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仙行 第956章 沉淪的李忘川
混沌未散的識海,忽然像被一柄無形巨錘砸中,泛起一圈漆黑漣漪。那漣漪的中心,浮現出一枚尚未寫完的「了」字——豎鉤猶帶鋒芒,末筆卻凝而未落,像一柄懸在喉嚨前的劍。
下一瞬,一枚璀璨符文自虛空旋出,外圓內滿,光焰如日蝕,將「了」字吞入其中。圓光與鉤刃相互傾軋,一者欲合,一者欲斷,迸濺出的火星竟是赤色晶石碎成的血雨。
就在血雨將落未落的一刹那——
「吼——」一聲龍吟,自識海最幽深處炸開。那並非清越的九天之吟,而是帶著鐵鏽與血腥的質問,像一柄鈍刀,緩慢而執拗地撬開顱骨。
龍吟之後,是低沉的嗓音,字字撞在靈台:「了斷還是圓滿,本就對立。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因果——你當真斷得了嗎?」
聲音未落,李忘川的識海驟然壓低。方纔還璀璨如日的符文,像被一隻看不見的黑手攥住,光焰收縮,邊緣泛起裂紋。裂紋裡滲出黏稠的黯紅,一滴一滴,墜在「了」字未寫完的鉤尖上。
李忘川仍保持著指尖前伸的姿勢,指節卻已蒼白。他的瞳孔深處,倒映出那座由記憶碎片凝成的長橋——此刻橋身寸寸龜裂,碎片邊緣正在化為灰燼。
烏山雪夜的龍吟被抽去了聲音,隻剩黑鱗無聲翻覆;天牢歡兒的血泊在倒流,凝成一枚啞口的鎖;童瑤碎裂的寒髓重新結霜,霜裡生出漆黑裂紋;雀兒的羽、端木婉的歎息、贏玉的霜雪……所有光點都在熄滅,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從橋的那端向他砸來,卻在觸及眉心之前,化作冰冷的鐵屑。
李忘川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卻發不出聲音。
他再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咚。
咚。
每一次跳動,都似有一根赤色絲線在胸腔裡崩斷。斷口處滲出的不是血,而是更細、更韌的線,像蛛網,像枷鎖,像無法掙脫的宿命。
「是啊……」
他在心裡回答,聲音沙啞得彷彿被砂紙磨過。
「我斷得了嗎?這欠下的債,斷了就能當做從未發生嗎?此般無情,那修的到底是什麼真,還有何用!」
於是,光徹底暗了。黑暗中,他看見自己跪在暗淵森林的雨夜,嚴敏的銀鈴碎成齏粉,黏在他的掌心;看見童瑤的寒髓之體在順天仙境炸成漫天冰晶,每一片晶麵都映著他不敢伸出的手;看見白瑤在雪村儘頭回身,三千青絲一寸寸化作雪絲,而他卻站在原地,連一句「等我」都說不出口。
所有畫麵同時倒卷,像漩渦,把他拖向更黑的深處。他的氣息隨之微弱,靈台之火隻剩豆大一點銀白,風一吹就要滅。
「可不能了斷……又如何圓滿?」這句自問,在識海裡回蕩,回聲一次比一次輕,一次比一次遠。
彷彿下一瞬,連迴音都會消散。李忘川垂下指尖。那枚未寫完的「了」字,在黑暗中微微傾斜,最後一筆始終落不下去。圓光符文的裂紋裡,滲出最後一縷赤芒,像迴光返照的血絲。
血珠懸而未墜。他的心臟亦隨之懸停。黑暗,死一般寂靜。唯有那聲龍吟留下的餘震,還在識海深處一圈圈擴散——質問未絕,答案未出,而燭火將熄。
雪村,冬夜。
雪落無聲,依舊在接觸屋簷的瞬間化作了水,水流緩緩滴落,遠遠望去就如同為屋簷掛上了一串珠簾。
小院簡陋,一圈碎石矮牆被雪粉抹平棱角,隻露出牆頭幾截枯黃的蒿草,在風裡輕輕顫抖。木門斑駁,門環鏽跡裡凝著冰淩,叩上去會有清脆的碎響,卻沒人捨得叩——村民都知道,這扇門後,坐著他們的「村長」二兩,也坐著他們的底氣。
石屋隻有三間,東屋灶膛常年不滅,鬆柴劈啪,火光把窗紙烘得通紅;西屋堆滿獸皮、藥簍、半成品的符紙,散發出鬆脂與血腥交雜的味道;正中那間最矮,卻最靜,靜得能聽見雪片落在瓦溝裡的簌簌聲。
此刻,正屋的木門緊閉,門縫下透出一線幽藍,像深井裡漾出的水光,極淡,卻讓整個小院的氣機微微震顫。
那是元力的漣漪。
它並不磅礴,甚至稱得上溫柔——像春夜簷滴,一滴、兩滴,落在修士的眉心,便化作涓涓細流,把堵塞的經絡輕輕推開。
於是,雪村的孩子們在打坐時,第一次「看見」了靈氣如霧;煉氣圓滿的獵戶,在雪夜圍獵前,忽然聽見丹田裡「啵」地一聲輕響,築基了;那位須發皆白的三婆,原本枯坐門檻等死,卻在某個黃昏睜眼,眼底金芒一閃,元嬰成。
她扶著柺杖站起來,佝僂的背脊一寸寸挺直,皺紋裡擠出少年般的紅光,笑罵一聲:「自從二兩當上村長,這雪村終於有了希望,就連我這個老婆子都沾了光,也許這便是氣運吧!」言罷,渾濁的雙眼看向了天空,嘴角泛著一抹激動的笑意。
可隻有二兩媳婦知道,真正的二兩,已經六十年沒出過那扇門了。六十年,足夠一個嬰孩長成花甲,足夠雪村擴成雪城,足夠「村長二兩」從憨厚善言變成了沉默寡言,卻無形中顯露的成熟成為了雪村沉穩如山的定海神針。
但真正的二兩——李忘川——仍困在屋內,像被時間遺忘的一枚繭。
夜最深時,地麵上的濕潤反射著天上皎潔的月光,映的小院帶著縷縷白光顯得更不那麼黑暗。
扮演二兩媳婦的白瑤坐在灶膛前,火鉗無意識地撥弄炭火,火星濺起,在她眼底燙出細碎的紅點。她依舊穿著素色布裙,發間隻一根荊釵,卻掩不住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近乎透明的疲憊。
她抬頭,看向西屋——那裡,扮演二兩的奇奇,正笨拙地縫補一張裂開的雪虎皮。針腳粗糲,像小孩寫的字,可每一針都縫得極用力,彷彿要把「村長」的沉穩也一並縫進去。
「他本距離合體隻差二三十載的光景……」白瑤的聲音輕得像嗬氣,卻在寂靜裡炸開,「可如今閉關,已經一甲子了。不僅沒能突破,甚至無法喚醒。奇奇,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該怎麼辦?」
奇奇的手一抖,針尖紮進指腹,沁出一粒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