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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19章 脊梁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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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鄉村,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潑灑上了濃重的金漆。田野不再是連綿的碧綠,而是翻湧著一望無際的金色波濤。沉甸甸的稻穗在微涼的秋風裡謙卑地垂首,沙沙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穀物成熟後特有的、帶著泥土和陽光氣息的醇厚馨香,是豐收的預告,也是對辛勤勞作者遲來的犒賞。

陽光慷慨地傾瀉在魯家的小小曬穀場上,驅散了清晨的寒意,帶來虛假的、令人沉醉的暖意。魯長海,這個被生活和病痛抽乾了精氣的漢子,正佝僂著他那曾如山般厚實、如今卻脆弱如薄紙的脊背,在鋪滿金黃稻穀的場地上緩慢移動。他枯瘦如柴的手緊握著一把同樣飽經滄桑的木耙,每一次推動,手臂上鬆弛的皮肉都跟著顫動。稻穀在耙齒下翻騰,發出乾燥、悅耳的窸窣聲,陽光從他那幾乎隻剩下骨節的、布滿深深溝壑般裂口的老繭縫隙裡篩落,在地上投下破碎搖曳的光斑。

每一耙下去,不僅僅是翻動稻穀,更像是耗儘他殘存的氣力。每一次彎腰,腰椎骨深處都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在持續穿刺。但他布滿深刻皺紋的黝黑臉膛上,隻是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蹙額,牙關緊咬,溝壑般的法令紋更深了。汗珠無聲地從鬢角滾落,砸在滾燙乾燥的稻穀上,瞬間蒸騰消失,不留一絲痕跡。這是全家一年的口糧,更是兒子魯智深那份被他視若珍寶、能通往另一個光明世界(大學)的船票。不能有閃失,哪怕一絲微塵的重量,他都要用這把老骨頭扛住!

然而,就在這寧靜得近乎神聖的豐收時刻,一隻無形的、致命的惡魔之手猛地扼住了魯長海的咽喉。

“呃……”

他下意識地停下動作,發出一聲沉悶的嗆咳,一股難以遏製的瘙癢感從喉嚨深處瘋長出來,如同冰冷的蚯蚓在爬行。他抬手徒勞地用力捏住自己的脖頸,試圖壓製這股邪火般的癢意。喉嚨裡一陣奇異的滾動,像是什麼黏膩的東西在醞釀。他本能地、更加劇烈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

這咳嗽聲如同燒紅的鐵釺在刮擦破鑼,瞬間撕裂了曬穀場虛假的寧靜。它不再是平日常有的、還能強自壓製的輕咳,而是完全失控的、要將五臟六腑都撕裂揪扯出來的狂暴!魯長海猝不及防地彎下腰,身體劇烈地痙攣抖動,如同狂風中被撕扯的枯葉。蒼白迅速取代了他臉上的黝黑底色,豆大的、冰冷的汗珠瞬間浸透了他的額發和襤褸的衣襟。兩隻手死死地攥緊胸口的破衣,指節因用力而青白凸起,彷彿想將那顆瘋狂擂鼓般跳動的心臟按回胸腔,想徒手扼住喉嚨裡那隻咆哮的怪獸!

“咳!嘔——咳咳!咳咳……噗!”

一聲更加尖銳恐怖、帶著濕漉漉破音的咳嗽猛然炸響。一灘刺目的、帶著泡沫的猩紅液體,如噩夢般濺落在他剛剛翻耙過的金穀之上!像絕望的顏料潑灑在神聖的畫布上,瞬間將豐收的金染成死亡的預兆!魯長海隻覺得眼前的世界陡然被一塊厚重的黑布籠罩,旋轉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金色,緊接著是無邊無際的空虛……他像一截被瞬間抽走主心骨的枯木,轟然栽倒在冰冷的曬穀場上,身下是無數被他親手拋灑、此刻卻象征著殘酷希望的黃金穀粒。

…………

與此同時,離家半裡外的蘿卜田裡,魯智深正彎著腰奮力勞作。清晨濕潤的泥土氣息混合著蘿卜青澀微苦的香氣鑽入他的鼻腔。他結實的手臂上筋肉賁張,正熟練地將一個個裹著新鮮泥土的碩大白蘿卜拔起,整齊地碼放在田埂上。陽光曬得他裸露的脖頸發燙,汗水順著脖頸流淌,融入同樣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衣領。他直起腰,用胳膊蹭了一下額頭的汗,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家的方向——陽光正好,想必父親正像往常一樣,佝僂著卻堅定地翻曬著那些代表著未來希望的稻穀。他心裡盤算著午飯時回去給父親倒碗水歇歇……

“智深!智深哥——!!!”

尖銳得變了調的嘶喊如同鋼針猛地刺穿耳膜!是同村的二娃子,連滾帶爬地從田埂儘頭衝來,一張臉嚇得煞白如紙,“快!快回去!海大伯!海大伯咳出血!栽在曬穀場不動彈了!!!”

一股冰冷的、帶著腥氣的洪流瞬間從魯智深頭頂澆灌而下!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爹——!”

這完全出自生命本能的、帶著撕裂般痛楚的呼喊從胸腔裡炸裂出來!他像一頭被猛然刺中要害的猛獸,根本顧不上思考,身體已先於意識做出了動作——手中的蘿卜被拋向半空,沾滿濕泥的雙腳猛地蹬地,人已如離弦之弩般射了出去!田埂、泥坑、絆腳的雜草……一切都失去了意義!風聲在他耳邊淒厲地嘶吼,肺部每一次擴張都像吸入滾燙的鋼針,腳下的泥土被狂奔的腳步帶起泥漿,濺滿了他急促交替奔動的小腿褲管。腦海中隻有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漩渦在瘋狂吞噬著思維:爹!爹不能有事!

當他衝進自家曬穀場的院門時,時間彷彿在那一刻凍結了。

刺鼻的塵土氣和隱約的、不祥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衝入他的鼻腔。目光所及之處,滿目狼藉!金燦燦的稻穀被慌亂踐踏得淩亂不堪,像一片被蹂躪後的金色戰場。木耙淒涼地歪倒在一旁,木柄上似乎還帶著父親掌心的汗濕。

視線猛地釘在場院中央那個一動不動、蜷縮著的佝僂身影上!

“爸——!”

第二聲呼喊衝出口時,已帶著絕望的嘶啞。魯智深一步踉蹌撲了過去,膝蓋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地麵上也渾然不覺。他顫抖著伸出那雙無數次扛起鋤頭、搬過磚塊的大手,想要扶起父親,指尖觸及的卻是一片冰涼和令人心碎的、幾乎沒有重量的輕飄!他這才駭然驚覺,記憶中曾如山嶽般沉穩可靠的父親,不知何時竟已被病魔掏空得隻剩下一把輕飄飄的骨頭架子!父親的臉龐如同被榨乾了所有血色的石膏像,眼窩深陷如同枯井,曾經神采奕奕的雙眸緊閉著,乾裂的嘴唇邊刺目地蜿蜒著一縷已經半乾涸的血跡,像一條猩紅醜陋的毒蛇!

“爹!爹!您醒醒!您看看我!”

魯智深的聲音破碎不堪,他用儘全身力氣將父親失去意識的身體小心翼翼地架起來,臂彎裡那枯瘦的身軀如同易碎的枯枝,彷彿稍一用力便會折斷。冰冷和死亡的氣息第一次如此直觀、如此絕望地包裹了他。

“……呃……”

一聲微弱的、彷彿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呻吟從懷中發出。魯長海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瞳孔似乎無法聚焦,但他認出了兒子近在咫尺的臉。他嘴唇翕動著,擠出微弱的氣音:“沒……咳……沒事……老……毛病……”

那聲音如同砂紙在朽木上摩擦,每一個音節都伴隨著窒息般的喘息和胸腔裡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鳴響。他用儘最後的力氣想抬手拍兒子的肩膀以示安慰,手臂卻無力地垂下。

“爹您彆說話!彆說話了!”

魯智深心痛如絞,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滾燙地砸在父親冰冷的額頭上。

這時,灶房傳來鍋碗摔落的乒乓聲。錢桂花踉踉蹌蹌地衝出來,手裡的濕抹布掉在地上也渾然不顧。看到丈夫嘴角那猙獰的血跡和慘白如死的麵容,她渾身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了,腿一軟直接跪倒在父子倆身邊。

“老……老頭子啊!我的天爺呀!你這是……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悲慟的哭喊撕裂長空,粗糙的布頭巾滑落,灰白稀疏的頭發淩亂地貼在汗濕的額前。她用那雙裂口縱橫、遍佈老繭的手,顫抖著、徒勞地去擦拭丈夫唇邊的血汙,渾濁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接連不斷地砸在丈夫了無生氣的手背上,留下濕潤的、無用的印記。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勒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窒息。

“我去!我馬上去請王大夫!!”

魯智深一個激靈,猛地就要起身。當務之急,是找醫生!

“等等——!”

一隻枯瘦、冰冷的手,卻如同鐵鉗般抓住了魯智深的手腕。那手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力道卻帶著一種垂死掙紮般的執拗!魯長海渙散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兒子,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字句斷斷續續,卻字字如同淬毒的針:“彆……咳咳!彆……耽擱……複習……高……考……”

那布滿血絲的眼珠裡,病痛的絕望與望子成龍的灼熱執念瘋狂交織,形成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光!

“都到這時候了!命重要還是那勞什子考試重要?老家夥你再撐會兒!兒啊,快去請大夫!”

錢桂花聲淚俱下地嘶喊著,又急又怒,用力去掰丈夫緊抓著兒子的手,枯槁的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

赤腳醫生王大夫被連拖帶拽地請來。他麵色凝重地放下藥箱,迅速檢查:聽診器緊貼在魯長海瘦骨嶙峋的胸膛上,胸腔裡傳來的不再是正常的呼吸音,而是一陣陣如同破風箱般急促、空洞、充滿濕囉音的恐怖回響,彷彿裡麵有無數的氣泡在破裂;翻開眼皮,渾濁發黃的眼白令人心驚;再搭脈,那脈象虛弱、急促、細若遊絲,幾乎難以捕捉。

王大夫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聲音帶著行醫多年的疲憊和預知的不祥:“老魯哥……你這病根兒,拖得太久太久,病灶怕是早就爛透了!咳血……這凶險的征兆怕是從去年冬天就不隻是風寒!”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冷汗,帶著前所未有的肅然,看向眼眶通紅、渾身繃緊如同弓弦的魯智深:“十有**……肺結核!還有……怕並發了肺氣腫!鎮上的藥止不住了!快!一刻都彆耽擱!得去縣醫院!去大醫院!再遲……怕人……就沒了!”

最後幾個字,他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來的,眼神裡是**裸的警告!

魯智深隻覺得王大夫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天靈蓋上!轟然作響!記憶的閘門瞬間被砸得粉碎!無數被忽略的碎片洶湧而出,在他腦中瘋狂旋轉、切割——父親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刻意避開家人咳嗽,半夜那壓抑在喉嚨深處、帶著破音的悶咳;晚飯桌上,那碗稀粥父親扒拉半天也隻喝了小半碗;農忙時,剛挑起擔子沒走幾步就停下來喘氣,扶牆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如此清晰的訊號!如此漫長的掙紮!他卻像一個瞎子!一個聾子!隻顧著自己埋在書本裡,做著那個離開貧瘠土地的夢!一股鋪天蓋地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間將他淹沒,扼住了他的喉嚨,窒息感讓他渾身冰涼!

“走!現在就走!”

沒有絲毫猶豫!魯智深低吼一聲,猛地背過身蹲下,“爹!趴我背上!快!”

“等……等等……”

錢桂花踉蹌著衝回屋裡,那扇破舊的木門在她身後劇烈搖晃。她在床腳最深處那個藏著全家最後希望的角落摸索,掏出那個用破布包裹了好幾層、沉甸甸的小布包。雙手抖得如同篩糠,一層一層剝開裹布的動作變得無比笨拙艱難。裡麵露出的是一堆揉捏得不成樣子的毛票和為數不多、帶著鏽跡的硬幣。她的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而無法準確定位,錢幣冰冷堅硬的觸感此刻讓她更加心慌。她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數著,紙幣因汗水而變得濕滑粘連,硬幣則相互碰撞,發出絕望而刺耳的叮當聲。“一塊、兩塊五……五塊……十塊……八十七塊……”

最終的數字如同冰冷的宣判書!不到一百七十塊!這些錢,是全家節衣縮食、賣雞賣蛋、一分一厘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是給兒子上大學存的“希望”!每一個硬幣上,都映照著父母那雙望眼欲穿的臉!

魯智深隻瞥了一眼母親手中那堆在絕望中顯得無比渺小的錢幣,隻覺得萬箭穿心!他猛地轉過身,後背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感受著母親含著淚將小布包顫巍巍地塞進自己懷中。那輕飄飄的布包此刻卻如千斤巨石般墜在他的心口!父親那近乎虛無的體重覆壓在他的後背上,如同一片即將凋零的枯葉。一陣溫熱的氣流裹挾著濃烈的血腥氣猛地噴在他裸露的後頸上——又是一陣劇烈抽搐的咳嗽!溫熱的、帶著腥味的液體隨之滴落,滲進他的衣領,浸透他後背的麵板,那粘稠滾燙的觸感宛如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靈魂的痛覺神經上!

“爹!爹!您堅持住!馬上就到了!我們這就去醫院!王大夫在呢!大醫院的大夫厲害著呢!”

魯智深的聲音帶著哭腔強行壓抑著巨大的恐懼和悲痛,腳下的步子沉重卻無比堅定,每一步都彷彿要將腳下的泥土踩出一個印記,試圖將父親從死神手中搶回來!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在深秋的微風中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但他渾身血液都在往頭頂衝,竟感覺不到絲毫冷意。

…………

縣醫院。冰冷、蒼白、刺鼻的消毒水味無處不在,粘稠得如同實質,濃烈得令人窒息。慘白的日光燈管投下毫無生氣的光線,將行色匆匆的人們疲憊而憂慮的臉照得更加慘淡。人聲、腳步聲、鐵器碰撞聲在這裡無限放大,形成一種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經衰弱的噪音背景板。

冰冷的針頭刺入麵板,抽走象征健康的鮮紅血液;冰冷的金屬聽筒一次次貼上滾燙的病軀;x光機發出低沉的嗡鳴,像一隻巨獸在咀嚼什麼……每一道程式都如同一次宣判的儀式,在寂靜無聲的焦灼等待中,刺啦作響的印表機吐出的那張單薄的診斷報告,此刻卻如同千鈞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的中年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目光落在診斷書最下方的紅印章上,眼神帶著職業化的凝重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沉重:

“魯長海家屬?”

他抬眼看著眼前這個身材高大卻麵容憔悴、衣衫沾滿塵土和隱約血跡的少年,和他身邊幾乎站立不穩、眼神空洞絕望的老婦人。

“病人的情況已經確診:慢性肺結核,肺部纖維化嚴重,同時伴有肺氣腫。咳血說明情況非常凶險……肺泡有破裂可能!”

他的聲音冷硬得像一把手術刀,“必須絕對臥床休養!任何勞累,哪怕隻是一次用力咳嗽,都可能致命。藥物治療是長期的,對抗結核桿菌的藥物會有副作用……還需要定期複診監控病情發展……”

他頓了一下,目光從母子倆臉上移開,落在了手裡一張列印著密密麻麻藥品名稱和價格的單據上,那串冰冷的數字如同最無情的現實嘲弄:

“最重要的是……費用。”

他的語速放慢,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強調,“初期檢查加住院用藥,至少……準備一千塊。”

“一千塊?!”

旁邊精神瀕臨崩潰的錢桂花突然失聲尖叫起來,這可怕的數字幾乎擊碎了她的靈魂。

魯智深隻覺得醫生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千斤巨岩,轟然砸在他的心上。那張白色的診斷書在他手中彷彿在灼燒。他茫然地低頭,看著紙頁上那一串串冰冷、精確到角分的黑色數字,它們扭曲著、獰笑著,像一條條吸血的螞蝗,貪婪地吮吸著這個搖搖欲墜家庭最後的氣息。一千塊!是母親懷中那個不到一百七十塊錢破布包的近六倍!是曬穀場上那些被踩踏過的金稻穀全部變賣也填不滿的深淵!更是……他懷中那張紅彤彤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如果真的來臨)的天價贖金!

醫生的話語如同殘酷的審判詞在耳邊回蕩:“絕對臥床休養”、“長期藥物”、“定期複診”、“監控病情”、“費用負擔沉重”……每一個詞句都敲打著魯智深緊繃的神經,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和絕望。

回家的路,從未如此漫長,如此沉重。

夕陽的餘暉將三人的影子拉扯得又細又長,如同三條隨時會斷裂的黑色繩索,在鄉間的小路上蜿蜒扭曲。來時匆忙的腳步,此刻被莫大的悲慟和現實的千斤重擔死死拖住,每一步都沉重得彷彿陷入了粘稠的泥沼。魯長海的步子蹣跚得令人心酸,幾乎是被兒子半拖半架著往前挪動,每一次停頓喘氣,胸腔裡都傳來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呼哧聲,那聲音在寂靜的傍晚聽著格外刺耳、揪心。錢桂花跟在他們後麵一米處,低著頭,肩膀無聲地抽動著,淚水早已流乾,隻剩下無神的呆滯和深入骨髓的絕望。手中,那張診斷書和費用清單被她下意識地緊緊攥著,紙的邊緣已經被捏得捲曲破碎,彷彿是她唯一能抓握住的、證明殘酷現實的“救命稻草”——儘管這根稻草比鋼刀還要冰冷鋒利。

“智深……”

魯長海突然在路旁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停下,雙手撐膝,胸口劇烈起伏,額頭上布滿豆大的汗珠。他艱難地抬起頭,望向天邊那輪即將徹底沉沒於山巒後的血紅色殘陽。那微弱的光芒映照在他那張灰敗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怪誕而淒涼的美感。他嘴唇顫抖著,氣息衰弱得如同遊絲,每一個字都像是耗儘他僅存的生命力從喉嚨深處艱難擠出來的碎片,“爹……對不起你啊……爹這把不爭氣的骨頭……把……把你上大學的……把家裡這點子……指望咳咳……都拖累光了……”

他的聲音破碎,飽含著無儘的愧疚和深不見底的絕望。

“爹!”

魯智深再也忍耐不住,壓抑了許久的悲痛如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熱淚如同滾燙的熔岩,灼燒著他的臉頰,滴落在腳下冰冷的泥土地上。他猛地轉過身,緊緊抓住父親那枯瘦如柴、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腕,聲音因巨大的痛苦而撕裂變調:“是我!是我瞎了眼!是我豬油蒙了心!您咳了那麼久那麼厲害……我……我還天天隻顧著念自己的書!我怎麼這麼蠢!這麼混賬啊!是我對不起您!爹!!”

巨大的自責令他渾身顫抖,恨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父親的健康!他恨不得把自己曾經埋頭書本的每一秒時光都摳出來摔碎!

錢桂花站在幾步之外,看著眼前的一幕,如同萬箭穿心。兒子的哭喊如同一記記重錘砸在她本已破碎的心上。她蹣跚著走上前,伸出手,想要說什麼,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緊緊捂住自己的胸口,彷彿那顆心下一秒就要被徹底撕裂開來。

“……智深……”

魯長海渾濁的眼中淚水漫溢,他想抬起手去擦兒子臉上的淚,手臂卻重如千斤,“讀書……還要讀……要讀……念書……纔有出路……”

他用儘最後的力氣,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囑托,彷彿這是他唯一還能留給兒子的、也是他唯一知道能改變命運算盤的武器,深深地烙入兒子的靈魂。

昏暗的油燈下,魯智深如石雕般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書桌前。攤開的書本和筆記堆在桌上,那些密密麻麻、寄托了無數期望的符號公式,此刻卻如同天書般無法進入他混沌一片的腦海。隔壁房間,父親那壓抑不住、如同捶打棉花般沉悶空洞的咳嗽聲,穿透薄薄的泥牆,精準地、冷酷地、一聲接一聲地鑿擊在他的心臟上,每一次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抽痛。

他顫抖著伸出手,緊緊按在那些陪伴他度過無數個寒夜的書頁上,冰涼的觸感卻無法熄滅內心翻湧的岩漿。醫生無情的話語在耳邊尖嘯回響:“一千塊!持續的費用!”;母親懷中那沉甸甸、卻輕飄得可憐的破布包中硬幣冰冷的叮當聲清晰可聞;曬穀場那片刺目的猩紅;父親倒在金色稻穀中那枯槁的身影……現實如同冰冷的絞索,一寸寸勒緊他的喉嚨,扼殺著他曾經視為全部未來的希望。

“上大學……學費……藥費……乾活……”

這幾個巨大的、染血的詞語在他腦中瘋狂旋轉、碰撞、碎裂、重組。如果選擇去追逐那束大學的光芒,家裡這個爛攤子誰來撐?父親的命誰來救?如果選擇留下……那些徹夜苦讀,那些頂著烈日寒霜搬過的沉重磚塊,那些在煤油燈下被劣質煤煙熏得淚流滿麵的夜晚……豈不是都成了泡影?對得起嘔心瀝血也要他考出去的父親嗎?黑暗如同濃重的墨汁徹底包裹了他,巨大的撕裂感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成兩半!

“哈……”

他喉嚨裡發出一聲乾澀絕望的抽泣,滾燙的淚水終於無法抑製地衝出眼眶,一滴、兩滴……沉重地砸在那些承載了太多過往的課本扉頁上,迅速暈染開一個個絕望的墨點。他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猛地抓起桌上那張被他捏得皺巴巴、染著汗漬的費用清單,抓起一支不知何時滾到桌邊的粗短鉛筆頭!彷彿用儘全身力氣,他用那幾乎捏不住的筆尖,狠狠地在粗糙的草稿紙背麵用力劃下一行行如同泣血般的字跡:

?能賣的東西:

?兩頭半大的豬崽(市價預估?)

?雞?(僅剩七隻,母雞下蛋)

?祖傳玉鐲!(母親救命稻草,萬不得已時……)

?家裡破舊縫紉機?(父親咳血不止的陰影籠罩)

?那台半導體的老式收音機(父親唯一念想……)

?短期籌錢:

?再求王大夫,看能否隻開最基礎的救命藥?(死亡的代價)

?找村裡相熟的幾戶人家借錢(名單:村長、堂伯、鄰家五叔……能借多少?拿什麼還?拿什麼抵押?)

?乾活!必須立刻找到能賺錢的活!

?村東磚廠!(那滾燙地獄般的苦力!肩膀上的水泡和老繭還在隱隱作痛)

?河對岸的木器加工坊小工?(需要打聽)

?替人伐樹?挖地基?……

?替張老三家修豬圈?(緊急!重活!但錢能現結!)

列完了單子,看著紙上那扭曲掙紮的字跡和冰冷的數字堆疊成的絕望之牆,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某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反而詭異地在他心中悄然升騰。如同狂風巨浪後的短暫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魯智深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從吱呀作響的硬板床最深處,拖出了一個積滿灰塵、被蟲蛀出破洞的木箱。箱蓋掀開,裡麵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如同列隊士兵般的高中各科課本、筆記、試卷。這曾是他最寶貴的財富,通往夢想之橋的最後一塊跳板。他布滿汗水和泥土氣息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異常珍重地撫過那些或新或舊的書脊,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控情人細膩的肌膚,又像是在撫摸一捧即將破碎消散的珍貴琉璃。粗糙的指尖劃過書頁邊緣,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眷戀和不捨,最終停留在那本已被翻得毛邊卷翹、承載了無數“未來”的物理課本上。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股要將人撕碎的絕望混沌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決絕的光芒所取代,雖然那光芒帶著近乎悲壯的意味。

“爹……”

無聲的誓言在胸腔裡奔湧激蕩,沉重而滾燙,“這書……我一定會唸完!您的兒子……一定會考上大學!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決然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鐵,冰冷、堅硬,卻也孕育著能劈開一切黑暗的熾熱!

…………

第二天,天邊還混沌未明,僅有幾顆殘星固執地在淡青色的天際線上掙紮閃爍。整個錢塘縣仁和鎮還陷在最深的沉寂中,連報曉的雞鳴都未曾響起。魯智深卻已站在了村東頭一座相對氣派的紅磚瓦房院門前——這是村長趙懷仁的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深秋淩晨刺骨冰寒的空氣,那寒意直透肺腑,卻讓他混沌了一夜的頭腦更加清醒。他挺直了腰背,那寬闊的肩背儘管已被多日的煎熬和即將到來的重壓磨礪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卻也因此顯得更加筆直、堅韌!沒有絲毫猶豫,他抬起了那隻布滿老繭、曾無數次書寫夢想、也曾無數次掄起鋤頭搬起沉重磚塊的手,用指關節沉穩而有力地叩擊在那扇沉實厚重的木門上,篤、篤、篤——

“村長!我是智深!魯智深!找您商量個要緊事!!”

他的聲音穿透了清晨的寒氣,清晰、穩定、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決絕,如同擲地有聲的岩石,砸在這寂靜的黎明!

陽光終於完全掙脫了地平線的束縛,掙脫了最後一絲陰霾的阻攔,將萬丈光芒灑向大地。當那輪象征著新生與希望的太陽掙脫地平線束縛,毫無保留地將光明潑灑在廣闊田野之上時,魯智深已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那布滿滄桑的大手中,緊緊攥著兩份同樣沾染著他汗水、無比沉重、卻也彷彿帶著滾燙溫度的紙張——一張是村集體蓋章畫押、摁著他鮮紅指印的五百元助農借貸合同;另一張則是村長親自寫的條子,上麵列著幾個急需臨時工的人家地址和聯係方式(張老三的豬圈首當其衝)!

他刻意放慢腳步,經過了村口那所他魂牽夢縈、承載了無數少年夢想的錢塘縣第三中學。院牆裡,晨讀的朗朗書聲如同看不見的潮水般洶湧而出,拍打著他的心門。幾個穿著藍色校服的身影在教室視窗晃動,埋首在書堆之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吸引,那熟悉的聲音、那透過玻璃窗都能感受到的筆墨書卷氣息,如同鉤子瞬間鉤動了他心底最深處尚未完全乾涸的渴望!腳下的步子不自覺地停頓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濃烈到化不開的不捨和掙紮,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但僅僅是一瞬!當他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懷中那冰冷的借貸合同紙張硌著他的胸骨、那張揉皺的醫藥費清單如同烙印般灼燙著他的麵板、還有父親那蒼白虛弱、嘴角帶血的身影如同永恒的背景在心底浮現時——所有的不捨瞬間被一種更為磅礴、更為原始的力量強行碾碎!

那個屬於課堂、屬於書本的未來……還在前方!但眼下這條通往家的路,每一步都刻著一個滾燙的名字:責任!擔當!他必須成為那道支撐起搖搖欲墜家庭的脊梁!

魯智深猛地收回投向學校的視線,頭顱高高昂起,眼中最後一絲迷茫掙紮被一種近乎磐石般的沉靜和不可動搖的意誌所取代。他邁開堅定有力的步伐,不再有絲毫遲疑,大步流星地踏向那承載著無儘艱辛與責任的歸家之路!

推開自家那扇吱呀作響、隨時可能散架的院門,清晨的陽光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射在院子裡的泥地上,拖得很長很長。他迎著母親聞聲投來的、充滿驚愕與無儘心疼的淚眼,用清晰得不容置疑的聲音,打破了屋內壓抑的病弱喘息營造的死寂:

“爹,娘。”

他的目光沉靜地掃過炕上瘦骨嶙峋、氣息奄奄、卻勉強支撐著想抬眼看他的父親,聲音沒有起伏,卻如同磐石落地般厚重沉穩:

“我跟村長說妥了。”

他微微揚起手中那張帶著墨香和權威紅印的借貸合同,“休學一年。等您緩過這口氣,”

他的目光落在父親臉上,帶著無比的堅定,“我再考!”

“智深!你……你瘋……”

躺在土炕上的魯長海如同被烙鐵燙了般,猛地想要掙紮起來!他渾濁無神的雙眼驟然瞪大,爆發出一種駭人的、迴光返照般的激烈光芒!他想要嘶吼斥責兒子的“胡鬨”,想打斷這在他看來比剜他心頭肉還痛的混賬話!然而,過度的激動瞬間引爆了胸腔裡那隻恐怖的野獸!一陣足以將靈魂都咳出體外的劇烈嗆咳猛然爆發!他整個枯瘦的身體蜷縮著彈跳起來,如同風乾的蝦米,咳得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將僅存的幾縷微弱元氣徹底耗儘!枯瘦如雞爪的手徒勞地向兒子的方向伸著,帶著驚怒、絕望和無儘的痛苦!

“老頭子!老頭子你彆動氣!彆……”

錢桂花如同受驚的母獸,發出哀鳴般的哭喊,撲過去死命按住丈夫抽搐顫抖的肩膀,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砸落在炕蓆上,“智深!智深他……他不懂事!你……你彆……”

她語無倫次,彷彿想替兒子辯解,卻又深知這決定如同剜心刺骨!她絕望地扭頭看向兒子,那張被生活過早刻滿風霜溝壑的臉上,淚水肆意橫流,寫滿了對未來的徹底崩塌感,眼神裡全是對兒子自毀前程的恐懼與不解!

魯智深在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中,在母親那飽含血淚的哀鳴注視下,如同磐石,不動如山!

他向前一步,雙腿一曲,竟是直挺挺地跪倒在冰涼刺骨的土地坑麵上!那沉重的膝蓋碰撞聲如此清晰!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頭顱卻重重垂下,低垂的眼瞼下,那雙被巨大的責任和難以言說的痛楚反複淬煉過的眼眸深處,有熱淚在倔強地燃燒!

“爹!娘!”

他的聲音帶著巨大的哽咽,卻如同洪鐘般在狹窄壓抑的土屋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儘力氣、擲地有聲地從胸腔裡狠狠砸出來:“兒子不孝!沒能早看出爹的病!拖累你們到這般田地!”

他猛地抬起頭,那張被陽光曬得黝黑、線條剛硬的年輕臉龐上,淚水混合著泥土塵埃滾落,眼中卻燃燒著一種穿越絕望深淵、曆經血火磨礪後的、磐石般不可撼動的光芒!那是一種將希望的火種埋進冰冷現實的地核深處後爆發出的、最為純粹強大的生命力量!

“你們養了我二十二年……沒讓我餓著一頓!沒讓我凍著一天!把我看得比你們的命都重!”

他喉頭劇烈滾動,聲音如同淬火的鋼鐵,堅定得穿透一切,“現在!該輪到我了!該我魯智深,把這個家扛起來了!!”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鎖定在父親因劇烈咳嗽而布滿病態潮紅、卻依舊寫滿抗拒的臉上:

“活兒!我會照乾!書!我絕不會放下!”

“日子會難熬……我比誰都清楚!但隻要有我魯智深在一天!天!它塌不下來!”

深秋的陽光終於完全透過敞開的門扉,強勢地擠進了這間昏暗的小屋。溫暖但帶著宿命感的光柱如同探照燈般,清晰地打在跪在炕前泥地上的青年身上,打在他布滿汗漬塵土卻光芒灼灼的臉上,打在炕上劇烈喘息、老淚縱橫的父親身上,也打在泣不成聲、彷彿瞬間又蒼老了十歲的母親身上。三道人影,在逆光中被強製的、無比緊密地疊合、交纏在一起,彷彿鑄就成一個不可分割的、共同對抗命運的整體!屋外,一陣帶著濃鬱秋日氣息的涼風拂過,金色的稻浪在陽光的加持下,折射出更加耀眼奪目、卻隱隱帶著宿命般沉重負擔光芒,無聲地洶湧翻滾著,見證著這個農家在生死存亡的邊緣,用血肉和意誌築起的不屈靈魂!在這個被苦難浸泡的時刻,父母傾儘全力托舉兒子的手掌從未鬆開,而兒子那曾被書本和未來打磨的肩膀,亦已在苦難的血火中,淬煉成了一道足以反哺、足以撐起整片坍塌天空的——鋼鐵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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