心疼痛的傷腿,在花生地裡整整乾了八個小時。拔花生需要彎腰,每一次俯身,傷口就像被再次撕裂;捆紮花生需要走動,每一步都牽扯著腿上的肌肉,痛得她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浸透了她的破舊衣衫,混合著腿上的血水,黏膩地貼在身上。她咬緊牙關,嘴唇被咬出了血印子,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在支撐:六十塊工錢!加上那七百塊!夠兒子兩個月的學費了!值!值!

傍晚收工時,李嬸看著錢桂花幾乎站不穩的樣子和褲腿上那大片深褐色的血漬,歎了口氣,多塞了十塊錢到她手裡:“桂花,拿著,去買點藥擦擦……看你這樣子,唉……”

錢桂花接過那帶著體溫的十塊錢,連聲道謝,喉嚨哽咽得說不出更多的話。這十塊錢,是山村裡樸素的善良。

回家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和艱難。天色漸漸暗下來,山路崎嶇。她路過村衛生所,昏黃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她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兒,看著裡麵模糊的人影,摸了摸口袋裡那十塊錢和那沉甸甸的七百塊。最便宜的藥膏也要八塊錢……夠兒子買一本新的練習冊了……她最終咬了咬牙,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衛生所,身影融入了越來越濃的暮色中。

天徹底黑透了,錢桂花才終於挪到家門口。屋裡點著一盞昏黃的燈泡,光線微弱。魯智深正伏在飯桌上寫作業,聽到動靜立刻抬起頭:“媽!你怎麼這麼晚?我熱了土豆,你快吃點!”

他放下筆,快步迎上來。

“在李嬸家……多乾了會兒……活兒多。”

錢桂花強撐著笑了笑,聲音嘶啞。她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想把受傷的右腿藏在陰影裡,不讓兒子看見。

魯長海拄著柺杖,咳嗽著從裡屋出來:“回來啦?吃飯了嗎?”

“吃……吃了,在李嬸家……管飯。”

錢桂花撒了個謊,胃裡其實空空如也,中午她隻就著涼水啃了半個冷硬的饅頭。她慢慢挪到床邊,想坐下,但右腿彎曲時一陣劇痛襲來,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腫脹的腿已經和褲子的布料黏在了一起,每動一下都如同酷刑。

“媽,你怎麼走路怪怪的?”

魯長海敏銳地察覺到了妻子的異樣,眉頭緊鎖。

“沒……沒事,就是累了。”

錢桂花趕緊轉移話題,看向兒子,“智深,你月考成績……出來了嗎?”

魯智深低下頭,手指絞在一起:“數學……及格了,但英語……還是沒考好……”

聲音裡充滿了沮喪。

錢桂花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望,像被針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她強行壓下,臉上擠出更深的笑容:“慢慢來……下次……下次努力就好。”

她頓了頓,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媽……媽給你報個英語補習班吧?李老師說……鎮上新開了個班……教得挺好……”

“多少錢?”

魯智深猛地抬起頭,急切地問。

“一學期……六百。”

錢桂花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魯智深立刻搖頭,像被燙到一樣:“太貴了!媽!我不去!我自己多背單詞就行!我保證下次考好!”

“不行!”

錢桂花突然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堅決,“你必須把英語補上去!你看看咱們村!沒讀書的都跟你爸一樣!要麼在工地賣命!要麼在地裡刨食!一輩子看天吃飯!你李老師說你有潛力!就差英語和數學!這錢……媽給你出!必須……”

話沒說完,她因為情緒激動,身體不自覺地動了一下,右腿狠狠撞在床沿上!

“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呼從她喉嚨裡溢位!她瞬間蜷縮起來,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

“媽!你到底怎麼了?!”

魯智深的心猛地揪緊!他一個箭步衝過來,不由分說地蹲下身,捲起母親右腿的褲管!

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

母親的小腿上一大片駭人的淤紫,腫脹得發亮!膝蓋處更是血肉模糊!傷口邊緣紅腫發炎,膿血混合著泥土和乾涸的血跡,粘連著破爛的褲料!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彌漫開來!

“這……這……這是怎麼弄的?!”

魯智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睛瞬間紅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親竟然帶著這麼重的傷,在花生地裡乾了一天活?!

錢桂花知道瞞不住了,她彆過臉,不敢看兒子的眼睛,聲音虛弱:“路上……被摩托車……蹭了一下……不礙事……”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去醫院?!”

魯智深幾乎是吼出來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他猛地站起身,像瘋了一樣在家裡翻箱倒櫃!抽屜被拉得哐當作響!終於,在櫃子最底層,他找到了半瓶渾濁的碘伏和幾片皺巴巴、不知放了多久的創可貼——這就是這個家全部的“醫藥儲備”。

他顫抖著跪在母親麵前,擰開碘伏的蓋子,用棉簽蘸著那刺鼻的液體,小心翼翼地、卻又因為手抖而控製不好力道地擦拭著那猙獰的傷口。棉簽碰到翻卷的皮肉,錢桂花疼得渾身一顫,牙關緊咬,卻沒發出聲音。魯智深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母親傷痕累累的腿上,和碘伏混在一起。

“媽……你明天彆去乾活了……在家休息……”

魯智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那怎麼行?”

錢桂花搖頭,聲音虛弱卻固執,“李嬸家的活還沒乾完……再說……”

她突然停住了。

“再說什麼?!”

魯智深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死死盯著母親。

錢桂花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說了實話,聲音輕得像羽毛:“……那人……賠了七百塊錢……媽想著……正好……給你交補習費……”

“轟——!”

魯智深隻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他手上的動作完全僵住!那七百塊錢!那沾著母親鮮血的七百塊錢!竟然是母親忍著這樣的劇痛,為了給他交補習費纔不去看傷的?!

巨大的愧疚、自責、心疼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淹沒!他再也控製不住,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猛地撲倒在母親腿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充滿了絕望和痛苦!

“媽!你怎麼能這樣!你的腿傷得這麼重!連藥都捨不得買……我……我……我算什麼兒子啊!!”

他哭得渾身顫抖,拳頭狠狠砸在地上,彷彿要將所有的悔恨都發泄出來!

錢桂花慌了神,顧不得腿上的劇痛,掙紮著俯下身,用那雙粗糙的手慌亂地去擦兒子的眼淚:“傻孩子!哭什麼!媽真沒事!這錢……這錢正好給你報補習班……你好好學……比什麼都強……”

“我不要!!”

魯智深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嘶吼著,“我不要補習班!我要你去看醫生!媽!我求你了!去看醫生吧!!”

母子倆的哭喊和爭執驚動了裡屋的魯長海。他拄著柺杖,踉踉蹌蹌地衝出來,看到妻子腿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錢桂花!你……你這……得去醫院啊!這都發炎了!你不要命了?!”

“去什麼醫院!”

錢桂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固執,她指著兒子,“這七百塊錢!是給智深讀書用的!誰都不許動!誰都不許動!!”

她的眼神決絕,彷彿守護著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

那天晚上,魯智深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輾轉反側。母親腿上那片猙獰的傷口,像烙鐵一樣印在他的腦海裡。那七百塊錢,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殘酷地認識到,自己每天吃的飯、穿的衣、用的書本、甚至那遙不可及的大學夢,都是母親用血汗、用傷痛、用近乎自虐的犧牲換來的!而他呢?他做了什麼?他有時會偷懶少做幾道題,有時上課會走神,甚至偶爾還會抱怨學習太累……巨大的羞恥感和愧疚感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的心。

半夜,他聽到父母房間裡傳來壓抑的、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傷口……有點感染……明天……還是去衛生所看看吧……”

父親的聲音充滿了擔憂和無力。

“不去……買支藥膏擦擦就行……那七百塊錢……是給智深報補習班的……不能動……”

母親的聲音虛弱卻異常固執。

“可你的腿……”

“我這條老腿……算什麼?智深要是考不上大學……這輩子……就毀了……咱家……就真沒指望了……”

黑暗中,魯智深把臉深深埋進冰冷粗糙的枕頭裡,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浸濕了枕巾。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身體因為壓抑而劇烈地顫抖著。

…………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透,錢桂花又掙紮著起床了。右腿腫得幾乎穿不進褲子,每動一下都疼得她直抽冷氣。但她還是咬著牙,一瘸一拐地,準備出門去李嬸家。

魯智深站在門口,看著母親那佝僂、蹣跚、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漸漸模糊。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合著無儘的愧疚和決心,在他瘦弱的胸膛裡熊熊燃燒起來!

去學校的路上,他第一次沒有拿出英語課本。他沉默地走著,腳步卻異常堅定。他反複問自己:怎樣才能不辜負母親的血?怎樣才能對得起那七百塊錢的重量?

課間,班主任李老師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李老師推了推眼鏡,看著眼前這個沉默的少年:“智深,這次月考英語還是沒考好。”

魯智深羞愧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老師,我……”

“我知道你家的情況,”

李老師的聲音溫和卻帶著力量,他拿出一份成績單,指著上麵起伏的曲線,“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後,你留一個小時,我給你補英語,免費。”

他看著魯智深猛然抬起的、充滿震驚和不敢置信的眼睛,繼續說,“還有,下個月市裡有個物理競賽,我覺得你可以試試。得獎的話,高考能加分。”

“可是……報名費……”

魯智深的聲音細若蚊蠅。

“學校可以減免。”

李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中充滿了信任和期許,“智深,你是我見過最有韌勁、最有潛力的學生之一。彆讓眼前的困難限製了你。你的未來,值得更好的。”

那一刻,魯智深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炸開了!他想起母親血肉模糊的腿,想起她強忍疼痛也要去掙那六十塊錢的樣子,想起她寧可發燒也不願動那七百塊錢的固執……李老師的話,像一道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陰霾,點燃了他幾乎熄滅的希望!

一股滾燙的熱流湧上眼眶,他猛地挺直了脊梁,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力量,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

“老師!我一定努力!我一定……考上大學!”

從那天起,魯智深徹底變了。他成了學校裡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清晨四點,當山村還沉浸在睡夢中,他就借著窗外微弱的晨光,一遍遍背誦著英語單詞;晚上,在昏黃的油燈下,他演算著數學題,直到眼皮打架;同學們的午休時間,他躲在教室角落啃著冷硬的土豆,同時翻看著物理課本;週末,他背著乾糧,徒步兩小時去縣城的圖書館,在知識的海洋裡貪婪地汲取養分……他像一塊乾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改變命運的知識。

一個月後的期中考試,當成績單發下來時,全班嘩然。魯智深的英語成績第一次越過了及格的分數線!數學更是像一匹黑馬,衝進了班級前十!李老師拿著成績單,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聲音洪亮而激動:“看看魯智深的進步!這就是努力的力量!這就是不向命運低頭的證明!”

放學鈴聲一響,魯智深像離弦的箭一樣衝出教室,飛奔回家。他要第一時間把這個好訊息告訴母親!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他興奮地喊道:“媽!我考……”

聲音戛然而止。

母親錢桂花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乾裂,額頭上覆著一塊濕毛巾。她虛弱地睜開眼睛,看到兒子,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容:“智深……回來啦……聽說……你考試……進步了?媽……真高興……”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

魯智深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他衝過去,摸了摸母親的額頭——燙得嚇人!

他二話不說,衝到床底下,從最裡麵拖出那個用舊布層層包裹的小包,毫不猶豫地掏出那七百塊錢——那疊沾著母親血汗、承載著沉重期望的鈔票!

“媽!我送你去醫院!”

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不行!”

錢桂花掙紮著想坐起來,卻被兒子按住,“那是……你的補習費……”

“我不用補習班了!”

魯智深幾乎是吼出來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李老師免費給我補課!我英語及格了!數學考了前十!媽!你看看!你看看成績單!”

他顫抖著手把成績單展開在母親眼前,“你要是再不去醫院……我……我就不上學了!我說到做到!”

錢桂花愣住了,她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睛,看著那張寫著進步的成績單,看著兒子臉上從未有過的堅決……她渾濁的眼睛裡,淚水無聲地滑落。最終,她艱難地點了點頭。

村衛生所裡,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醫生檢查後,眉頭緊鎖:“傷口感染嚴重,引起高燒,必須馬上打消炎針,還得清創換藥!”

冰冷的針頭刺入母親乾瘦的手背,透明的藥水一滴滴流入她的血管。魯智深緊緊握著母親那隻布滿老繭、傷痕累累的手,那粗糙的觸感像砂紙一樣磨礪著他的心。他看著母親憔悴的睡顏,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一定要讓母親過上好日子!一定要讓她再也不用為錢發愁!再也不用忍受這樣的傷痛!

那天晚上,在昏黃的油燈下,魯智深翻開了那本已經捲了邊的日記本。他拿起筆,手因為激動和決心而微微顫抖。他鄭重地寫下:

“母親的七百塊錢,是我這輩子最沉重的債,也是最珍貴的禮物。它沾著血,帶著痛,浸透了無聲的愛。我會用一生的努力,用我的汗水和脊梁,去償還這份恩情。媽,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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