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智深現代行俠記 第23章 誌願的裂痕
七月的錢塘縣,像一個巨大的、燒紅的蒸籠。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噴射著白熾的烈焰,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刺痛感,吸入肺裡彷彿能燙傷氣管。縣一中計算機教室那扇巨大的藍色窗簾,此刻非但沒能帶來清涼,反而像一塊厚重的幕布,將窗外刺眼的光線過濾成一道道詭異、扭曲的金色光束,如同滾燙的烙鐵,直直地釘在魯智深麵前的鍵盤和滑鼠上,形成一片片灼熱、晃眼的光斑。
教室裡,那台服役超過十年的老式櫃機空調,正發出沉悶而吃力的“嗡——嗡——”聲,如同一個患了嚴重哮喘的老人在拚命喘息。它竭儘全力吐出的微弱冷氣,瞬間就被三十台電腦主機同時運轉散發的滾滾熱浪吞噬殆儘。空氣裡彌漫著電子元件過熱的焦糊味、汗水的酸餿味,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無處可逃的燥熱。魯智深感覺自己像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正在加熱的罐頭裡。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廉價的t恤衫,緊貼在背上,濕冷粘膩。額頭的汗珠不斷滲出,順著眉骨滑落,滴在鍵盤的空格鍵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他下意識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手心卻早已濕滑一片,捏著滑鼠的手指都感覺有些打滑,在塑料外殼上留下濕漉漉的印痕。
學校特意延長了機房開放時間,為的就是像魯智深這樣家裡沒有電腦、甚至沒有穩定網路的農村學生,能在這決定命運的關口,有一個相對公平的起點。魯智深弓著背,身體前傾,幾乎要把臉貼在滾燙的顯示器螢幕上。螢幕上,省教育考試院的誌願填報係統頁麵泛著冰冷的藍光,每一個選項、每一個空格,都像通往未知命運的岔路口,沉重得讓他喘不過氣。遊標在“第一誌願”的輸入框裡閃爍,如同他此刻狂跳不止的心臟。
“智深,考慮清楚了嗎?”
班主任李老師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俯下身,湊近螢幕檢視,眼鏡片上瞬間反射出刺眼的藍光,遮住了他關切的眼神。這位帶過十屆畢業班的老教師,此刻那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後背,早已被汗水洇透了一大片深色,緊緊貼在脊梁上,勾勒出瘦削的輪廓。機房裡的悶熱,對誰都不留情麵。
“今年土木工程可是大熱門啊。”
李老師的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怕驚擾了其他學生,但那“熱門”二字,卻像小錘子一樣敲在魯智深心上,帶著一絲隱憂的提醒。
“李老師,我查過資料的。”
魯智深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篤定,彷彿隻有這些冰冷的數字能給他帶來安全感。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燥熱和一絲莫名的不安,手指在滾燙的觸控板上快速滑動,點開了一個命名為“誌願分析.xlsx”的電子表格。螢幕上瞬間鋪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折線圖。
“您看,”
他指著螢幕,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去年漢東大學土木工程專業的錄取分數線是582分,省理工是578分,市工程學院是575分。我最近三次模擬考的平均分是588分,最高一次到了592分。按照往年波動和我的分數位次……”
他頓了頓,目光緊緊鎖定在“漢東大學土木工程”那一欄,“漢東應該是比較穩的,省理工保底,市工程兜底。梯度設定……應該是合理的。”
他像是在說服老師,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就在這時,教室後排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壓抑的低語。魯智深下意識地回頭望去——後門處,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艱難地扶著門框站著,是父親魯長海!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灰的舊汗衫,手裡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臉上帶著長途跋涉後的疲憊和一絲小心翼翼。自從被查出心肌肥大,醫生就下了死命令:嚴禁重體力勞動!可這個倔強的男人,還是頂著能把人烤化的烈日,徒步走了幾裡路來了!
“爸!您怎麼來了?!”
魯智深心頭一緊,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他快步衝過去,扶住父親微微搖晃的身體。靠近時,一股熟悉的、混合著濃重汗味和淡淡中藥苦澀的氣息撲麵而來,那是父親身上特有的、帶著病痛烙印的味道。
“給你……送資料……”
魯長海的聲音有些喘,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然後小心翼翼地從紙袋裡掏出一本厚厚的、封麵都有些卷邊的《高校專業解讀》。書頁間夾著幾張裁剪得整整齊齊的報紙剪報,紙張邊緣已經有些毛糙。
“王書記家……那個大學生……說……”
魯長海喘了口氣,努力平複著呼吸,翻開書頁,粗糙的手指有些顫抖地指著其中一段被紅筆劃了線的文字,“現在……有個新專業……叫智慧建造……好像……挺不錯的……說是……以後蓋房子……都用機器……更先進……”
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急切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希冀,彷彿想把從彆人那裡聽來的、關於未來的隻言片語,都一股腦地塞給兒子,生怕遺漏了什麼關鍵資訊。
…………
幾天後,縣一中電子公告屏前,人頭攢動,如同煮沸的粥鍋。校方架設的臨時wifi訊號在密集的人流中時斷時續,更添焦躁。空氣裡彌漫著汗味、防曬霜味和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考生們或蹲或站,或三五成群地擠在一起,眼睛死死盯著手機螢幕,手指瘋狂地重新整理著查分頁麵,每一次螢幕亮起都伴隨著一陣急促的呼吸。
魯智深擠在一棵老槐樹稀疏的樹蔭下,後背早已被汗水濕透。他緊握著那部螢幕都有些發燙的舊手機,指尖冰涼。突然,胳膊被一隻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猛地抓住!是父親魯長海!他的手心滾燙,帶著微微的顫抖,力道卻大得驚人!
“出來了!”
魯智深的聲音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顫抖!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猛地將手機螢幕懟到父親眼前!螢幕中央,三個猩紅的數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刺眼:586!
魯長海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大!他死死盯著那三個數字,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卻猛地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聲劇烈得彷彿要將整個胸腔撕裂!他佝僂著腰,一手死死按住胸口,一手扶著樹乾,咳得臉色發紫,青筋暴起!魯智深慌忙拍打父親的後背,手忙腳亂地從書包裡掏出礦泉水瓶擰開。
“爸!爸!藥!藥呢!”
魯智深的聲音帶著哭腔。
魯長海顫抖著從褲兜裡摸出那個小小的藥瓶,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就著兒子遞過來的水,艱難地吞嚥下去。藥片滑過喉嚨的瞬間,他抬起眼,看著兒子焦急的臉,那布滿皺紋、因咳嗽而扭曲的臉上,竟硬生生擠出一個極其難看、卻又無比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裡,混雜著痛苦、釋然和一種沉甸甸的、塵埃落定的希望!
“好……好……”
他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卻用力地拍著兒子的肩膀,“586……好!比去年漢東的線……高4分!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風風火火地撥開人群衝了過來——是母親錢桂花!她顯然是從灶台邊直接跑來的,手裡還攥著沾著油花的鍋鏟,腰間係著的舊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臉上混合著汗水、油光和無比的焦急與期待!
“怎麼樣?多少分?出來了嗎?”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胳膊,聲音急促。
“586!媽!586!”
魯智深把手機螢幕轉向母親,聲音依舊帶著激動的顫抖。
錢桂花看著螢幕,又看看丈夫臉上那尚未褪去的痛苦笑容,再看看兒子,眼圈瞬間紅了!她猛地一把將兒子摟進懷裡,粗糙的手掌用力拍打著兒子的後背,聲音哽咽:“好兒子!好兒子!媽就知道……媽就知道你能行!”
…………
短暫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煎熬——等待錄取結果。三天後的清晨,魯智深還在睡夢中,嘴角似乎還殘留著586分帶來的笑意。一陣尖銳刺耳的手機鈴聲如同冰錐,瞬間刺破了他的夢境!
他猛地驚醒,心臟狂跳!螢幕上閃爍著班主任李老師的名字!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
“智深啊!快!快看班級群裡的新聞截圖!”
李老師的聲音在電話那頭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沉重!
魯智深手忙腳亂地解鎖手機,點開班級群。一張被瘋狂轉發的新聞截圖瞬間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標題用加粗的黑體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他的瞳孔:
《漢東大學土木工程錄取線暴漲至589分!今年土木類熱門專業分數線普遍走高!》
嗡——!
魯智深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彷彿有無數隻蜜蜂在瘋狂嗡鳴!他機械地、顫抖著手指往下滑動螢幕。
省理工土木工程:583分!
市工程學院土木工程:580分!
……
所有他填報的土木類專業分數線,如同瘋長的野草,全部飆升!他那個曾以為穩操勝券的586分,此刻在589分的漢東線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諷!
“啪嗒!”
一聲脆響!他下意識地低頭,發現手中緊握的鉛筆不知何時已被他生生折斷!尖銳的木刺深深紮進掌心!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他猛地抽回手,隻見掌心被刺破的地方,一顆鮮紅的血珠正迅速滲出、凝聚,在昏暗的晨光中顯得格外刺目!就在這滴血珠滾落的瞬間,父親那句帶著宿命般歎息的話,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中炸響:
“人算……不如天算啊……”
…………
八月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卻又如同壓抑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魯家小院的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瞬間將地麵變成一片泥濘的沼澤。低矮的屋簷下,雨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連成一片水簾。魯智深蹲在濕冷的屋簷下,麵前放著一個漏水的破鐵盆,他正心不在焉地用鉗子試圖擰緊鬆動的鉚釘。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肩膀,冰冷的濕意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麵板,他卻渾然不覺。眼神空洞地望著院中被雨水衝刷得東倒西歪的幾株菜苗,心比這暴雨中的泥地還要冰涼。
“嘀嘀——!嘀嘀——!”
一陣尖銳而熟悉的電動車喇叭聲穿透嘩嘩的雨幕,在院門口響起!
“魯家小子!錄取通知書!掛號信!”
是鎮郵政所老周那帶著濃重鄉音的大嗓門!
魯智深猛地抬起頭!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雨裡,泥水瞬間濺滿了他的褲腿!老周穿著濕漉漉的雨衣,從車後座的綠色郵包裡掏出一個用厚厚塑料膜仔細包裹著的信封,遞了過來。
“漢東來的!掛號信!簽個字!”
老周的聲音在雨聲中有些模糊。
魯智深顫抖著手接過那個信封。它比想象中要薄得多,薄得輕飄飄的,像一片羽毛,卻又重得讓他幾乎拿不穩!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流下,模糊了視線。他胡亂抹了一把臉,目光急切地掃向信封的抬頭——
“省農業職業技術學院”
幾個黑色的大字,如同冰錐,狠狠刺入他的眼底!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
嗡——!
大腦再次陷入一片空白!世界彷彿失去了聲音,隻剩下暴雨砸在塑料布上的、令人窒息的劈啪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顫抖著雙手,幾乎是粗暴地撕開塑料膜,露出裡麵那個普通的白色信封。他死死盯著快遞單上的收件人資訊——姓名、地址、電話……每一個字都確鑿無疑地指向他!魯智深!
他像瘋了一樣,反複核對快遞單號,手指在濕漉漉的單據上劃過,留下模糊的水痕。沒有錯!沒有寄錯!這封來自“省農業職業技術學院”的信,就是他的錄取通知書!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失魂落魄地站在暴雨中,任由雨水衝刷。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信封右下角一行幾乎被雨水洇開的小字上:
“平行誌願調劑錄取”
這行小字,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也徹底擊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
堂屋裡,光線昏暗。魯長海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鼻梁上架著那副斷了腿、用膠布纏了好幾圈的老花鏡。他顫抖著雙手,展開那張薄薄的錄取通知書,湊到眼前,逐字逐句地讀著。當他唸到“農機維修與應用專業”時,聲音猛地頓住,滿臉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寫滿了困惑和難以置信。他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看向渾身濕透、失魂落魄的兒子,聲音乾澀:
“農機……維修?你……你填過這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魯智深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發出一聲低吼!他猛地轉身衝進自己房間,瘋了一樣在書桌抽屜裡翻找!紙張、書本被胡亂地扔在地上!終於,他找到了那張折疊整齊的誌願表存根!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顫抖著雙手展開!
目光如同探照燈,死死鎖定在第五誌願那一欄!上麵清清楚楚、用藍色水筆寫著:
“第五誌願:市職業技術學院
建築工程技術專業”
“建築工程……是建築工程啊!”
魯智深的聲音嘶啞,帶著絕望的呐喊!他指著那行字,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就在這時,一滴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濕漉漉的發梢滴落,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建築工程技術”那幾個藍色的字上!墨水瞬間被洇開、暈染,藍色的字跡如同被淚水模糊的夢想,變得一片混沌模糊!
…………
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魯智深就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出現在了縣教育局的諮詢視窗。工作人員調出了他完整的電子投檔軌跡記錄。冰冷的螢幕光線下,一行行記錄如同審判書:
?投檔院校:漢東大學
?投檔專業:土木工程
?考生分數:586
?院校提檔線:587
?專業錄取線:589
?錄取狀態:未投檔(分數未達院校提檔線)
……
?投檔院校:省理工大學
?投檔專業:土木工程
?考生分數:586
?院校提檔線:585
?專業錄取線:583
?錄取狀態:已投檔
?專業錄取狀態:未錄取(分數未達專業錄取線)
?是否服從調劑:否
?最終狀態:退檔
……
?投檔院校:市工程學院
?投檔專業:土木工程
?考生分數:586
?院校提檔線:580
?專業錄取線:580
?錄取狀態:已投檔
?專業錄取狀態:未錄取(分數未達專業錄取線)
?是否服從調劑:否
?最終狀態:退檔
……
?投檔院校:省農業職業技術學院
?投檔專業:無(院校調劑)
?考生分數:586
?院校提檔線:未公佈(通常較低)
?錄取專業:農機維修與應用
?錄取狀態:錄取(服從調劑)
工作人員指著螢幕,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惋惜:“你看,你的檔案先後被省理工和市工程學院提檔了,但因為你的分數沒達到你填報的‘土木工程’專業線,而你又沒有勾選‘服從專業調劑’,所以都被退檔了。最後滑檔到了第五誌願的市職院,但市職院的土木工程專業也滿了。因為你勾選了‘服從院校調劑’,係統就把你調劑到了還有名額的‘省農業職業技術學院’的‘農機維修與應用’專業。”
李老師不知何時也趕來了,他站在魯智深身後,麵色凝重地看著那份列印出來的誌願表,手指重重地點在“是否服從專業調劑”那一欄的幾個“否”字上,聲音低沉而痛心:
“問題就出在這裡!智深!你的誌願填報……太冒險了!梯度設定有問題!所有誌願都集中在土木類的熱門專業,而且都不服從專業調劑!這等於把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如果……如果當時哪怕有一個誌願勾選了服從調劑,或者第五誌願填一個農職院的冷門專業作為絕對保底,也不至於……”
“咳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了李老師的話!是魯長海!他佝僂著身體,扶著牆壁,咳得驚天動地,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紫!他顫抖的手猛地抓住兒子的肩膀,那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鉗,幾乎要嵌進肉裡!他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想質問,想安慰,想怒罵命運的不公……但劇烈的咳嗽堵住了他所有的聲音,隻剩下喉嚨裡拉風箱般的、令人心碎的嘶鳴!他隻能死死抓著兒子的肩膀,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絕望和無儘的懊悔!
魯智深僵在原地,任由父親抓著自己。他抬起頭,目光越過父親劇烈顫抖的肩膀,落在教育局大廳牆壁上那麵巨大的電子鐘上——猩紅的數字清晰地顯示著:
2023年8月25日
09:47
補錄誌願的截止日期是8月22日。
已經過去整整三天了。
一切,都已成定局。
…………
回村的公交車上,人不多,空蕩蕩的。魯智深靠窗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暴雨初歇,天空依舊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車窗玻璃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將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灰暗的色塊。飛馳而過的建築工地,在雨霧中若隱若現,那些高聳的塔吊,如同他破碎的夢想一般,在朦朧中顯得遙不可及。
就在這時,一隻粗糙、布滿老繭、帶著驚人熱度的大手,突然覆蓋在了他冰涼的手背上。是父親魯長海。那手掌的麵板如同砂紙,掌心的硬繭颳得他手背生疼。魯長海的聲音在發動機沉悶的轟鳴聲中響起,微弱、嘶啞,卻帶著一種強裝的平靜和不容置疑的安撫:
“農機……也挺好的。”
他頓了頓,似乎想找一個更有說服力的理由,目光投向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咱家那台老收割機……咳咳……老是壞……咳咳咳……”
話沒說完,又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他佝僂著背,咳得渾身顫抖,手卻依然緊緊抓著兒子的手,彷彿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支撐。
魯智深猛地轉過頭,看向父親。車窗外的光線昏暗,但他卻清晰地看到——父親那原本隻是花白的鬢角,不知何時,竟已變得一片雪白!那一根根刺眼的銀絲,在灰暗的光線下,如同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了他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