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18章 鋼鐵脊梁魯智深
清晨四點,錢塘縣仁和鎮還沉溺在墨染的沉寂裡,唯有此起彼伏的雞鳴在狹窄的巷弄間來回衝撞,似要撕開這層厚重的夜幕。硬板床上,魯智深猛然睜眼,意識已清晰如刀。他一翻身坐起,糙硬的草蓆在他古銅色的脊背上短暫地烙下幾道紅痕,又迅速消隱在緊實的肌膚下。他眯著眼,習慣性地探向床邊,粗糙的手指摸到那盒磨得棱角模糊的火柴。“嚓——”細小的火焰在黑暗中倏地點亮,小心翼翼地點燃了煤油燈芯。昏黃、搖曳的光暈艱難地撐開一方朦朧,恰好描摹出他棱角分明的臉龐,青黑的胡茬在下巴和唇邊倔強地冒了頭,如同田埂上新生的雜草,宣告著青年的蓬勃,也透著一絲生活過早刻下的風霜。
他抓起炕頭疊放著的、洗得泛白脫形的藍布褂子。套上時,粗糙的布料親密地摩擦著他結實如壘石般的臂膀和寬闊的脊背,發出窸窣的沙沙聲,像是這身早已融入他身體的“盔甲”在低語。袖口的毛邊和肘部那枚深色、細密的新補丁異常刺眼——那是母親錢桂花上個月在油燈下熬紅了眼睛才縫好的。他低頭係好最後一顆銅紐扣,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彷彿不屬於青年的手掌上。指節粗大,像老樹的結節,厚重的老繭覆蓋著掌心紋路,那是與鋤頭、泥土經年累月角力磨出的印記。指甲縫裡嵌著深色,那是昨日插秧時不肯離去的汙漬,如同生活的烙印,無聲地訴說著日複一日的艱辛。
幾乎是同時,灶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柴火細微的劈啪聲隨之響起。錢桂花也起來了,永遠比這沉睡的村鎮醒得更早。魯智深趿拉上那雙穿了不知幾冬幾夏、鞋底早已磨得薄如紙片的布鞋(鞋麵鞋幫也分彆打了兩三個補丁),腳底板直接感受著院中土地上小石子的硌硬棱角。他走到院子中央那口老井邊,冰冷的井繩入手冰涼刺骨。他深吸一口氣,猛地發力,轆轤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吱呀”聲,深井水被提起。他毫不猶豫地舀起一瓢,冰涼的井水狠狠潑在臉上,激得他一個激靈,殘留的睡意瞬間無影無蹤。水珠順著他曬得黝黑的脖頸滾落,像一串串墜落的珍珠,砸在同樣粗糙的衣領上,洇開一片深色。
“智深,來吃飯。”錢桂花的聲音從灶膛口傳來,混著柴草煙氣。
小小的木桌上,僅有兩碗。一碗是稀得幾乎能映出人臉的薄粥,幾粒米星在碗底沉默。另一碗是乾癟捲曲的鹹蘿卜乾,透著一股濃烈的醃製氣息。魯智深端起來,蹲在褪色發白的門檻上,埋頭呼嚕幾口,碗便見了底,他用粗大的食指仔細刮著粗瓷碗內壁,不落下任何一絲澱粉的痕跡。另一手抓起蘿卜乾,咀嚼時發出清晰響亮的“嘎嘣”聲,帶著農家醃貨特有的鹹香微甜,是貧乏早餐裡唯一的慰藉。
“爸呢?”他用袖口抹了下嘴邊粥漬和鹹菜屑,問道,聲音帶著剛喝過熱粥的微微沙啞。
灶台邊,錢桂花停下擦鍋的動作,深深歎了口氣,暮氣沉沉的歎息在灶房裡迴旋:“咳了一宿,天快亮才消停些,這會兒剛囫圇睡著。”她轉身從灶台邊摸出一個用舊粗布仔細包好的包裹,遞過來,“給你帶了倆紅薯,晌午餓了填填肚子。”
魯智深默默點頭,接過那溫熱的粗布包,帶著母親指尖的溫度。他小心地掀開衣襟,將兩個沉甸甸的生紅薯塞進貼近胸膛的懷裡。院牆角落,鋤頭倚壁而立,五年的歲月已將木柄磨得光滑無比,浸透了他汗水與油脂,在昏暗晨光中微微泛著油潤的幽光。鋒利的鋤刃剛剛被錢桂花仔細磨礪過,寒光凜冽,彷彿能輕易切開這漸濃的曙色。
魯智深年紀尚輕,不過二十出頭,身形高大挺拔。長期的戶外勞作風刀霜劍,將他裸露在外的肌膚雕刻成一尊深沉的古銅色塑像,那色澤不僅是被陽光反複親吻的證明,更是歲月和泥土在他身上刻下的堅韌勳章。
天邊剛泛起一絲混沌的魚肚白,魯智深已扛著鋤頭踏進自家的水田。清晨厚重潮濕的露水帶著徹骨的涼意,貪婪地爬滿他的褲腿,迅速滲透至肌膚。撲麵而來的是泥土特有的濃鬱腥氣,混雜著幼嫩稻苗釋放的微弱清新氣息。他隨手將發白的藍布褂子搭在田邊那棵歪脖子柳樹的枝椏上,頓時,精壯的上身暴露在微涼的晨風裡。緊實而富有張力的肌肉線條塊壘分明,溝壑起伏,彷彿是大地上一條條沉默而有力的田壟。他習慣性地朝寬闊的掌心啐了一口唾沫,雙手用力搓磨了搓,讓濕滑感覆蓋住老繭的乾硬。隨即,他牢牢握住那光滑的木柄,雙臂肌肉繃緊如弓弦,狠狠地將鋤刃楔入飽含水分的大地。噗嗤——!泥土被翻裂的沉悶聲響有節奏地回響在空曠的田野間。潮濕、帶著腐殖質甜味的泥土氣息蓬勃而出,爭先恐後地鑽進他的鼻腔。汗水幾乎是隨著他揮動的手臂第一下便從鬢角滲出,沿著太陽穴滑落,聚攏在下巴,凝成飽滿的一滴,“啪嗒”一聲,沉重地砸進剛剛翻開的、深褐色的泥土裡,瞬間消失了蹤跡。
日頭漸升,如同一個巨大的、燃燒的火盆被無形之手懸吊上來。炙熱的光線無情地鞭撻著毫無遮蔽的水田,空氣彷彿粘稠的油湯。魯智深黝黑油亮的脊背如同塗了一層桐油,在烈日下閃動著刺目的光暈。汗水在上麵蜿蜒爬行,畫出一條條閃亮的溪流,最終彙入濕透的褲腰。粗布褲子緊貼在大腿和小腿上,勾勒出他強健的腿部輪廓,每一步挪動都牽動著黏膩不堪的布料,發出細微的呻吟。
“智深——!日頭毒得跟鹽罐子倒了似的,停下喘口氣再乾吧!”錢桂花蒼老而充滿擔憂的聲音從田埂儘頭遙遙傳來。
魯智深直起痠痛的腰背,循聲望去。錢桂花的身影有些佝僂,站在那窄窄的田埂上,手裡提著一個小巧的竹籃。她那洗得發白的藍布頭巾早被汗水洇透,緊緊貼在前額,幾縷銀灰色的碎發被打濕粘在汗津津的臉上,深深的皺紋裡塞滿了風吹日曬帶來的細密塵土。母親的心疼像一根柔軟的針,輕輕刺了他一下。他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鹹澀汗水,倔強地搖頭,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因缺水而更顯嘶啞:“不了,媽。早上這點涼快氣兒難得,還能多刨幾壟地。”
話音剛落,他便重新將那沉重的鋤頭扛上滲滿汗水的肩膀,邁開步伐,頭也不回地紮進那片無邊無際的、泛著刺目水光的綠色稻田裡。陽光將他孤單卻筆直的背影壓縮拉長,投在泥濘的水田裡,顯得渺小卻又無比堅韌。汗水如同斷線的珠串,不斷從他的額際、顴骨、鼻尖彙聚滾落,沿著輪廓分明的臉龐溝壑一路滾燙地滑下,砸落在腳下的水坑或滾燙的泥土上,瞬間蒸發殆儘,隻留下更深的鹹澀。他身上的粗布短褂早已濕透,緊緊裹貼在古銅色的肌肉上,濕布之下,每一塊勞作用的肌腱都緊繃鼓脹,在每一次發力時清晰可見地湧動,無聲地詮釋著“力量”兩個字最原始的含義。
錢桂花立在原地,望著兒子那汗濕的脊背漸漸被濃密的稻苗所吞沒,隻餘下鋤頭揚起落下帶起的一片片泥濘水花。她用力抿了抿乾裂的嘴唇,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無奈與疼惜。兒子像他父親一樣,是個悶葫蘆,認死理,打定了主意,十頭水牛也拉不回。她隻能深深歎口氣,提著籃子,踩著自己投在田埂上的細弱影子,艱難地朝著兒子勞作的方向挪去。
終於走近了,她沒再勸阻,隻是默默地從籃子裡拿出一個粗糙的陶罐,罐口還冒著絲絲涼氣:“喝點水,水罐裡加了點鹽花,解渴彆中暑了。”
清涼甘冽的井水帶著微微的鹹意(那是母親放的一小撮粗鹽),魯智深接過來,仰頭咕咚咕咚猛灌了幾大口,涼意瞬間由喉嚨直衝頭頂。來不及吞嚥的水從嘴角滿溢而出,順著脖子流過起伏的胸膛,將本已濕透的粗布褂子浸染成更深的顏色。他放下陶罐,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嘴,長長地、帶喘地籲出一口灼熱的濁氣,彷彿要把肺腑裡的燥熱都驅散出去。
錢桂花看著他喝水,待他緩過氣來,才低聲開口:“你爹一早去鎮上看周先生了,怕是晌午飯也得在那頭湊合了。”說著,她枯瘦的手顫抖著從圍裙兜裡掏出一個用舊得幾乎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手帕小心包裹著的東西,“這個,還熱乎著,快墊吧墊吧。”
魯智深接過帶著母親體溫的小手帕包裹。他攤開手掌,小心掀開那帶著皂角清香的舊布角——裡麵是半塊溫熱蓬鬆的紅糖饅頭和一條醬黑的醃蘿卜。紅糖特有的焦甜香氣混合著鹹菜的醬香迫不及待地鑽入他的鼻腔,喚醒了更深沉的饑餓感。
沒有絲毫猶豫,他三兩下便把饅頭和鹹菜塞進嘴裡,機械而有力地咀嚼著,口腔被純粹的香甜鹹香填滿。吃完,他用那舊手帕隨意擦了擦嘴和手,然後小心翼翼地鋪在旁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田埂土麵上(田埂上並無雜草),一屁股坐了下去,發出疲憊又滿足的一聲輕哼。
錢桂花也跟著艱難地坐了下來,就在兒子旁邊,膝蓋對著兒子沾滿泥巴的小腿。午時的太陽毫無遮攔地曬著她微駝的脊背。她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溝壑,每一道都像是被風霜和生計這把鈍刀慢慢刻出來的。黝黑的膚色掩蓋不住那被歲月侵蝕的疲憊。粗糙的手指像未經打磨的樹根,指甲縫裡是永遠也洗不乾淨的田間印記。生活沉重的份量幾乎把她壓彎到泥土裡,然而她望向兒子的目光,始終是溫和、渾濁,卻飽含著難以言喻的慈愛光澤。
靜坐了片刻,錢桂花望著眼前在熱風裡有氣無力搖晃著的稻秧,臉上愁雲密佈,一聲沉悶的歎息從胸腔深處滾出:“唉……你爹這身子骨,像是秋天的樹葉,一天比一天不濟事了。”她頓了頓,聲音乾澀,如同稻葉在風裡摩擦,“今年的早稻苗看著蔫頭耷腦,雨水不順,怕也結不出幾顆飽穗……屋裡頭你爹抓藥打針,那錢跟流水似的……愁死個人,這可咋個填窟窿啊?”她的眉頭擰成了深深的川字,目光呆滯地投向遠處,彷彿在那片晃動的綠色裡能找到一條能走通的活路。
午後的酷暑是一天中最嚴苛的刑罰,蒸騰的地氣將一切景物都扭曲。魯智深挪到田埂旁一小塊稀疏柳樹的陰影下。他艱難地脫下那雙沾滿泥漿、幾乎變成泥坨的布鞋,倒扣過來磕打。泥土撲簌簌落下。襪子?早磨破了,根本省下了。腳底板被汗水和泥漿長久的浸泡,顯出一種令人揪心的蒼白浮腫,腳趾縫間,幾個透明的水泡漲得發亮,有一兩個邊緣已經開始滲出渾濁的液體。每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
父親魯長海佝僂的身影在另一塊地勢稍高些的旱地上緩慢移動。他正伺候著一壟青椒苗。他彎下腰的動作極其緩慢,彷彿每節脊椎都在痛苦地呻吟。他用一柄小鋤頭(大的已經揮不動了),一下一下,極其輕柔又專注地刮掉地壟上的小草,小心翼翼避開脆弱的椒苗,那專注的樣子,彷彿在嗬護什麼珍貴無比的寶物。劇烈的咳嗽時常打斷他的動作,他不得不停下來,弓著背劇烈地喘咳一陣,才能繼續。他那瘦骨嶙峋、微微搖晃的背影,在熾白刺目的陽光下,單薄得如同一張被風揉皺的舊紙片,似乎隨時會被這無情的烈日點燃、焚儘。魯智深的目光無法從父親身上移開。記憶如同潮水,猝不及防地將他帶回幾年前:父親高大的身影遮天蔽日,輕鬆就能把他這個半大小子單手高舉過頭頂,爽朗的笑聲能震落樹葉。可那強健的筋骨是如何被這惱人的肺癆一日一日蛀空的呢?如今,甚至連握緊一把小鋤都顯得如此勉強。
“爸——!”魯智深心疼地喊了一聲,撐著地麵想站起來,腳底水泡摩擦泥土,痛得他嘴角抽了一下。
魯長海聽到了。他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直起一點腰,轉過身。刺眼的陽光直射著他滿是皺紋的臉和深陷的眼窩,使他下意識眯起了眼睛。他努力扯出一個寬慰的笑容,那笑容牽扯著他乾癟鬆弛的麵板,非但沒有驅散病容,反而更顯出一種強撐的虛弱。他抬手用同樣粗糙的袖子擦了擦額頭上黃豆大的虛汗,聲音因喘息而斷斷續續,卻仍帶著不容置疑的倔強,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喊道:“……咳…咳…沒事!兒啊!你爸我啊……還…還硬朗著呢!就這點草…咳…能算活?”他擺了擺手,示意兒子坐下,“快歇你的…彆…彆過來!這太陽曬得慌!”
魯智深僵在原地,沒有再動。他默默望著父親瘦削枯槁的、彷彿風中殘燭般的背影,胸腔裡翻湧著酸澀的暖流和尖銳的痛楚。父親為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為了自己,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默默榨乾了自己最後的氣力,卻從沒抱怨過一聲。那些被藥味和草藥渣充滿的屋角,那些全家人在寒冬擠在一床破被裡瑟瑟發抖、省下每一塊木炭的艱難時光,如同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著他的心臟。
這時,錢桂花匆匆地從村裡方向走來,腳步比平時快了許多,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神色,混合著一點急迫,還摻雜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小小的歡喜。
“智深!快過來!”錢桂花的聲音帶著喘息,她站在田邊,沒再往前踩進更泥濘的地裡。
魯智深的心下意識地提了起來,難道是父親的病又有什麼不好?他跛著腳,忍著腳底的刺痛,踩著濕滑的田埂往母親那邊快走了幾步。
錢桂花臉上那點小小的歡喜終於在看清兒子的表情時擴散開來,化成了眼底一點微弱的亮光,皺紋裡彷彿瞬間盛滿了喜氣:“你老師!教英文的沈老師!晌午特意來咱家找你了!說是找你核對分數哩!”
沒等魯智深回應,她便迫不及待地、又帶著幾分自豪地補充道,“沈老師說啦!你這回期末考試,分數可硬氣啦!尤其是那個什麼、什麼數學……沈老師說了,照這個分數,‘大有希望考上大學!’”
她最後幾個字幾乎是雀躍著說出來的,努力模仿著沈老師的語氣,眼睛緊緊盯著兒子瞬間變化的臉。
魯智深的雙眼在聽到“大有希望考上大學”幾個字時,猛地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如同被強電流瞬間貫通,黝黑臉龐上的肌肉因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喜悅而微微抽動,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揚起,扯出一個真正屬於年輕人的、燦爛的笑容。這光芒在他的眼中僅僅駐留了片刻,就像風中殘燭般搖曳了一下,迅速熄滅。喜悅如同退潮的海水,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被更深、更沉的黑雲覆蓋。眉頭驟然鎖緊,一層灰暗的陰霾籠罩了所有的神采,嘴角緊抿,無聲地向下拉扯著。那份沉重的憂慮和無奈,壓倒了一切。
他動了動嘴唇,聲音乾澀得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調子:“可……媽……咱家……”
下麵的話像沉重的鉛塊,死死卡在喉嚨裡。學費、藥費、這滿眼蔫頭耷腦、收成難料的莊稼地……每一個字都比千斤還重。
錢桂花彷彿預料到了兒子所有的顧慮。她那帶著笑意的神情瞬間沉澱,被一種磐石般的堅定取代。她猛地踏前一步,粗糙的手急切地、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抓住兒子沾滿泥漿的小臂,打斷他的話:“你管那些做甚?!”
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砸在田埂的泥塊上,“天塌下來還有你爸和我撐著!你隻管把書念好!讀到天邊去!讀到書裡頭去!錢的事不用你操心!勒緊褲腰帶餓不死人!你隻要能考出去,砸鍋賣鐵、拆房賣地,爸和媽都給你湊盤纏!”
她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兒子慌亂無措的眼睛,彷彿要將這份決心釘進他的骨頭裡。
魯智深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撞進胸膛,灼燙了五臟六腑。他用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深深陷在爛泥裡的、沾滿濕泥和枯草、腳底還在隱隱作痛的赤腳。那些因缺錢賣掉冬衣柴火、全家人在寒冬擠在一床薄被裡互相汲取暖氣的冰冷日子;為了省下炭錢,灶膛隻能燒最潮最不頂用的濕柴草、全家被煙熏得淚流不止的嗆人夜晚;父親盯著藥渣、一聲又一聲被壓抑住的沉悶咳嗽……一幕幕在眼前清晰地浮現。
他再次抬起頭,視線不由自主地投向遠處旱地上的父親。父親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也正佝僂著望向他們,瘦小的身影在烈日的炙烤下微微蒸騰。他正緩慢但異常專注地清除最後一小塊地壟上的雜草,每一鋤落下,都透著一種執拗的、不肯輕易向命運低頭的韌勁。那道瘦弱卻始終不肯倒下的身影,比漫天燃燒的陽光更灼痛他的眼睛。
夜深了。小小的錢塘縣仁和鎮沉入夢鄉,隻有不知疲倦的夏蟲在草叢裡鳴叫。魯家那間低矮土坯房的小院裡,隻有西側那間小屋的窗紙上,還透出一小片昏黃暗淡的方格子光暈。為了省油,魯智深撚小了燈芯到最低限度。豆大的燈火苗像一粒微弱的心臟在跳躍,隻能勉強照亮他麵前那張老舊、帶著無數刻痕的棗木書桌桌麵一小塊地方。
魯智深坐在一條同樣布滿歲月痕跡的硬木板凳上,身體前傾,借著那微弱得可憐的光線,艱難地辨識著書頁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他的課本都是村小學老師、堂哥魯明德讀高中時用過的舊書,書頁早已發黃卷角,邊邊角角磨損得如同狗啃過一般。空白處、行距間,到處都是堂哥當年信手塗鴉的各種畫作和潦草的“魯明德”簽名。他用一根鉛筆頭在幾經擦拭、邊緣早已捲曲發毛的舊草稿紙上演算著複雜的方程式。筆尖磨得隻剩下小半粒米那麼點鉛芯,必須用力地用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才能艱難地在紙上劃出痕跡。每一筆都顯得那麼滯澀、費力。
窗外,從父母屋裡傳來的咳嗽聲又劇烈地撕破了夜的寂靜,一聲連著一聲,如同拉破的風箱,帶著一種要將肺腑臟器都生生嘔出來的痛苦和掙紮,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空洞、駭人。
魯智深猛地停下捏著鉛筆頭的手指。寂靜的空氣裡隻剩下那如同捶打沙袋的悶咳聲和父親急促如風箱般的喘息。他眉頭緊蹙,幾乎是屏住呼吸聽了一小會兒。輕輕放下那截珍貴的鉛筆頭,他摸索著站起身,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走到外間灶房角落,借著窗欞透進的微弱月光,他用葫蘆瓢從水缸裡舀起半碗清水。冰涼的觸感順著手臂傳來。
他端著碗,用腳趾輕輕頂開虛掩的父母房門縫隙。屋裡彌漫著濃烈到令人窒息的中藥苦味和一種病氣的渾濁感。魯長海背對著門,蜷縮在炕上,身體隨著每一次劇烈的咳嗽猛烈地抽搐著,發出一陣陣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憋悶痛苦的嘶鳴。
“爸……您喝口水……壓壓……”魯智深的聲音壓在嗓子裡,輕得如同歎息。他緊走兩步靠近炕邊。黑暗中看不太清父親的臉,隻能聽到那令人心碎欲裂的、彷彿永無止境的咳嗽聲。借著灶屋門縫漏進的那一絲微光,他看到父親在咳嗽間隙的間隙艱難地撐起一點身子,朝他這邊費力地扭過頭。
魯長海接碗的手抖得不成樣子,如同寒風裡枯萎的樹枝,渾濁的眼中滿是疲憊的血絲。冰涼的水從微微顫抖的碗沿溢位,潑灑在炕蓆上早已發黑發亮的薄被子表麵,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水跡。
“……你……你怎麼還沒睡?”魯長海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隻剩下氣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強行擠出的鐵砂,伴隨著沉重的喘息。
“馬上……我馬上就去睡。”魯智深趕緊爬上炕沿,顧不上鞋底的汙泥,用自己粗糙的手指,代替母親平時用的布帕,替父親擦了擦額頭冰涼粘膩的虛汗和順著鬢角淌下的口水,“您快彆說話……喝水緩著……”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麵板的灼熱和那種虛弱的、不正常的顫動,“彆惦著我……安心……好好將養著……”他的聲音有些發哽,幾乎說不出更多安慰的話,隻覺得喉嚨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了。
他不敢再多待,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那間壓抑的病室。重新坐回微弱的燈火前,那書本上的字元卻像是被攪渾的水麵。他使勁眨了眨眼,想集中精神,可麵前攤開的書頁上卻詭異地浮現出父親那在黑暗中因為劇烈咳嗽而扭曲痙攣、蠟黃枯槁的病容,揮之不去。他煩躁地閉了閉眼,深深歎了口氣,最終放棄了繼續演算的念頭。
他像執行某種儀式般,謹慎地俯下身,探手向硬板床鋪的最深處摸索。在土坯牆角的一個老鼠啃過的破洞裡,他拖出一個生鏽的扁鐵皮盒子,盒蓋邊緣已經被紅鏽蝕穿了幾個小孔。開啟盒子,裡麵稀稀落落地躺著幾枚麵值不同的硬幣(有貳分,有伍分,最大的一枚是壹角),它們旁邊是幾張揉得極其皺巴、有些甚至被汗水浸濕又風乾而變形的毛票(多數是一分、二分的)。他伸出兩根沾著墨水印和鉛筆灰的手指,把它們一一扒拉出來,在燈下仔仔細細地數了又數——五角七分。這是他斷斷續續幫人修農具、割草、甚至撿拾廢銅爛鐵攢了快一年的“積蓄”。離最新版的教材、一套像樣的文具、哪怕是去縣裡考試所需的盤纏……仍是那麼遙遠的天文數字。
窗外,傳來一聲遠處不知名夜鳥淒厲的鳴叫,刺破了沉寂的黑暗。魯智深的心臟猛地一跳。透過窗紙上那個用破紙糊住卻仍透光的小破洞,他極目遠望,村東頭天際線上那片屬於磚廠的天空,還隱隱映著一層渾濁暗紅的微光,彷彿大地永不癒合的傷口。
他再也沒有一絲睡意。黑暗中,他的眼睛卻亮得驚人。他動作輕如狸貓,悄然起身,迅速套上白天的濕褂和那條帶著泥巴硬殼的褲子(腳底的水泡摩擦著布料,刺刺的疼,他咬緊牙關沒有哼出聲)。他輕輕拉開房門,閃身出去,反手極輕地帶上那扇破舊不堪、吱呀作響的木門。從冰涼的門板後麵,他熟練地拎起一個疊得方正的麻袋和一根被汗漬手漿浸潤得油光發亮的桑木扁擔。
村東頭的“興旺”磚窯,天不亮就開工。窯口晝夜不停火,清晨趁著涼快,是招臨時搬磚小工的高峰。工頭按塊計數:一塊土磚,一分錢。魯智深在心裡盤算過無數次:咬牙乾足四個小時,運氣好點能搬完三百塊,那就是三毛錢(如果能趕上磚坯不糊手的話)。若能堅持六十個清晨……一筆從未奢望過的“钜款”——那沉甸甸的一百八十塊小角票,就在眼前!足夠買一套盜版的複習資料,一支嶄新的能吸墨水的鋼筆,一塊畫圖用的硬塑料直尺,甚至……還能剩幾張毛票買點便宜的紙張!
黎明的露水冰冷刺骨,打透了他薄薄的、露著腳趾的破布鞋,像是無數細小的冰針紮進腳底的水泡裡。遠處磚窯那排高大煙囪裡冒出的滾滾黑煙,早已將那微紅的天空徹底染得更加汙濁。巨大窯爐發出的轟鳴和機器運轉的“隆隆”聲,在拂曉沉寂的田野上隱隱滾動。
魯智深的肩膀扛著沉重的扁擔,腳步不自覺地加快。扁擔兩端的繩索隨著他的步伐輕輕碰撞搖晃,發出低沉的“吱呀、吱呀”聲,像是一曲單調而沉重的背景音,伴隨著他走向那片升騰著滾燙煙塵的赤紅熱土。
他忽然想起,就在昨夜,隔著那道薄薄的泥坯牆,他清晰地聽見了父母的低語:
“……長海……那鐲子……可是俺娘……臨咽氣前摸著俺的手……親自給俺套上的……是咱祖上……”
“……咳……咳……管不了那麼多了……孩子出息……咳咳咳……纔是根……咳……能當幾個……算幾個……咳……”
母親壓抑到極致、變成一種嗚咽般的抽泣聲,如同一把冰冷尖銳的銼刀,狠狠地、反複地刮著魯智深的鼓膜、心臟。一股強烈的酸澀和血腥味驟然湧上喉嚨口,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齒縫間嘗到了鐵鏽般的味道。不行!絕對不行!不能榨乾父母身上最後一點念想,不能為了自己那遙不可及的夢,踏碎爹孃的根!
他再一次挺直了那彷彿被無形的重擔壓彎的脊梁,扛緊肩頭的扁擔,迎著那愈發清晰的、滾燙的氣息,朝著磚廠大門的方向,奮力邁開沾滿露水泥漿的腳步!
磚廠那用粗糙紅磚壘砌、鐵皮大門洞開的大門敞開著。門口懸掛著一盞刺眼的、滋滋作響的瓦斯汽燈,燈下黑壓壓已經排起了不短的隊伍。全是些和魯智深年紀相仿或是更為年長一些的漢子,個個麵黃肌瘦,目光渾濁或呆滯,穿著比魯智深好不了多少的破爛衣衫。在這昏黃刺眼的光暈下,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又瘦又長,疲憊地疊在地上。
魯智深深吸一口氣,低著頭走到長長的隊伍末尾。清晨濕冷的寒氣鑽心刺骨。他用力地來回搓磨著自己那被水泡和草鞋磨礪得如同粗砂紙般的手掌,努力想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指甲縫裡那點似乎永遠也洗不乾淨的泥土印記,在這朦朧的燈光下清晰可見。
“咦?你是……老魯家的大小子?”一個穿著舊藍布工裝、臉上蒙著灰的工頭挨個點數時,目光掃過他,在他那張因為年輕而尚未完全蒙上貧苦麻木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認了出來,“你爹……不是病得挺重嗎?不擱家照應,大早起的跑這兒來啃磚灰乾啥?”語氣裡帶著一絲驚訝和不解。
“來!乾!活!”魯智深猛地抬起頭,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嘈雜和機器噪音,帶著一股青年人特有的倔強。他挺了挺那過早承擔重擔、卻依舊寬闊厚實的胸膛,“我有力氣!”他彷彿為了證明,下意識地曲起胳膊,短褂下那堅實的肌肉塊塊繃緊起來,在燈光下投下利落的陰影。
工頭那雙被煙氣熏得眯成縫的小眼睛上下將他掃視了一遍,目光掠過他那沾滿泥點卻透著勃勃生機的臉龐,結實鼓脹的胸臂肌肉,最終落在他那雙指關節粗大、布滿老繭的大手上。工頭吸了吸鼻子,鼻腔裡發出一聲哼:“唔……中。”他用下巴朝東邊那片紅光和熱浪湧來的方向點了點,“去三號窯口裝車那隊裡!看著點道兒!彆砸了自家腳!”說完便不再看他,低頭在本子上勾劃著。
魯智深跟著隊伍,如同溪流彙入滾燙的岩漿河,走向廠區深處那座吞吐著紅光的龐然大物。離得越近,那灼人的熱氣便如同無形的巨浪,一波強過一波地衝擊著麵孔,呼吸的空氣帶著刺鼻的煤焦和硫磺混合的嗆人味道。熱浪撲麵而來,捲起的熾熱粉塵瞬間糊住了鼻孔眼睫。他皺緊眉頭,脫下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嫌臟般地飛快挽了個結,係在汗水淋漓的、精壯的腰上。
巨大的製磚窯口像一個張著血紅大口的巨獸。窯口前方,一車車剛從模子裡擠壓出來的、還帶著蒸汽的濕黏土磚整齊堆放著,像等待檢閱的暗紅色方陣。每一“車”用簡易木輪板車裝載,標準的五百塊磚。
“看清牌號!三號窯!每人一車!拉到西頭倉庫!點牌換現錢!”一個滿臉黑灰的大漢操著嘶啞的嗓門吼道,手裡揮舞著幾塊刻著數字的木牌。
魯智深的視線牢牢鎖定了那滿滿一車暗紅色的土磚。他估算著那龐大的體積和分量,鼻腔裡充斥著火爐與濕潤黏土混合的複雜氣味。他猛地閉上嘴,做了個深深的、將肺葉裡所有清冷空氣都壓榨出來的深呼吸,灼熱的塵埃瞬間灼痛了氣管。
他彎下強悍的腰背,雙臂肌肉在汗濕的麵板下緊繃如鐵。兩隻粗糲的大手穩穩鉗住板車把手下麵車框最外側的兩塊厚重的磚頭。粗糙冰冷、還帶著濕氣的磚麵狠狠摩擦著他掌心和手指外側的老繭,發出“呲啦”的聲響,一些細小的塵土顆粒瞬間鑽進他指甲邊緣的縫隙中。他咬緊牙關,將磚塊搬離車體。肩膀順勢扛在扁擔前端。那冰冷的扁擔觸碰到因汗水而變得濕滑滾燙的肩膀麵板,帶來一陣突兀的刺疼。他用扁擔兩端穿過板車底部特意留出的鋼條孔眼,再用肩膀熟練地墊起粗麻繩絞成的肩帶——這個動作他已經偷偷觀察和琢磨了很久很久。
肩膀驟然下沉!粗壯的桑木扁擔發出刺耳的呻吟!五百塊土磚,近八百斤的重量,瞬間透過扁擔和繩索,沉重地、蠻橫地碾壓在他年輕卻過早堅硬的肩骨上!
魯智深的額頭瞬間青筋暴起,汗水如同滾燙的溪流奔湧而下。然而,他布滿汗水的臉上非但沒有露出痛苦,反而在牙關緊咬中凝成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神色。那雙深陷在濃黑劍眉下的眼睛裡,被遠處磚窯火膛口翻騰的熾烈火光點亮,閃爍著一種超越疲憊和疼痛的光芒!
他無比清楚地知道,腳下這條鋪滿泥汙、被露水打濕、又將被他的血汗一遍遍衝刷的通向窯口的路,註定荊棘密佈,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炭火上,烙鐵般燙腳。但他胸膛裡彷彿有一頭沉睡的獅子在低吼。
為了操勞半生、被病痛拖垮了脊梁骨的爹!為了燈下縫補、愁白了頭發、眼裡永遠含著淚又飽含希冀的娘!為了這個在風雨飄搖中苦苦掙紮的家!他願意把自己鑿進這滾燙的磚坯裡去!他願意用這血肉之軀,十倍、百倍地去扛下生活的碾磨!他要把自己的筋骨脊梁,打造成這世間最堅韌的基石!
總有一天!太陽會照常升起,但它會照耀的是父親不再為藥費緊鎖的眉頭,母親不再為米缸歎息的嘴角!他會用肩膀上的血泡,用滾燙磚塊烙印在掌心的繭子,用無數次咬牙直起的腰桿,為至親築起一道風雨不侵的長城!
這個灼熱的信念如同一根無形的支柱,撐起他被重擔壓得彎曲的脊梁,成為他沸騰血液中的燃料!讓他在烈日與粉塵的烘烤下,在灼痛的雙肩和破裂的掌心帶來的鑽心疼痛中,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向前挪動!一塊磚!又一塊磚!用這不屈的血汗之軀,去壘砌一道通往希望彼岸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