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刃 第12章
-
重館。
趙國使臣景睦,一大早便聽得外頭有一人前來拜訪。
他正揉著額頭,躺在榻上“養傷”,聽得館吏這聲通傳,他涼颼颼睨了他一眼。
昨日不知哪個亡命之徒驟然闖入館中,朝他劈頭蓋臉打了一頓不說,還膽敢洗劫他的錢財。
這堂堂魯國,國都之內,治安之差,令人髮指,竟連一個列國使臣的安危都保障不了。不光如此,一天一夜過去了,連襲擊他的人是誰都查不到。
館吏怕他怪罪,奉上琳琅珍寶謝罪,客客氣氣地賠笑,再三保證,已申請加強護衛,勢必不會再出現任何危機,遂又小心地問了一句,“貴使可要見訪客?”
“此人是誰?”景睦閉著眼問。
“商人夏酉。”
“竟是這老東西。”景睦睜開眼,揮手讓進。
不惑之年的夏酉,抱著一個木盒畢恭畢敬地走進驛館,因他大腹便便,體態渾圓,又跛了一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活脫脫像個孩童。
尚在門外,他便笑容滿麵的開口,一路躬身,高聲向景睦請安:“小人夏酉,拜見景相。”
景睦聽得這聲諂媚的‘景相’,心中甚快。
他在趙國僅是假相【1】,處處被相國趙師壓著一頭,做夢都想越過趙師,由‘景假相’成為‘景相’。
這一稱謂,可謂是叫到他心坎裡了,雖然高興,口中卻道不可妄言。
夏酉連連稱是,看著景睦倚在榻上,又狗腿般噓寒問暖,說了幾句表忠心的話。
“行了行了,你怎的也到這魯國來了?”被打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景睦還不至於在狗腿子麵前說道,傷了自己臉麵,將話題引向夏酉。
“承蒙景相這些年的關照,小人的生意得以節節高,這不,今年將食肆開到這魯國來了。”夏酉將木盒打開,現出金燦燦的數根金條並硨磲瑪瑙珠串若乾,恭恭敬敬地奉上,笑道,“聽聞景相訪魯,小人特來拜謝,還請景相笑納。”
景睦乾笑幾聲,擡著下巴示意他放下,“你老兒倒是個知恩圖報的。”
夏酉將木盒擱在案上,臉上堆滿了笑,說話時八字鬍一動一動地:“應該的應該的,當年若不是景相念及與小人的同鄉之誼,放過小人一馬,小人也當受那許家誅連,哪裡還有今日風光。景相於小人,那是再造之恩呐。”
“陳年舊事,何須再提。”景睦顯然是不想聽到許家相關,連忙打斷夏酉的話,幽幽道,“本相也不是那挾恩求報之人。”
“景相寬宏大量,實乃吾輩楷模。”
“溜鬚拍馬,”景睦哼聲,擡眼問他,“來此有何事?”
“無事無事,小人確是來拜會景相的。”夏酉打了哈哈,忙一拱手。
人有種天生的直覺,麵對各型各色的人,很快就能感知哪一類人,是與自己道同誌合。
當年抄家許氏,閤府上下連帶奴隸九十多口人,無一不是傲骨錚錚寧死不屈,唯有馬伕夏酉,從血水中爬著出來,匍匐在他腳邊求他饒命,甘為他的走狗。
這是個會審時度勢的人,豁得出去,與景睦恰是同一類人。
也是因這點,景睦留了他一條賤命。冇想到,夏酉還真混出了個人樣,生意經做的好,搖身一變,成為列國間首屈一指的大商,每年都會給他上供不少錢財,來孝敬他。
夏酉這一出欲說還休的樣子,景睦深曉其中要義,隻當他是有何難以啟齒的事要自己相幫。他每年得夏酉百金千金,既然收了禮,也便不會白收,便道:“說罷,本相赦你無罪。”
“小人……小人鬥膽,小人聽聞景相此行,是為趙王求聘魯國王姬……”夏酉時不時擡頭注意景睦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說道。
這並非什麼秘辛,趙國未防他國捷足先登,及魯國拒絕,一入魯地,便先入為主的遣人將訊息散佈出去,借民議裹挾魯王。
景睦聽出他話中的猶豫,斜眼看他:“彆支支吾吾,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是是,小人來魯半載,彆的不敢說,魯地風物人情,公子王孫的軼事卻是聽了一耳朵。聽聞那魯姬命中帶火,出生之時,魯國久旱,半載滴雨未下;三歲夏,王宮一宮殿夜半遭雷擊起火,燒了半座宮殿……”
“此言屬實否?”景睦聽後,一改方纔的悠然之態,坐直了身體,麵色沉了下來。
“小人不敢欺瞞。”
景睦知道他的意思。
此番訪魯求親,正是他給趙王出的主意。
原因無他,正是為了那則“此女主貴,可撼天下”的讖言。
趙國在諸國之中,得國不正,若想問鼎中原,光靠武力難得人心。
他便向趙王進言,若娶周王室的姬姓王姬,將來誕下與周室血脈相關的子嗣,便可名正言順。
姬姓之中,周天子尚無適齡的女兒和姐妹,他們便把目標投向了周室宗親的魯國。
魯國王姬有三,最好的人選便是那位出生時便帶讖言的嫡女。
可是他千算萬算,冇有算到那位王姬命中帶火。
這要是真娶了回去,他的仕途到頂了不說,隻怕腦袋也就要搬家了。
一想到這些,景睦滿是駭然,他誠心謝過了夏酉。
待夏酉走後,景睦立刻派遣人去國都之內,各處食肆,酒肆,人多的地方打聽那位王姬的事。
得到的結果,和夏酉所言一字不差。
景睦摸了摸脖子,隻覺得頸項之間涼颼颼的。
……
翌日,景睦入宮拜會魯王。
大殿之上,那日還死活不肯同意的魯王,竟然改口言:願趙魯之間,永以為好。當下便笑著宣召姬禾進殿,讓趙使一觀,以示魯國冇有李代桃僵,找人替代。
景睦眼皮一跳,他甚至還未來得及發表言論,就被魯王牽著走。
他連連擺手,道,此事需得先行請示周天子,若天子同意,再當彆論。
二者之間你推我就,與兩日前,仿若掉了個個。
這個間隙,寺人高聲唱喏:“公女禾進殿。”
接著,一道綽約人影緩緩入殿,緋色宮裝豔若桃花,雪腮瓊鼻,眉如遠黛,睛若點漆,模樣甚是嬌俏,再過幾年便會出落得風華絕代。
姬禾向魯王行了個大禮,“兒臣拜見君父。”
“免禮,”魯王揮袖,指了指右側,“趙使代趙王訪魯,禾兒也來見過趙使。”
姬禾站起來轉過身,規規矩矩朝景睦微微一福,“趙使有禮。”
景睦忙向旁邊避開一步,口道不敢,回以一揖。他低頭的一瞬,視線正好撞到姬禾的手上。
隻見姬禾置於腹前的左手手背上,赫然有著一道烈焰般的紅褐色印記,在雪白膚色的襯托下,尤其醒目。
雪膚紅痕,烈火如熾。
這個意象,讓他與昨日聽到的那些,關於姬禾命中帶火的訊息,重疊在一起,相互印證,證據鑿鑿。
“外臣來的匆忙,諸多事宜尚未備足聘,”景睦訕笑,朝魯王拱手,“還請魯王莫要見怪,容外臣回趙,與我王細細商量。”
“趙使前兩日可不是這般說的,忽然如此,可是在戲弄孤?”魯王眯眼,沉聲問道。
“外臣不敢戲弄魯王。”景睦跪地叩首,冷汗涔涔,“實乃,實乃……箇中緣由,外臣隻告與魯王聽。”
天有不測風雲,兩日前的狂風驟雨,於今日便成了東風。
這一場在兩日前看來,尤為重要的兩國風雲,不過稍稍停留,就拐了個彎,煙消雲散。
朝會散去,魯王在自己處理公務的政殿會見景睦。
姬禾在殿前的空地上,等著範奚出來。
她也想問,為什麼。
為什麼昨日在君父殿中,他說隻要在她手背處畫上一道火焰,就能令景睦態度大變,令此事轉危為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