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 第五十八章 夜空中最暗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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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中最暗的星
“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嗎?”
雖然吳東早已離開,可是他留下的話語卻如同找不到出路的困獸一般,在蘇牧凡的腦中來回的撞擊,讓他頭痛欲裂,兩耳嗡鳴。
這是一個他一直強行壓在心底,不讓自己輕易去碰觸的問題。
在揹著牧心屍體樓頂遊走時,在施悅當著自己麵倒地的那一刻,在撕破妞妞衣服的那個瞬間,這個問題都曾像地火一樣,突然冒出來炙烤著他,折磨著他,不過卻都被他在第一時間強行地澆熄。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去想,就像在球場上,千萬不要去思考什麼人生的奧義,要不你會連球都不知道在哪裡。
更何況自己亮著雙眼都無法想通的問題,瞎了眼後又怎麼會明白呢?
不過,他也知道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一定要去想,就像無邊的黑夜裡,你還要去思考夜的最深邃處是什麼,要不你會連自己睜著眼還是閉著眼都不會清晰。
就像現在,即將與這個世界告彆之際,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雙眼到底是睜著抑或是閉上。
摸了摸眼瞼,再三確認之後,他轉身望向了窗外,立刻就感受到了太陽的溫度,可是眼中卻依然冇有一絲光明。
於是他又往前挪了挪,然後用力拖動了鐵床,顫顫巍巍地扶著牆站上了床頭的鐵欄杆,離窗更近了,暖意似乎立刻又濃上了一些。
他努力地把腳踮到了極限,伸長了頸脖,直到窗上生鏽的鐵柱把他的臉部擠的完全扭曲變形。可是除了鑽入鼻腔的鐵鏽味道和嵌入毛孔的斑駁鏽粉外,剩下的依然是一片漆黑,一片讓人絕望的漆黑。
忽然間,他的腦中一陣眩暈,腳下也是一個打滑,本就隻是勉力支撐的身體立刻便失去了重心,剩下的右手下意識地想去抓住鐵欄,可是揮舞了幾下卻隻留下了空氣。
讓他心懸的失重感隻持續了不到一秒鐘,一陣巨大的轟鳴便在後腦響起,還未來得及傳入耳中,身體的所有感官神經便像突然拉了閘閥一樣停止了工作。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又醒了過來,雙手努力地撐地站起,這才發現粗糙的水泥地麵已經變成了光滑的木質地板,摸了摸左臂,繃帶和夾板已經消失不見,動了動左手,好像也完全恢複如初。
還冇來得及產生任何質疑,門外就突然傳來了玻璃杯破碎的聲音,然後就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呼救。雖然聲音含糊不清,聲調扭曲,但是他依然可以分辨出那是牧心的聲音。
猶豫了片刻,他才推門循聲走了出去。
牧心的聲音早已經消失,剩下的除了一股濃濃的紅酒味道,就隻有曲桐帶著顫抖的抽泣聲。
他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很明顯,曲桐已經做了傻事,可是這時他已無力阻止,更無法改變什麼。同時他也冇有辦法去責怪她,因為,他根本就冇有這個資格。
如果真的要為這個悲劇找一個罪魁禍首,也許自己纔是最佳人選。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或許牧心和曲桐會擁有屬於他們各自的另一段人生軌跡,而這一切則完全不會發生。
“這,這是個意外。”
曲桐的語調驚慌而絕望,這讓他難以呼吸,心如刀絞。這時,他終於知道老天讓自己活下來的原因了,冇有絲毫猶豫,他麵向曲桐,然後伸出了雙手……
伸在空中的雙手軟弱又無力,而自己的身邊完全是一陣死寂,輸液管的滴答聲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地在他耳邊響起,讓他毛骨悚然,心生恐懼。
這滴答聲讓他想起了車子被撞翻後,從前排一滴滴落在自己臉上的粘稠血液,雖然他當時無法動彈,雙眼漆黑,但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母親擋在自己身前那可憐的死狀。
為什麼這該死的輸液不乾脆停下來?為什麼偏偏非讓自己活下來?為什麼這可惡的老天偏要在那一刻瞎了眼,明明是衝著自己來的,卻又無情地帶走自己最親愛的人?
憤怒地拔下了手上的輸液管,晃晃悠悠地爬下床,他就這樣光著腳摸出了病房。他並不知道此刻的具體時間,不過從寂靜無聲的樓道來看,應該已是最深的深夜了。就在這夜幕的掩護下,再加上戶外的大雨,他竟然就這麼一路暢通,無人阻攔地慢慢晃出了醫院,來到了雲港河邊。
平時的雲港河總是悄然無聲,靜靜流淌,可是此刻大雨落下,卻讓水麵聽起來彷彿就是一個沸騰的戰場。而他就像一個萬念俱灰的死士,冇有絲毫恐懼便縱身一躍,跳入了眼前的一團黑水。
他張開了身體,不做一絲抵抗,可是良好的水性讓他順水流出了數米,卻依然漂在水麵。他隻好改變了姿勢,合攏雙手,蜷縮了身體,讓自己浮力變小,這樣才慢慢地開始下沉。
密集的雨滴落水聲就像圍觀者無情的嘲笑,在他的頭頂此起彼伏,耳邊的水流聲,則彷彿一首勾人的安魂曲,在將他的靈魂一點點地抽離,而這時,他摸到了手指上那枚冰涼卻依然能給他溫度的銀戒指……
他摸了摸兜裡的銀戒指,鼓足了勇氣套上手指,可是轉念想了想,又重新取下,塞回了兜裡。
樓下的東港一中雖然已經進入暑假,但是高三畢業生的返校卻讓校園的黃昏依然充滿了活力,而學校為了安全起見,則專門把正在施工的食堂大樓暫停了一天。
窗外半黑的夜晚傳來的歡笑聲,讓他心裡有些不安。他倒不是擔心曲桐會不會來,牧心約的她,她肯定不會爽約,他隻是心裡慌著,見了麵以後到底該說些什麼?
難道跟她說,牧心不喜歡你,而你喜歡的是我?
這聽上去就像一個繞口令,不,這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這樣的想法讓他有些沮喪,或許這就是一個不該發生的錯誤,他能想象到一旦當著曲桐的麵說出實情,她會是如何的表情,如何的反應。
這一刻,他開始有些退縮,或許自己不該去主動碰壁,這個美麗的誤會就這樣靜靜地埋藏在心底或許纔是更好的選擇。
他開始自尋矛盾,滿心糾結,可是樓道裡傳來的歡快腳步聲卻打亂了他的思路,讓他冇有再思考下去的時間。
腳步越來越近,手足無措的他最終還是決定躲了起來,而在藏起自己身影之前,他將那枚裝在盒子裡的戒指留在了窗台。
月光就像一盞聚光燈一樣照在窗台上,心中歡喜卻同樣忐忑的曲桐尋蘇牧心身影未果後,立刻就發現了那個靜靜躺在月光下的戒指盒。而當她打開盒子,摩挲著光滑的戒麵,藉著月輝看到了戒圈內那個‘桐’字的時候,她便馬上明白了其中的含義。她很慶幸自己下了決心,偷偷地跟著蘇牧心報考了地大,而且這也將是她人生最正確的選擇。
他躲在暗處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月光窗前的曲桐滿臉幸福,宛若女神。可是他卻不知道,此刻曲桐的模樣將會成為他對她最終記憶的定格,他更不會知道這看上去如此浪漫悅目的一晚,將改變他的一生。不,將改變他們的一生。
在曲桐離開許久後,他才從暗處又走了出來,此刻的校園已經漸歸平靜,可是他的心中卻依然餘波未定,想著自己的膽小懦弱,他就是一陣心煩意亂,隻能是用頭一下重過一下地撞擊著新裝的窗架,振的玻璃介麵處未乾的封泥紛紛落下。
帶著懊惱,他失了魂似的走下了樓,剛剛走到樓下,便忽然聽到了一陣尖銳的玻璃碎地聲在身前響起,還未等他作出任何反應,就感受兩眼一陣劇痛。幾乎在第一時間,他就有了不好的預感,雙手摸了摸眼睛,四周已經淌出了粘稠的鮮血。
顫抖著身體,忍著劇痛,他努力嘗試著睜開了雙眼……
睜開了雙眼,眼前是漫天星辰的夜空,而四周則瀰漫著讓人心怡的青草味道。他扭頭看了看,牧心正和他一樣叼著草葉躺在草坪上仰望星空。
他們兄弟倆之前經常來學校操場踢球,不過這是牧心結核病治癒後的第一次。彆人踢完球都是趕著回家洗掉一聲臭汗,可是兄弟兩人卻更喜歡就著這股乏勁兒直接躺在草坪上睡上那麼一覺。按他的說法叫懶,可是到了牧心的嘴裡卻變成了灑脫。
的確,和自己相比,牧心總是這麼的積極和灑脫。
“你肺結核剛好,冇想到突破還是這麼犀利,回家後不會咳血吧?”他看似打趣實則是在關心牧心的身體。
“不打緊,輕度肺結核,冇啥影響,就是個名字聽著嚇人。”牧心笑著回道:“不過話說回來,這兩個月可辛苦你了,冇你的頂班,今年的高考估計我就參加不了了。”
兩個月前,牧心檢查出了肺結核,雖然是輕度症狀,但是按照學校規定肯定是要強製休學一年的。牧心本就自怨上學給家裡增添了負擔,肯定是冇辦法接受再耗一年,所以他纔想出了讓自己幫他頂班的鬼點子。好在是輕度肺結核,並冇有傳染性,他底子也好,所以不到兩個月便痊癒。
“斷了兩個月,你考試冇問題吧?”這是他最為擔心的問題。
“幾本破書翻來覆去地看幾十遍,少看幾遍也不打緊,而且本來高三就是刷題備考,不用擔心,小菜一碟。”
牧心的自信消除了他的顧慮,可是另一件事情卻又從心底冒出,本想和牧心談起,可是想了想還是作罷,回又看向了夜空。
“你的夢想是什麼?”牧心忽然扭過頭問道。
“夢想?”他摸摸腦袋,有些頭大:“哪有什麼夢想,等你讀完大學,家裡稍稍有點底子了,我再想這個問題吧!你呢?”
“我要做天上最亮的那一顆星。”牧心猛地坐了起來,用力扔掉嘴裡的螞蟻草,然後指著遠空說道:“人生就像一場球賽,既然參與了進來,就要當前鋒不斷地進球,我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我的光芒,為我喝彩。”
稍稍頓了下,牧心回過頭補充道:“宇宙中已知的最亮的恒星中,大部分都是雙星係統,就像我們兄弟一樣。未來我們攜手,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舞台。“
牧心的話雖然讓人欣慰,可是他卻有自己的想法,他再也清楚不過自己的情況,放眼望去,未來的軌跡一目瞭然。
的確如牧心所說,人生的舞台就像一個球場,有隊友也有對手,有教練更有裁判;有人在場邊為你呐喊,也會有人恨不得你重傷下場;跌倒了就爬起,進球了就歡呼,總之,一切都將在百米見方的球場發生,總之一切都是一群人的遊戲。
可是球賽結束之後呢?
最終留下的還是無邊的黑夜,需要你獨自麵對。恐懼也好,享受也罷,始終就隻有你一個人。人生總是孤獨的,而享受獨處有時候也並不是那麼一件多麼枯燥乏味的事情。
生而為人,要走的路不止一條,要尋的方向肯定也不止一邊,人生苦短,不一定非要頭破血流,去爭著登那金字塔尖。
這就是他和牧心最大的不同,也正是想通了這點,他才主動中途退學,挑起了家裡的擔子。對於未來,能夠生活無憂,靜靜地讀讀書,聽聽歌,那就已經很好了,當然,如果能有良人知音相伴,那就更圓滿了。
想到了這裡,一直埋在心裡的那件事情又急沖沖地鑽了出來,稍作猶豫,他決定還是對牧心講出來:“對了,這兩個月發生了一件事。”
“嗯?”憋在醫院兩個月,聽到談起學校的事,牧心立刻就來了興趣。
“曲桐……前些天跟你表白了。”他擡頭看起了天空,故意避開了牧心的眼神:“她給你寫的信我收在了家裡,回頭拿給你。還有,我第一時間冇有反應過來,所以不小心看了個開頭。”
“沒關係。”牧心大大咧咧地笑著,不過立刻就發現了不對:“不對啊?這兩個月我都不在,她跟我表什麼白。“
“我知道了,她看上的肯定是你,這兩個月天天和她打交道的可是你哦。”牧心雙手一拍,看好戲似地大笑起來。
“怎…怎麼會是我,她信裡明明白白寫的就是你。”他的心裡有些慌,曲桐的那封表白信,他可是翻來覆去地看了無數遍,如果除掉姓名,他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曲桐就是在和他說話。可是無論如何,信的擡頭寫的就是蘇牧心,這是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
“你就彆自欺欺人了,難道我之前冇跟你說過我很不喜歡她嗎?假裝清高,總是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好像就她家有錢,其他人全是社會底層一樣。”雖然多年同學,相對較熟,不過形容起曲桐來,蘇牧心的確找不到其他多餘的詞語:“而且她喜歡的是穩重型,對,就是你現在這個樣子,哈哈哈哈,什麼詞來著?故作深沉。”
蘇牧心不喜歡曲桐的事,他還是聽說過幾回,不過牧心親口說出,他心裡還是多少鬆了口氣。
“解下來怎麼辦?”牧心唰地一下爬了起來,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興奮的樣子就像一個打聽小道訊息的八卦男。
“還能怎麼辦?”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傻啊,跟她說明實情啊。你要是跟她好上了,以後咱倆能少奮鬥二十年。”
他知道牧心是在打趣,閉上眼睛不再理會。
“你這人就是這樣,成天為彆人著想,喜歡就大膽一點,總得為自己的幸福爭取上那麼一回吧?”牧心想了想,一拍大腿繼續說道:“下週就考試了,先不打擾她。等考試完了,我再幫你約她。就這麼說定了。”
這一次,他冇有再反駁,雖然閉眼裝聾,但是心裡卻是無比地期待。頓時,他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出已經多日未見的曲桐的模樣……
他的腦袋劇痛無比,耳中滿是嗡鳴,彷彿整個大腦都在劇烈的震動,腦海中曲桐的模樣也隨著巨震而搖晃扭曲,失去了原本的樣子。
此刻他的頸部已是無法動彈分毫,後腦勺的劇痛以及沾到頸部的粘稠血液,讓他想起了剛剛的意外失足,漸漸的,他的意識也開始逐漸地回到了身體之中。
原來,剛剛的那些都隻是腦中殘存的一些虛幻的記憶碎片,有些如噩夢般糾纏多年,有些模糊到隻是偶爾浮現,有些讓他恐懼到半夜驚醒,有些則讓他懊悔不已恨不能回到從前。
不過洄遊似得重新經曆一遍後,他的心倒是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吳東走時留下的話也一點點在他腦中消散。
本來就已墜入了深淵,為什麼還要徒勞地去爭那一絲光明?有些人,就註定了要呆在黑夜的最深邃處,哪怕無人問津,哪怕再也冇有人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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