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21章 無聲的階梯
午夜已過,萬籟俱寂。台燈昏黃的光暈下,魯智深將最後一個數學題的答案工整地謄寫在作業本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是這深夜裡唯一的節奏。他擱下筆,長長地、無聲地撥出一口濁氣,彷彿要將胸腔裡積壓的疲憊和某種沉甸甸的東西一並撥出。他抬起頭,目光落在牆壁上那麵老舊的掛鐘上——時針和分針在“1”和“3”之間形成一個鈍角,淩晨一點十五分。窗外,一輪清冷的滿月高懸,銀輝透過薄如蟬翼的廉價窗簾,流淌在堆滿書本和試卷的書桌上,也照亮了他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龐。那疲憊之下,是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堅定。
“還有三個月……”
他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他揉了揉乾澀發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收拾好書本,每一個動作都輕如羽毛,生怕驚擾了隔壁房間那本就淺眠的父親。
推開房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草藥和舊傢俱氣息的味道撲麵而來。魯智深習慣性地朝父親的床鋪望去,準備道一聲晚安——然而,他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
父親的床上——空無一人!
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地碼放在床頭,枕頭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彷彿從未有人躺過。隻有牆上那台老式掛鐘,秒針不知疲倦地跳動著,發出“哢噠、哢噠”的單調聲響,在這死寂的深夜裡,每一聲都像敲擊在魯智深的心上,清晰得令人心悸。
“爸?”
魯智深的心跳漏了一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試探性地呼喚。回應他的,隻有掛鐘冰冷的滴答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風聲。
他快步走進廚房,灶台冰冷,但當他擰開保溫瓶的蓋子時,一股溫熱的水汽撲麵而來——水還是溫的!這說明父親剛出門不久!這麼晚了,父親會去哪裡?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他立刻返回房間,拉開抽屜,摸出那支用了多年、外殼有些磨損的手電筒,毫不猶豫地衝出了家門。
五月的夜風帶著山野特有的涼意,吹拂著他單薄的校服。村裡的路燈稀稀拉拉,光線昏黃暗淡,勉強照亮腳下坑窪不平的小路。他裹緊外套,憑著記憶和直覺,沿著熟悉的小路向村口走去。遠處,一種低沉而持續的轟鳴聲隱隱傳來,打破了夜的寧靜。魯智深循聲望去,心猛地一沉——村外那片正在熱火朝天建設的新住宅工地上,此刻竟燈火通明!巨大的探照燈將夜空切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機器的轟鳴聲如同巨獸的咆哮!
“不會的……爸不可能……”
魯智深的心瞬間揪緊,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他拔腿就向那片刺眼的光源跑去,腳步踉蹌,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慌亂地跳躍。
距離越來越近。工地的景象如同殘酷的畫卷在他眼前展開:攪拌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吐出灰白色的泥漿;塔吊的巨臂在夜空中緩慢而沉重地移動,吊起成捆的鋼筋;幾十個身影在塵土飛揚中穿梭忙碌,如同螻蟻般渺小。魯智深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尋,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終於,在靠近水泥堆放區的一角,他看到了那個熟悉到骨子裡的背影!
父親魯長海!他正彎著腰,試圖將一袋沉重的水泥扛上肩頭。他的動作明顯比記憶中遲緩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種吃力的僵硬。當他試圖直起腰時,身體猛地一頓,右手下意識地、死死地按住了後腰的位置,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痛苦!但他隻是咬緊牙關,喉結滾動了一下,硬生生將那袋足有百斤重的水泥扛了起來!他的身體微微搖晃了一下,腳步踉蹌,卻固執地、一步一步,艱難地朝著轟鳴的攪拌區挪去。每一步,都像踩在魯智深的心尖上!
魯智深僵在原地,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父親不是告訴他,腰傷好多了,現在隻在鎮上的傢俱廠做點輕鬆的零工嗎?怎麼會……怎麼會在這裡?!在這個深更半夜,扛著如此沉重的水泥?!
“喂!那小孩!誰讓你進來的?!出去!快出去!這裡危險!”
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滿臉橫肉的工頭模樣的人發現了魯智深,揮舞著手臂,粗聲粗氣地嗬斥道。
魯智深置若罔聞!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父親佝僂的背影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憤怒衝上頭頂!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猛地朝著父親的方向衝了過去!“爸——!”
他用儘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在機器的轟鳴聲中顯得微弱而尖銳。
魯長海正艱難地卸下肩上的水泥袋,聽到這聲呼喊,身體猛地一僵!他難以置信地轉過身,當看清是兒子時,臉上瞬間寫滿了震驚、慌亂和一絲……被戳穿的狼狽!肩上那袋水泥“噗通”一聲滑落在地,激起一片嗆人的灰白色煙塵。
“智深?!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魯長海的聲音帶著喘息和掩飾不住的驚慌,他下意識地想挺直腰板,卻因為動作過猛又牽動了傷處,痛得他倒吸一口冷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
“爸!”
魯智深衝到父親麵前,聲音帶著哭腔,視線落在父親那件沾滿水泥灰、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工裝上,又死死盯住父親那隻始終按在後腰上的手,“你不是說……你不是說在鎮上傢俱廠嗎?!你的腰……你的腰到底怎麼了?!”
魯長海眼神躲閃,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沒事!就是……就是幫老李頂個班!他家裡有事……你快回去!快回去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他伸手想推兒子離開,手卻在微微發抖。
“頂班?!”
魯智深指著工地入口處那個巨大的電子時鐘——猩紅的數字顯示著“02:10”,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誰家頂班會在這個時間?!而且你的腰!你明明疼得直不起來!爸!你到底瞞著我什麼?!”
“我說了沒事!”
魯長海突然提高了音量,帶著一種被逼到角落的焦躁,但隨即又像泄了氣的皮球,聲音低了下來,近乎哀求,“智深,聽話,先回家去。爸……爸一會兒就回去,真的……”
“老魯!磨蹭什麼呢?!”
剛才那個工頭不耐煩地走過來,皺著眉頭打量著魯智深,“這是你兒子?趕緊讓他走!彆在這兒礙事!耽誤了工期你負責啊?!”
魯長海連忙點頭哈腰:“是是是!馬上走!馬上走!”
他轉向魯智深,眼神裡充滿了懇求,甚至帶著一絲卑微,“智深,聽話,先回家,好不好?爸求你了……”
看著父親布滿灰塵和汗水的臉上那近乎絕望的懇求,看著他那雙因常年勞作而粗糙皸裂的手,魯智深的心像被無數根針同時刺中!他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才艱難地點了點頭。他轉過身,一步一步,沉重地離開了那片喧囂刺眼的工地。
但他沒有回家。他走到工地外圍一處堆放著廢棄建材的陰影裡,蜷縮著蹲了下來。初春深夜的寒意透過單薄的校服滲入骨髓,但他渾然不覺。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工地出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要等父親下班,他要親眼看看父親拖著那樣的身體,如何走完這段回家的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冰冷的沙漏。天邊漸漸泛起一絲灰白,魚肚白掙紮著從黑暗的邊緣透出。工地上機器的轟鳴聲漸漸稀疏,燈光也一盞盞熄滅。疲憊的工人們如同退潮般,三三兩兩地從大門走出來,帶著滿身的塵土和倦意。
魯智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終於,在幾乎所有人都離開後,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父親魯長海,最後一個,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他的背佝僂得厲害,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右腿明顯不敢用力,幾乎是拖著在走。他走得很慢,很慢,不時停下來,用手狠狠捶打幾下後腰,然後深吸一口氣,再繼續向前挪動。
魯智深的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他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悄悄跟在父親身後,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回到家門口,魯長海沒有立刻進屋。他扶著院牆,在門口那棵老槐樹下緩緩坐了下來。他佝僂著背,從褲兜裡摸索出一個皺巴巴的白色小藥瓶,擰開蓋子,倒出兩片白色的藥片,看也沒看就塞進嘴裡,艱難地乾嚥了下去。然後,他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般,重重地靠在粗糙的樹乾上,緊閉著雙眼,眉頭因為劇烈的疼痛而緊緊擰在一起,臉上是再也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疲憊。月光下,他額頭上滲出的冷汗閃著微光。
魯智深躲在院牆的陰影裡,看著這一幕,感覺自己的心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揉碎!他悄悄退回屋裡,故意弄出一些聲響,假裝剛起床的樣子。“爸?你回來了?”
他提高聲音喊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哎……回來了……”
魯長海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帶著濃重的疲憊和強裝的輕鬆。他扶著樹乾,艱難地站起身,又深吸了幾口氣,才慢慢推門進屋。
早餐桌上,氣氛異常沉默。魯智深低著頭,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父親。他注意到父親拿筷子的手在微微顫抖,夾菜的動作也變得笨拙。他幾乎全程都是站著吃飯,偶爾坐下,也是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彷彿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坐下後立刻用手撐著桌麵,腰背挺得僵硬。
“爸,”
魯智深放下碗,試探著問,“你今天……還要去傢俱廠嗎?”
魯長海正艱難地嚥下一口粥,聞言點點頭:“嗯,八點上班。”
他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還剩不到半小時,立刻加快了喝粥的速度,顯得有些匆忙,“我走了,你上學彆遲到。”
他放下碗,幾乎是扶著桌子站起來,動作遲緩地推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出了門。
魯智深站在窗前,看著父親騎車遠去的背影。那背影不再挺拔,而是微微佝僂著,蹬車的動作也顯得吃力。他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瘋狂滋長。
他沒有立刻去學校。等父親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村口,他轉身,腳步沉重地走進了父母的臥室。房間簡陋得令人心酸,一張老舊的木床,一個掉漆的衣櫃,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藥味。他猶豫著,最終還是拉開了床頭櫃那個最底層的抽屜。裡麵是一些針線、舊照片等雜物。他的手在雜物中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牛皮紙袋。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拿出紙袋,深吸一口氣,開啟。裡麵是一遝折疊整齊的紙張。最上麵一張,是縣人民醫院的ct檢查報告單!他的目光急切地掃過那些冰冷的醫學術語,最終定格在診斷結論那一欄:
“腰椎間盤突出(l4\\/l5,l5\\/s1),伴椎管狹窄及神經根受壓。建議:1.
絕對臥床休息;2.
避免負重及劇烈活動;3.
儘快行進一步治療(藥物、理療或手術評估)。”
日期——赫然是三個月前!
魯智深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簌簌的聲響。三個月前!正是高三下學期開學不久,父親突然“輕鬆”地告訴他,傢俱廠的工作時間調整了,晚上能早點回家陪他……原來都是謊言!都是為了讓他在家安心學習!
他繼續翻看,下麵是一張工地臨時工的排班表影印件!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夜班安排,從晚上十一點到次日淩晨五點!魯智深的手指顫抖著劃過那些日期,數了數——過去一個月,父親的名字後麵,竟然打了二十個勾!這意味著,父親有二十個夜晚,是在這片冰冷嘈雜的工地上,拖著病痛的身體,扛著百斤重的水泥度過的!
“爸……你為什麼……為什麼不告訴我……”
魯智深喃喃自語,滾燙的淚水終於衝破堤壩,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那些冰冷的紙張上,暈開了墨跡。巨大的心疼、愧疚和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交織在一起,幾乎將他撕裂。
“智深?你怎麼還沒去上學?”
鄰居王嬸的聲音突然從院子裡傳來,帶著一絲詫異。
魯智深猛地一驚,手忙腳亂地將東西塞回抽屜,胡亂抹了一把臉,低著頭快步走出房間:“王嬸,我……我馬上去!”
他抓起書包,逃也似地衝出了家門。
…………
一整天,魯智深都如同行屍走肉。課堂上,老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的腦海裡反複閃現著父親扛水泥時痛苦的表情、ct報告單上冰冷的診斷、還有那密密麻麻的二十個夜班記錄……它們像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困住。
“魯智深!”
數學老師的聲音如同驚雷,將他從混沌中炸醒,“這道題你上來做一下!”
魯智深茫然地站起來,看著黑板上複雜的幾何圖形和公式,大腦一片空白。那些曾經熟悉的符號和線條,此刻變得無比陌生和遙遠。
“我……我不會。”
他低聲囁嚅道,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教室裡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數學老師皺緊了眉頭,語氣嚴厲:“魯智深!你最近怎麼回事?成績下滑得這麼厲害!還有三個月就高考了,這種狀態怎麼行?你拿什麼考大學?!”
下課後,班主任李老師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李老師是個溫和的中年人,此刻臉上寫滿了擔憂:“智深,你最近狀態很不對勁,上課老是走神,作業也馬虎。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困難?跟老師說說?”
魯智深低著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球鞋鞋尖,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想起了抽屜裡的秘密,想起了父親強忍的疼痛和哀求的眼神……巨大的壓力和無助感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通紅,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李老師……我……我想退學。”
“什麼?!”
李老師驚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眼鏡滑到了鼻尖,“退學?!魯智深!你在胡說什麼?!你的成績一直穩中有升,考上重點大學完全有希望!你知道退學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
魯智深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再也忍不住,將發現父親病情、夜間打工、以及那張ct報告單和排班表的事情,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說到最後,他已經泣不成聲:“……我爸他……他腰都快斷了……還在替我拚命……我……我不能再看著他這樣下去了……我要去打工……掙錢給他看病……”
李老師聽完,沉默了許久。辦公室裡隻有魯智深壓抑的抽泣聲。良久,李老師才長長歎了口氣,聲音低沉而嚴肅:“智深,你父親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為了……為了讓我能安心學習……考上大學……”
魯智深哽咽著回答。
“那你現在要退學,對得起他忍著病痛、瞞著你、起早貪黑去工地扛水泥的這份心嗎?!”
李老師的語氣陡然加重,像一記重錘敲在魯智深心上,“你父親在用他的身體,為你鋪一條路!一條他這輩子都沒能走上的路!你現在說要退學,不是辜負他,是在把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犧牲,都踩在腳下!你這是在要他的命!”
魯智深渾身一震,如遭雷擊!李老師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心中那個“退學救父”的念頭劈得粉碎!他呆呆地看著老師,眼淚無聲地流淌。
“可是……可是我爸他……”
他無力地辯解著。
“我知道你心疼父親!”
李老師打斷他,語氣緩和下來,帶著深深的同情,“但你想過沒有,你現在退學去打工,能掙多少錢?能治好你父親的腰嗎?你父親最大的心病是什麼?是你的前途!你隻有考上大學,有了出息,才能真正改變這個家的命運!才能真正讓你父親安心養病!這纔是對他最大的回報!”
李老師走到他麵前,遞給他一張紙巾:“這樣吧,學校有貧困生專項補助,我幫你申請最高額度。另外,我認識幾個需要家教的學生家長,週末你可以去做家教,既能賺點錢補貼家用,又不耽誤學習。你看怎麼樣?”
魯智深痛苦地搖搖頭:“謝謝老師……可是……我爸他不會同意的……他一心想讓我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學習上……”
“那你就更應該把書讀好!用成績告訴他,他的付出沒有白費!”
李老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灼灼,“現在,擦乾眼淚,回去上課!彆再胡思亂想了!記住,你現在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對你父親最好的安慰!”
…………
放學回家的路上,夕陽將魯智深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走得很慢,李老師的話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退學不僅不能救父親,反而是對父親最大的背叛。他必須找到一條既能繼續學業,又能為父親分擔的路。
快到家時,他看到父親正在院子裡給一小片菜地澆水。夕陽的金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他澆水時動作遲緩,每彎一次腰,都顯得異常吃力,甚至需要用手撐著膝蓋才能慢慢直起身。
“爸。”
魯智深站在院門口,輕聲喊道。
魯長海聞聲轉過身,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那笑容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溫暖:“回來了?餓了吧?飯在鍋裡熱著,快去吃吧。”
魯智深沒有動。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著父親的眼睛,那眼神裡有心疼,有愧疚,更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爸,我全都知道了。”
魯長海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像一張驟然失去支撐的麵具:“知……知道什麼?”
“你的腰傷,ct報告單,還有……你在工地上的夜班。”
魯智深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爸,為什麼要瞞著我?”
魯長海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他沉默著,放下手中的水瓢,步履蹣跚地走到院子裡的石凳旁,扶著腰,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彷彿在完成一項艱巨的任務。他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聲音沙啞:“來,坐。”
魯智深走過去坐下,緊挨著父親。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坐下時身體瞬間的僵硬和那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抽氣聲。
“智深啊……”
魯長海望著遠處沉入山巒的夕陽,長長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裡飽含著無儘的滄桑和無奈,“爸……沒什麼大本事,大字不識幾個,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你不一樣!你聰明,能讀書!爸這輩子最大的念想,就是你能考上個好大學,將來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不用像爸這樣……賣苦力,看人臉色……”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這點小病小痛……算啥?熬一熬就過去了……爸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可醫生說你需要治療!不能乾重活!”
魯智深激動地打斷父親,聲音帶著哭腔,“我看到了!那個排班表!一個月二十天夜班!爸!你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真的會垮的!”
他想起父親清晨在槐樹下吞止痛藥的樣子,心如刀絞。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
魯長海擺擺手,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固執,“現在最要緊的,是你的學習!再熬三個月!就三個月!等你考上大學,爸立馬去看病!行不行?爸答應你!”
魯智深痛苦地搖頭:“不行!我現在就要想辦法!我不能看著你這樣!爸,我……我可以退學去打工!我年輕,有力氣!我能掙錢給你看病!”
“胡說八道!”
魯長海猛地想站起來,卻因為動作太猛牽動了傷處,痛得他“嘶”地一聲倒吸冷氣,臉色瞬間煞白!他扶著石凳邊緣,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好半天才緩過氣來。他抬起頭,死死盯著兒子,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迸射出嚴厲到近乎凶狠的光芒,聲音也因為激動而嘶啞:“魯智深!我告訴你!你要是敢退學!敢糟蹋自己的前程!我……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魯智深的心上!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嚴厲、如此決絕的樣子!他愣住了,呆呆地看著父親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
魯長海看著兒子震驚受傷的表情,胸口劇烈起伏著,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和後悔。他平複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疲憊:“智深……爸這輩子……就剩下這點指望了……你要是真為我好……就給我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行不行?就當爸……求你了……”
魯智深看著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懇求,看著他那雙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一股巨大的酸楚湧上鼻尖。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哽咽:“爸……我答應你……我一定好好學……”
但他心裡,一個計劃已經悄然成型。
…………
第二天是週六,天剛矇矇亮,魯智深就輕手輕腳地起床出了門。他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自行車,一路顛簸著來到了縣城。按照李老師給的地址,他找到了一家規模不小的教育培訓機構。
“你好,我是李老師介紹來的,想應聘兼職助教。”
魯智深對前台的老師說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自信。
兩個小時後,魯智深帶著一份兼職合同走出了機構大門。他被錄用了!每週六下午輔導初中生數學,每小時30元。錢不多,但這是一個開始!一個他能靠自己的知識和努力,為父親分擔的開始!
他沒有立刻回家。他騎車來到縣醫院,掛了骨科門診的號。坐在候診區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他拿出父親的ct報告單影印件,一遍遍地看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診斷術語。
“醫生,我想諮詢一下腰椎間盤突出的治療……”
他將報告單遞給一位麵容和藹的老醫生,詳細地描述了父親的症狀和家裡的情況。醫生耐心地講解著保守治療的方案,推薦了幾種價格相對低廉但效果不錯的藥物,並再三強調必須絕對休息,避免負重。
當天晚上,魯智深將第一週兼職掙到的120元錢,連同從醫院藥房買來的、醫生推薦的止痛藥和活血化瘀藥,整整齊齊地放在父親麵前的小方桌上。
昏黃的燈光下,魯長海看著桌上那疊皺巴巴卻疊放整齊的鈔票,看著那幾盒嶄新的藥,又抬頭看看兒子那張寫滿疲憊卻異常堅定的臉,眼圈瞬間紅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你……你這是……”
“爸,”
魯智深的聲音平靜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我不會退學。我答應你,我會拚儘全力學習,考上好大學。”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父親,“但我也不會再讓你一個人扛著所有!我找了份週末的兼職,教初中數學,不影響學習。這些藥是醫生推薦的,你先吃著。等高考結束,我們一起去省城的大醫院,把你的腰徹底治好!爸,你答應我,彆再瞞著我去工地了,行嗎?”
魯長海顫抖著手,拿起那盒白色的止痛藥。藥盒冰冷的觸感,卻像火炭一樣燙著他的手心。他看著兒子清澈而堅定的眼神,看著那疊沾著兒子汗水的鈔票,渾濁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桌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用力地點著頭,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好……好孩子……爸……爸聽你的……聽你的……”
…………
從那天起,魯智深的生活彷彿被按下了加速鍵,也彷彿被淬煉成了鋼鐵。
他為自己製定了嚴苛到近乎殘酷的時間表:
?淩晨5:00:
鬨鐘準時響起。他像彈簧一樣從床上彈起,用冷水狠狠搓一把臉驅散睡意,然後坐在書桌前,在台燈微弱的光線下,開始背誦英語單詞和古文,聲音低沉而清晰。
?7:00-7:30:
匆匆扒幾口早飯(通常是昨晚的剩飯或簡單的粥),騎車趕往學校。
?白天:
課堂上,他全神貫注,像一塊乾涸的海綿瘋狂吸收知識,筆記記得密密麻麻。課間十分鐘,彆人在休息聊天,他用來回顧錯題或預習下節課內容。
?放學後:
立刻回家,路上構思作業思路。到家後,放下書包就開始寫作業、複習,晚飯常常是邊看書邊囫圇吞下。
?深夜:
台燈一直亮到淩晨一點以後。數學壓軸題、物理難題、英語閱讀理解……他一遍遍演算、背誦、分析。困了就用冷水洗臉,或者用力掐自己大腿。
?週六上午:
雷打不動的自主複習時間,梳理一週知識點,做模擬卷。
?週六下午:
騎車去縣城培訓機構,給初中生輔導數學。他備課認真,講解耐心,很快贏得了學生和家長的信任。
?週六晚上\\/週日:
完成週末作業,複習家教內容,預習下週課程,周而複始。
李老師很快注意到了魯智深的變化。他不再是那個心事重重、偶爾走神的少年,而是變成了一台高效運轉的學習機器,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火焰。一次課間,李老師把他叫到走廊:“智深,你最近學習勁頭很足,老師很欣慰。但也要注意勞逸結合,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魯智深笑了笑,笑容裡帶著超越年齡的成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謝謝老師關心。我沒事。我隻是……不想讓我爸的腰白疼,不想讓他的汗白流。”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堅定,“我必須考上!必須考好!”
一個月後的全市模擬考試,成績公佈那天,整個年級都轟動了。魯智深的名字,從上次的年級五十三名,如同坐火箭般躥升到了第二十名!尤其是他的數學和物理,單科成績都進入了年級前十五!
發成績單那天下午,魯智深沒有回家。他揣著那張印著鮮紅名次的成績單,騎著車直奔父親白天打工的工地——這次不是深夜的混凝土攪拌區,而是一個相對“輕鬆”些的木材加工場。
“爸!”
魯智深在鋸木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呼喊,揮舞著手中的成績單。
魯長海正費力地搬動一塊厚重的木板,聽到兒子的聲音,驚訝地轉過身。看到兒子興奮的臉龐,他放下木板,擦了擦滿頭的木屑和汗水,快步走過來:“智深?你怎麼跑這兒來了?出啥事了?”
“爸!你看!”
魯智深迫不及待地將成績單塞到父親手裡,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我進步了!年級第二十名!”
魯長海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成績單上兒子的名字和那個醒目的“20”,又反複確認了幾遍。他那張被生活刻滿風霜的臉上,先是難以置信,隨即皺紋如同菊花般層層舒展綻放,綻放出一個無比燦爛、無比自豪的笑容!那笑容彷彿驅散了所有的疲憊和病痛!“好!好!好小子!真給爸爭氣!我就知道我兒子行!”
他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用力拍著兒子的肩膀,腰似乎也挺直了幾分。
周圍的工友聞聲圍了過來,看著成績單,七嘴八舌地誇讚起來:
“老魯!行啊!兒子這麼出息!”
“年級前二十!重點大學穩了!”
“老魯,你以後就等著享福吧!”
魯長海聽著工友們的誇讚,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腰桿也挺得更直了,彷彿那困擾他許久的腰痛在這一刻都煙消雲散了。他緊緊攥著那張輕飄飄的成績單,彷彿攥著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
回家的路上,夕陽將父子倆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緊緊依偎在一起。魯智深騎著車,父親坐在後座。晚風拂過,帶著田野的清香。
“爸,我算過了,”
魯智深的聲音在風中帶著興奮,“照這個進步速度,高考時我衝進年級前十都有希望!重點大學肯定沒問題!”
魯長海坐在後座,感受著兒子年輕有力的蹬車動作,聽著兒子充滿希望的話語,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爸信你!我兒子肯定行!不過……”
他頓了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也彆太拚了,身體要緊,彆累垮了。”
“爸,你纔是,彆太累著。”
魯智深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濃濃的關切。他感受著身後父親身體的重量,那重量裡包含了太多太多。他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要考上最好的大學!一定要讓父親徹底擺脫病痛!一定要讓這個家好起來!
…………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月,魯智深如同一把被反複錘煉的寶劍,鋒芒畢露。他的成績穩定在年級前十,最後一次全市模擬考試,他更是考出了年級第五名的驚人成績!班主任李老師激動地拍著他的肩膀:“智深!好樣的!這個成績,211大學隨便挑!再加把勁,衝刺985!”
高考前一天晚上,魯長海破天荒地請了假,早早回家。他拖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腰,親自下廚,笨拙卻用心地做了一桌子菜——有兒子愛吃的紅燒魚,還有平時捨不得買的肉菜。
“智深,明天就考試了,今晚早點睡。”
飯桌上,魯長海不停地給兒子夾菜,眼神裡充滿了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彆有壓力,就跟平時考試一樣,正常發揮就行。爸相信你!”
魯智深點點頭,大口吃著飯,心裡暖暖的。但他敏銳地注意到,父親說話時,右手一直無意識地撐著後腰,臉色也比平時蒼白許多,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爸,你腰是不是又疼了?”
他放下筷子,擔憂地問。
“沒事,老毛病了。”
魯長海擺擺手,努力想擠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但那笑容卻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扭曲,“快吃飯,菜涼了。”
半夜,魯智深被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驚醒。聲音是從父母房間傳來的!他心頭一緊,立刻翻身下床,光著腳跑到父母房門口,輕輕推開一條縫。
昏暗的光線下,父親蜷縮在床上,身體因為劇痛而微微顫抖,雙手死死地按著後腰,牙關緊咬,發出痛苦的悶哼,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爸!”
魯智深衝進去,聲音帶著哭腔,“我送你去醫院!現在就去!”
“不……不用……”
魯長海艱難地搖頭,聲音虛弱得如同遊絲,“抽屜……抽屜裡有止痛藥……吃了就好……你……你明天還要高考……不能耽誤……”
“你都疼成這樣了!還管什麼高考!”
魯智深急得眼淚直掉,手忙腳亂地拉開抽屜找出藥,倒了水,扶著父親坐起來吃藥。看著父親因痛苦而扭曲的臉,他的心像被放在油鍋裡煎炸!“爸,要不……要不我明天不考了!我先送你去醫院!”
“胡……胡說!”
魯長海猛地抓住兒子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他瞪著兒子,眼神裡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絕,“你必須去考!必須去!我……我沒事!吃了藥就好!你要是敢不去……我……我……”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後麵的話被咳嗽淹沒。
“好好好!我去考!我去考!”
魯智深連忙安撫父親,心如刀絞,“但你答應我,如果明天還不舒服,一定要去醫院!一定要去!”
…………
第二天清晨,止痛藥的效力似乎起了作用,魯長海的疼痛緩解了一些,但臉色依舊蒼白,走路時依舊需要扶著牆。
“爸,你真的不用送我,我自己去就行。”
魯智深看著父親虛弱的樣子,心疼不已。
“那怎麼行?”
魯長海已經穿好了那件最乾淨、卻依舊洗得發白的襯衫,頭發也用水仔細地梳過,“我兒子高考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不送?”
考場外,人山人海,氣氛緊張而肅穆。魯長海幫兒子仔細檢查了準考證、身份證、文具袋,一樣一樣,無比認真。最後,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力量:“去吧,兒子。爸就在這兒,等你出來。”
魯智深點點頭,轉身彙入走向考場的人流。走了幾步,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清晨的陽光帶著金色的暖意,灑在父親身上。父親站在人群邊緣,努力挺直著腰背,朝著他用力揮手。陽光勾勒出他佝僂卻異常高大的輪廓,鬢角的白發在晨光中格外刺眼,臉上的笑容帶著疲憊,卻充滿了無條件的信任和期盼。
那一刻,魯智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楚、感動、責任、力量……無數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洶湧澎湃!他猛地轉過身,不再回頭,挺直脊梁,邁著無比堅定的步伐,走向那扇象征著未來和希望的大門!
“爸,你放心!”
他在心裡無聲地呐喊,“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