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潛龍記 第六章 青溪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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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還冇散儘時,許華已經用草葉編了頂簡陋的鬥笠,簷角壓著塊小石子,剛好能遮住眉眼。阿月也換了身粗布衣裳,是許華從溪邊農戶晾著的衣物裡“借”來的——他特意挑了件洗得發白的,針腳歪斜,一看就是尋常人家穿的。
“待會兒進了鎮,少說話。”許華把鬥笠往她頭上按了按,遮住大半張臉,“看我的腳步行事,我停你就停,我拐你就拐。”他說話時,指尖不經意劃過她耳後,觸到那顆硃砂痣,像按在某個隱秘的開關上。
阿月點點頭,攥緊了袖中那枚黑曜石匕首。霧中的青溪鎮像幅洇了水的水墨畫,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兩旁的木樓簷角垂著銅鈴,偶爾被風拂過,響得怯生生的。
許華的腳步很慢,眼睛卻在飛快掃視。布莊的夥計打著哈欠卸門板,包子鋪的蒸籠冒起白茫茫的熱氣,藥鋪門口的幌子“濟世堂”三個字被霧氣浸得有些模糊。他在藥鋪斜對麵的雜貨鋪前停住,假裝看簷下掛著的草鞋,餘光卻瞥見藥鋪裡走出個穿長衫的老者,手裡提著個藥箱,正往鎮口走。
“跟上。”許華低聲道,腳步不緊不慢地綴了上去。
老者走得很穩,拐過兩條巷弄,在一處不起眼的小院前停住,敲了敲門環。門開了道縫,露出半張婦人的臉,看見老者便急聲道:“陳掌櫃,快請進,我家娃又燒起來了!”
許華拉著阿月躲進巷口的陰影裡,看著老者進了院子,門“吱呀”一聲關上。“就是他。”他對阿月說,“前朝太醫院的院判陳硯,醫術是頂尖的,就是性子倔,當年不肯為新朝效力,才隱居到這裡。”
阿月有些驚訝:“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醫書裡寫著呢。”許華指了指藥鋪的方向,“他寫的《本草補遺》裡,有一味藥的炮製方法,和宮裡的秘方纔對得上。”他忽然笑了笑,“就像你爹寫的史稿,字裡行間藏著的人名地名,都是密碼。”
兩人在巷口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才見陳掌櫃提著空藥箱出來,眉頭緊鎖,像是在琢磨什麼難題。許華迎上去,故意撞了他一下,藥箱“哐當”落地,裡麵的藥杵滾了出來。
“對不住對不住!”許華連忙去撿,手在藥杵上一摸,指尖沾了點白色粉末。他放在鼻尖聞了聞,抬頭時眼裡帶了點篤定,“老先生是給孩子看痘疹的?這藥杵上的石膏粉,是剛碾的吧?”
陳掌櫃愣了愣,打量著眼前這個戴鬥笠的年輕人。對方穿著粗布衣,手卻乾淨,說話時眼神清亮,不像鎮上的莊稼漢。“你懂醫?”
“略懂些皮毛。”許華把藥箱遞還給他,語氣誠懇,“方纔聽那婦人說孩子燒得厲害,老先生用了白虎湯?其實可以加一味鮮蘆根,鎮上河邊就有,能透疹,還不傷脾胃。”
陳掌櫃的眼睛亮了。白虎湯治痘疹是常法,加鮮蘆根卻是他昨晚纔想到的法子,這年輕人怎麼會知道?他再看許華時,眼神裡多了幾分探究:“你是誰?”
“趕路的,路過貴地。”許華側身讓開,露出身後的阿月,“家妹染了風寒,想請老先生看看。”
陳掌櫃的目光落在阿月身上,見她臉色蒼白,確實像有病容,便點了點頭:“跟我來吧。”
濟世堂的藥香很濃,混合著當歸的甘醇和黃連的苦澀,鑽進鼻腔時,阿月忽然覺得安心了些。櫃檯後的藥櫃排得整整齊齊,每個抽屜上都貼著泛黃的標簽,許華的目光掃過,像在看一串熟悉的字元。
“坐吧。”陳掌櫃示意阿月坐在診脈的凳上,自已則撚著鬍鬚打量許華,“你那蘆根的用法,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家傳的抄本。”許華答得滴水不漏,順手拿起櫃檯上的藥碾子,慢悠悠地碾著蒼朮,動作熟練得像在自家藥鋪,“我祖上是走方郎中,留下些雜記。”
陳掌櫃號著脈,眼睛卻瞟著許華的動作。那碾藥的力道很巧,蒼朮被碾得粗細均勻,冇有半點浪費,顯然是練過的。他忽然開口:“昨晚北境軍的人來過,說要找一個前朝史官的女兒,還帶了畫像。”
阿月的手猛地一顫,差點從凳上滑下去。許華卻像冇聽見似的,把碾好的蒼朮倒進紙包,折角的手法方正,像在疊一封家書。“哦?那姑娘犯了什麼事?”
“說是藏了前朝的東西。”陳掌櫃收回手,寫下藥方,“不過我看那畫像,倒有幾分眼熟。”他抬眼看向阿月,目光在她鬥笠下的眉眼間停了停。
許華接過藥方,看了一眼便笑了:“老先生這方子開得妙,柴胡配黃芩,既解表又清裡,就是……”他指了指其中一味藥,“這升麻用得太老了,鎮上要是有鮮的,藥效能增三成。”
陳掌櫃的眼神徹底變了。升麻老嫩影響藥效,這是他自已的心得,從未對人說起過。眼前這年輕人,絕不是什麼走方郎中的後人。
“你們不是普通的趕路客。”他放下筆,語氣沉了下來,“說吧,找我讓什麼?”
許華將藥方摺好遞給阿月,轉身對著陳掌櫃拱了拱手:“實不相瞞,我們確實在避禍。但求老先生給個容身之處,待風聲過了就走。至於報答……”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布包,打開裡麵是幾片曬乾的草藥,葉片邊緣帶著鋸齒,“這是我在山裡采的九節菖蒲,比尋常的多兩節,能安神,還能解蛇毒,老先生或許用得上。”
陳掌櫃拿起菖蒲聞了聞,臉色緩和了些。他行醫多年,自然認得這是稀罕物。“我這藥鋪後屋有間柴房,你們要是不嫌棄……”
“多謝老先生!”許華連忙道謝,眼神裡卻冇多少意外,彷彿早就料到他會答應。
安頓好阿月,許華跟著陳掌櫃到前堂幫忙。他抓藥的手法極準,陳掌櫃報出分量,他手一抖,戥子上的刻度分毫不差,比藥鋪的夥計還熟練。陳掌櫃看得嘖嘖稱奇:“你這手藝,倒像是宮裡出來的。”
許華笑了笑,冇承認也冇否認,隻是指著窗外:“老先生你看,那幾個穿短打的,從早上就在對麪茶館坐著,茶都涼了還冇走。”
陳掌櫃探頭一看,臉色微變:“是北境軍的暗探。”
“冇事。”許華將抓好的藥包好,用紅繩繫了個結,“他們要找的是‘前朝史官的女兒’,不是‘藥鋪裡幫忙的姑娘’。”他拿起藥杵,繼續碾藥,“隻要我們藏得夠深,他們就看不見。”
藥杵碾過藥材的聲音,和著窗外的銅鈴聲,在藥香瀰漫的屋裡輕輕迴盪。阿月坐在後屋的柴房裡,聽著前堂傳來的動靜,心裡忽然很安穩。她知道,這個總愛藏在人群後的男人,此刻正用他的方式,為她撐起一片小小的、帶著藥香的天地。
而許華一邊碾藥,一邊算著時辰。他知道,躲隻是權宜之計,北境軍的暗探不會善罷甘休。但至少現在,他有了藥鋪這個掩護,有了陳掌櫃這個助力,手裡的棋子,又多了一顆。
陽光透過藥鋪的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許華看著那些光斑,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這盤棋,越來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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