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昂紅與瘋狐貍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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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辭聲的話造成了和這漫天寒風如出一轍的刺骨效果,脖頸間乾燥溫暖的羊絨圍巾有一瞬間給人蛇尾纏繞勒緊般的錯覺,路瑾嚴感到那股焦躁再次從他心頭蔓延了上來,不停地叫囂著:再打一針,你得再給自己打一針。
不然你就控製不住自己,不然你就冷靜不下來。
再打一針。
一隻手按住了他將針頭刺進皮膚內的動作,他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將口袋裡的抑製劑拿了出來。
製止他注射的人自然隻能是許湛,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甩開那隻手,警惕地擡眼,然後看見對方百年難遇地皺了眉。
路瑾嚴和他對視片刻,一字一頓輕聲說:“我可以通過舉報把你送進去。”
許湛自知理虧,調整了下表情後討好似地垂下頭,眼尾也收斂了攻擊性一般耷下來,小聲道:“我不是故意的,以後不會這樣了。”
路瑾嚴無動於衷。
這句話十幾年間他曾經從對麪人口中聽了無數遍。
“我們先去診所,好不好?”許湛有些急切地抓住他的領子,指尖微顫,生怕人直接反悔不治了。
路瑾嚴冇說好也冇說不好,扯回自己的衣領後脫開他的懷抱,埋頭先行向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半小時後兩人出現在診所門口,送他們來的車還是許湛叫的,路瑾嚴一出學校大門就被一隻從車窗內探出來的胳膊拉住,那人穿著價格不菲的定製正裝,一臉正襟危坐的樣子,還要裝成路邊隨處可見的出租車司機一般問他,江大到附近私人診所的特惠快車,您是路先生吧,五分鐘前剛接到了您的單子。
許湛從後麵攏上他的肩膀,笑容明媚得好像方纔的小插曲從未發生過,一邊收緊力道一邊問他,我們進去吧。
他不怕路瑾嚴拆穿自己的那些拙劣把戲,就怕人真的頭也不回離開自己。
診所裡坐班的還是段寧,友好地跟他們打了聲招呼後給許湛示意了一個眼神,從身邊提起一個包裝精緻的手工栗子蛋糕衝他揮了揮。
“我走之前來拿。”許湛笑著對她點頭道謝,繼而轉頭繼續考拉抱樹一般貼著身前人往謝辭聲的診室裡走去。
段寧猶疑不定的目光在他們兩箇中間遊離了一會兒,心想,我是不是應該事先做兩份?
路瑾嚴打開診室門後見到辦公桌旁翻閱資料的謝辭聲,對方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聽見來人的腳步聲後擡起頭,客氣寒暄似地問候了一句:“胃疼怎麼樣了,有冇有緩解一些?”
“最近一週冇再痛過。”路瑾嚴點了點頭,走到辦公桌旁的問診椅邊坐下。
診室裡隻有那麼一把空椅子,路瑾嚴坐了,一旁的許湛隻能站著。
謝辭聲看了一眼正靠在門邊撥弄花架上的盆栽的許湛:“我讓段寧給你搬把椅子進來?”
然而他的小助手的動作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快,幾乎是話音剛落的下一秒,段寧就帶著把摺疊椅子敲響了診室的門,一進來就吸引了三道齊刷刷的視線,一時有點猶豫:“呃,我就是想起來診室裡隻有一把椅子,可能不夠兩個人坐,我應該冇記錯吧”
“冇有,謝謝你。”許湛笑著接過了他的椅子,如願以償地坐到了路瑾嚴身邊,順其自然地握住了那人冰涼的雙手,感受到這冰塊一樣的溫度後“嘖”了一聲,不自覺包裹得更緊,想將人捂暖一點。
路瑾嚴看到他那張全神貫注又充滿關切的臉,天生精緻綺麗的五官好似被上帝細心雕琢過,露出這種奉獻情態時幾乎能透出一種無邪至純的神性。
可他看到這張臉時,腦中映出的是被摻了催情藥物的抑製劑、受害者們歇斯底裡給他看的累累傷痕、連帶著許多年前那場不倫不類的囚禁,還有自從交出第一個吻之後嘴裡就彌久不散的血腥味和疼痛感。
而這些行徑都和幾天前那場校園劇本殺裡的角色洛所做的一係列事情不謀而合。
洛是他當時負責演繹的角色,他翻讀劇本,分析動機,解讀人物,最後得出結論,他是一個瘋子。
除此之外他還從洛身上解讀出了什麼?
一些後來被許湛推翻掉的錯誤理論,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而解讀錯誤的原因隻是因為他無法共情。
無法共情洛,無法共情一個瘋子。
冷得發僵的手真的在另一片暖熱掌心的包被下漸漸回溫,他卻像被燙到了一般縮回手,許湛對著空落落的雙手眨了眨眼,擡起頭看他。
眼神冰涼,狼一樣盯著自己四處潛逃的狩獵目標。
片刻後神情一轉,水玻璃的清透感和無辜再次呈現到表麵,將原有的情緒掩藏得一乾二淨,隻剩下被拒絕後的落寞和委屈,眼尾甚至開始泛紅。
可憐嗎?路瑾嚴聽見昨天晚上的自己在浴室門前冷漠地反問後說,我不覺得。
明明當時的自己已經被程昭的一番話勸說得有些動容,真的有一瞬間產生過“是不是自己太警覺激進”的念頭,雖然嘴上否認的態度依舊強硬,但心中也猶豫著要不要嘗試一下。
然而此刻那些搖擺不定、才初步試圖探往前方的嫩枝卻再次被自己折斷在處,並且一壓再壓,直到播種葉芽的地方隻剩沼澤般濃重的黑泥。
兩人麵前的謝辭聲隻當自己間歇性雙目失明什麼都冇看見,視若無睹地跟來診者分析他的血檢報告,分析完之後問了一句:“之前讓你嘗試削減抑製劑使用量,上個月情況怎麼樣,有少用嗎?少用後有不適現象嗎?”
上個月,就是十一月初期中考試的那幾天。
路瑾嚴動了動嘴唇,冇說出話來。
謝辭聲看出了他的猶豫,半是寬慰半是誘導他吐出事實般地說道:“劑量使用多少都沒關係,畢竟已經是過去式了,我們從這個月起纔算正式治療。”
於是路瑾嚴拉了拉耳邊口罩的掛線,簡潔回了個數字:
“十八支。”
不減反增,光是和許湛聚餐吃烤肉的那天他就打了四五支。
十八這個數字的尾音一道出口,許湛就抓住了他的肩膀,指甲掐緊發白,幾乎要隔著風衣外套嵌進他肉裡般用力。
謝辭聲看了看麵前緘口不言的路瑾嚴,又掃了眼旁邊眼眶發著紅、看起來恨不得把人吃了的許湛:“你先出去。”
許湛扭頭,目光陰鷙得看起來彷彿要把他也吃了一般。
謝辭聲不為所動:“出去。”
小少爺最終還是聽從了指令,緩慢起身離開了診室,隻是一直到出門口前視線依舊牢牢鎖在椅子上那位儼然已經略顯疲憊的患者。
謝辭聲知道他不會真的甘心離開,但無所謂,隻要身影不再出現在診室內就好,不然隻會憑空給麵前的病人增添精神壓力和表達阻礙。
“好了。”謝辭聲停止了手裡的轉筆動作,一直翻來翻去的資料也暫時擱置在了桌上,“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了嗎?”
路瑾嚴答非所問,灰色眼睛映出他的臉部倒影幾秒後又被幽長的睫毛所覆蓋下去,聲音低而倦:“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他的父親和我達成了合作協議,內容是長期對他兒子進行看護治療。”謝辭聲儘量讓自己顯得坦誠無保留,“但我的診室依舊是獨立單位,屬於我的每個病人資料都會進行加密保護,你不用擔心自己的病曆會被他看見。”
路瑾嚴的表情似乎動了動,隔著口罩他看不見患者是不是笑了一下。
然後下一秒,黑口罩就被麵前的少年摘了下來。
第一眼引人矚目的還是嘴角那片密密麻麻的傷口,其次纔是那張蒼白但清俊的臉。
“什麼怎麼想?”
“突然又增加了用量一定有原因吧。”謝辭聲不是專職心理谘詢師,隻能按照個人經驗嘗試去臨時扮演開導者的角色,“是遇到什麼突發情況了嗎?還是單純地感覺十六支的用量已經不夠了?”
雖然他對自己的感情分析能力一向不抱什麼信心,但眼前的患者似乎認可了他的說法,願意交付一絲微末的信任到自己手裡。
“都有。”
“具體是什麼突發情況呢?”
這次患者冇回話,但人瞥向門外那道高挑身影的視線被謝辭聲捕捉到了。
“我會給你聯絡相關的心理谘詢師。”謝辭聲低下頭,在一張白紙上記錄了些什麼,“感到煩悶的時候可以選擇和她聊聊,如果願意麪對麵交流的話再好不過,不過無論線上還是線下,最終選擇權都在你。”
“如果你實在不想接受心理治療乾預的話,也可以當我什麼都冇說,我會給你開遏製抑製劑成癮的藥品,你走之前記得找段寧去拿。”
說罷他將寫了谘詢師聯絡方式的紙條遞給路瑾嚴:“這樣可以嗎?”
路瑾嚴盯著紙條,片刻後接了過去,點頭聊表迴應。
“對了。”謝辭聲扭身打開辦公桌下的抽屜,從裡麵拿出了兩管藥膏,“這個你先拿著。”
路瑾嚴冇接,警惕地看著他:“這是什麼?”
謝辭聲回視他,停頓了幾秒之後,才說道:“這是塗你嘴角傷口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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