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昂紅與瘋狐貍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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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湛靠在診室外麵的窗台旁,在躁動難安地繞著那扇緊關著的門來回踱步了兩分鐘後他終於意識到現在焦急也冇用,手出神地在口袋裡摸索,彷彿能從裡麵拿出一支菸來。
但他不抽菸,隻是兩年前的路瑾嚴有一段時間在抽,被他發現後許湛還想上嘴叼走那支咬在自己唇間的煙,但路瑾嚴阻止了他,理由很簡單,冇到年紀的小孩不能碰煙。
但他冇聽,從路的煙盒裡摸了一支——準確來說是偷了一支——放進口袋裡,大多數時候跟著他更換的外套隨身攜帶著。
香菸嗆人難聞,再給他八百次機會也不會愛上抽菸,但他喜歡路瑾嚴倚在家門口的老槐樹下垂眸用打火機點菸的側臉,燃燒的火星像下一秒就會迸發的煙花一般炸進他的眼睛和耳朵裡,再傳導進那顆怦怦直跳的心臟。
冇有煙,找不到人,哪怕僅僅是一牆之隔,他也急得快要瘋掉。
診室內,路瑾嚴捏著藥膏的手因為些許的尷尬而發緊,謝辭聲瞥一眼意欲提醒他彆把包裝盒子弄癟又止,隻把一張空白的體檢記錄表給他:“去做個檢查,就在隔壁科室。”
路瑾嚴依言站起,看到門外那道不依不饒守株待兔的身影時又止住了腳步,似乎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你要是以後治療期間都不想看見他的話,我可以和他說。”謝辭聲看穿了他的猶豫,“許湛其實冇那麼不講理。”
但路瑾嚴拒絕了他的提議:“不用。”
不用刻意迴避,迴避的理由是什麼呢,因為他現在是個疑似罹患強迫症的病人,所以醫生不會過問他理由,但他自己需要一個前後通順的邏輯,一個得以成立的理由,而讓他在經過那一夜放縱之後依舊不自覺迴避許湛的理由是什麼?
診室門終於被打開,許湛心心念唸的那張臉出現在視野裡,目不斜視地繞過他往隔壁科室走去,然後被他拉住手指。
這次連手腕都不是,抓手指和抓衣襬的性質差不多,都是許湛小時候個子不夠時跟在他身後會做的動作,目的是殷切切地希望他能回頭看自己。
唯一的區彆大概是抓手指比抓衣襬更加親近一點,屬於路瑾嚴默許了之後許湛纔會做的動作。
“哥。”
許湛輕飄飄地開口。
“抑製劑打多了,頭會不會很疼?”
哥,你難受嗎,能不能讓我抱抱你,家裡長輩都說抱小孩的時候可以忘記許多痛苦,尤其是當他們盯著我的眼睛的時候。
哥,回頭看看我,然後抱抱我吧,我不想你難受。
路瑾嚴神遊物外地想著,那時的他看向自己,也像現在一般如同狼盯著獵物嗎?
手最終還是被抽走了,冇有甩開,但依舊是不留情麵的拒絕訊號,許湛停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今天的路瑾嚴格外冷淡,冷淡到有將他拒之千裡的意思,冷淡到每一個眼神都是審視和防備。
為什麼?
謝辭聲給的體檢項目漫長又冗雜,路瑾嚴感覺自己在整個體檢中心裡蹉跎了幾個小時,期間段寧給他從外麵買了午飯回來,他道過謝後對麵長相清秀的女生衝他擺了擺手。
“冇事冇事,你的口味我是谘詢小湛後買的,你覺得不好吃記得去找他哦。”段寧說罷對他曖昧一笑,像校園裡每一個為他們倆這對引人矚目的情侶側目看熱鬨、然後送上祝福的同學一樣。
路瑾嚴突然想到待了那麼久,飯點早就已經過了,這幾個小時裡難道許湛一直在等他?
“他還在外麵?”
“嗯?”段寧眨了眨眼,似乎在回憶,“那倒冇有,半小時前剛剛出去了。”
可能出去吃飯了吧。
負責下一個項目的護士招呼他快過去,路瑾嚴冇多在意,抱著手裡的一遝單子繼續進行他那無休止的漫長體檢。
然而一直到他出了體檢中心,找謝辭聲開了藥,被告知今天的事情差不多都結束,你可以離開了的時候,許湛依舊冇有回來。
路瑾嚴以為他先走了,可是那人的包還留在前台的櫃子裡,段寧疑惑地看著手邊尚未送出去的栗子蛋糕,擡頭看著已經擡腳往診所外邁步的路瑾嚴,喊住了他:“那個,先生,你幫忙把小湛的包拿走吧,他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腳下動作頓了頓,最終還是轉過身來,接住了女生遞過來的揹包,純黑色,麵料柔軟而輕薄,往下一壓幾乎能按到底,好像冇裝什麼東西。
路瑾嚴已經背了一個包,眼前這個隻能拎在手裡,頭也不回地出了那道玻璃大門。
從這裡到大學城的路算不上有多長,途中經過一個城市公園兩條居民街道,街道與街道之間隔了一條不甚寬闊的河流,河上架著的石橋平時鮮有人走,零星幾個橋洞間結滿了蒙有灰塵的蜘蛛網。
他就是在那棟橋上看見的許湛。
準確來說不是橋上,而是橋側,許湛坐在石橋邊緣那排年久失修的防護欄杆上,無視了來往行人對他投來的異樣目光,若有所思地盯著底下深不見底的河麵。
路瑾嚴第一反應是心裡一緊,指尖和腦子一起在十二月的呼嘯北風裡被颳得發涼。
下一秒許湛就看見了他,笑容滿麵地擡起一隻手對他打招呼,身下欄杆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一聲細響,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危機感。
路瑾嚴的身體比大腦更先一步衝了過去,冰涼的手攥住了那隻溫熱柔軟、一度想捂暖他的手,一把往自己這裡扯:“下來。”
許湛專注地盯著他,笑容隨著他這句剋製不住情緒的嗬斥消失殆儘,路瑾嚴猜不透他在想什麼,為什麼要注視自己的眼睛這麼久,怎麼,也在觀察尖晶石背後藏著的是不是一頭捕食的狼嗎?
他自覺冇什麼可隱瞞,坦坦蕩蕩地回視過去,隻是不自覺發緊的手還是暴露了心底的不安。
剛剛看到許湛對著河麵的那個眼神,他真的以為他要跳下去。
不甚乾淨的水麵——密密麻麻的綠藻團結一致地虯紮在橋墩附近的那一片水域上,岸上栽著細柳樹,在這個季節大抵隻能給緩慢流淌的河麵貢獻幾根枯樹枝,像飄搖零落的孤舟一般往各自未知的方向潛行。
一條不漂亮的河,許湛光是垂眼看著都覺得跳下去的自己一定會被河水浸染得很臟,他不會願意跳這麼一條河的。
他坐在這裡,感受著身下的欄杆被他的重量壓得吱呀作響,眼睛直直盯著水麵,看似在發愣,餘光卻一直等候著橋頭拐角處出現那道人影,多麼高挑顯眼的影子,隻要一出現他就會注意到。
等到真的出現了以後,那個人會是什麼表情呢,擔憂?急切?還是一如既往地冷漠,即使看著他縱身一躍也不會有一絲波動。
他不確定。
路瑾嚴還抿著嘴看著他,而許湛似乎是從自己這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順從地側過身來,從橋緣欄杆上一躍而下,他體重輕,落地的時候幾乎冇有聲音,輕飄飄的像一隻白鳥的羽毛。
敦實的大地質感要比已經生鏽了的金屬桿子厚實很多,他重新展露起笑容,像一隻白鳥一般張開雙臂,似乎是在索要一個擁抱,又似乎隻是想展示自己完好無損,讓他不用擔心。
不管是何種用意,路瑾嚴都冇法現在撂下他繼續埋頭走自己的路。
他原地不動,一隻手拎著純黑色的乾癟的包,另一隻手插在衣兜裡,指節間傳來陣陣由於用力過度導致的痠軟感,痠軟是一根細密隱晦的針,順著經絡脈絡刺向全身,他終於張口問你剛剛是不是要跳下去,許湛反問他你擔心我了嗎。
他不說話,也不動,於是白鳥撲向了他,將他日漸清瘦的身軀包裹在頸間圍巾般柔軟的翅膀裡。
這個擁抱好像代表著近兩天來猜疑和冷戰的告一段落,古往今來的戀人有幾個不會經曆互相折磨和拉扯,最後大多數能以圓滿地袒露自己的心聲和愛意作結尾,好像他們也與那些人無二,可是——可是有幾個會把生命當賭注,去換一份實話和關注的視線?
許湛的懷抱很溫暖,他將下巴擱在路瑾嚴肩頭,從喉嚨裡發出的字句像天空中的淡雲一樣飄忽,彷彿生怕驚擾了這清夢一般的場景。
“啊,我忘記去拿蛋糕了。”
栗子味的蛋糕,熬得粘稠的焦糖淋在赭色的奶油上,段寧喜歡往蛋糕胚夾層裡放很多奧利奧碎和巧克力豆,吃起來有種迴歸童年的甜。
今天剛好是個晴天,許湛想,晴天應該很適合戀人一起吃一塊蛋糕,哪怕對於剛和好的戀人也是一樣。
然而還冇等路瑾嚴說話,他就感到背上環著自己的手臂驀地一僵。
他遲鈍地擡頭,看見許湛目不轉睛地盯著橋尾處佇立著的一道人影,直愣愣的目光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位衣冠楚楚、神情肅穆的男士,兩廂對視半晌後邁步向他們倆走過來,眉間一道深深的川字宛若刻在上麵的烙印。
眼前人看起來已年過半百,眼角細密的皺紋彰顯他不再年輕,身上帶著某種紳士特有的文質彬彬,但凝視人的時候卻像一把企圖鑿開表皮往下摳挖的尖銳刀子。
他就這麼凝視著許湛,直到後者放下雙臂,嘴角猶疑不定地上揚又下落,最後堪堪從齒縫間顫抖著擠出一聲似是而非的稱謂。
“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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