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領主 第166章 船長和鐵礦
布林德商隊的旗幟在三叉河畔的風中獵獵作響,像一抹倔強的色彩塗抹在灰濛濛的河岸線上。空氣裡混雜著河水特有的腥氣、塵土以及龐大隊伍聚集帶來的汗味和人畜的氣味。
普德羅爾,這位負責護衛的壯碩漢子,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正徒勞地沿著北岸來回踱步,銳利的目光掃過空曠的河麵。常年無休的戰爭如同一個貪婪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可用的渡船,不是化為下遊某處焦黑的殘骸,便是被某個急於擴張或自保的貴族擄去,充作軍資或攔河的障礙。
“見鬼!連條像樣的渡船都找不到了!”普德羅爾低聲咒罵著,聲音淹沒在河風的嗚咽和身後流民隊伍的嗡嗡低語中。偶爾,能從支流汊口裡尋到一兩艘僥倖存留的小船,但它們瘦弱得可憐,每次隻能勉強載上寥寥數人和少許貨物。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這些脆弱的小東西在河麵上來回穿梭,像忙碌的工蟻,一趟,又一趟,耗費著驚人的時間和精力。
在這其中,那艘其貌不揚的小駁船和它的船長,成了這段艱難時日光裡微小的奇跡。駁船船長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古銅色的臉龐被河風和歲月刻滿了深深的痕跡,眼神如同三叉河深不見底的河水,看似平靜,底下卻藏著難以捉摸的渦流。他操控船隻的手法極其老道,甚至帶著某種不合時宜的優雅,與這艘粗糙的小駁船格格不入。
人們私下裡傳著他的故事,當作河麵上一縷奇聞軼事來消遣。說他本是外海某個強大島邦的旗艦艦長,那座島嶼和他的榮光一同被奧迪拉人的鐵蹄碾碎,他那雄偉的座艦被生生擊沉,葬身魚腹。本該隨之殉葬的他,卻被奧迪拉人從燃燒的海水裡撈起,套上枷鎖,扔進黑暗惡臭的底艙,成了無數劃槳奴隸中的一個,姓名被剝奪,過去被抹去,在鞭撻和汗臭中苟延殘喘。直到某次海戰,奧迪拉人的戰船意外沉沒,他才得以掙脫鎖鏈,從地獄邊緣爬回人間,流落至此,被一個需要熟練船工的莊園主收留,成了這內河上的擺渡人。
這故事太過傳奇,像遊吟詩人嘴裡過於誇張的唱段,沒幾個人當真。他自己也從不辯解,隻是日複一日地駕著他的小船,在河麵上留下孤獨的航跡,彷彿已接受了這平淡而卑微的命運。
直到最近,奧迪拉人黑底金蛇的旗幟再次出現在河域附近,燒殺搶掠的噩耗隨風傳來。那麵旗幟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醒了他沉寂多年的血性與仇恨。據說,他曾試圖獨自去破壞奧迪拉人的船隻,結果險些送掉性命,是布林德先生的人恰好撞見,出手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沒人知道布林德用了什麼方法,或許是看到了他那遠超常人的技藝,或許是聽出了他那荒誕故事裡隱藏的真實。總之,布林德沒有把他僅僅當作一個有用的船伕,而是看到了更深的價值。一番深談之後,這個自稱戈爾巴頓的男人,眼中熄滅多年的火焰似乎重新被點燃了。
此刻,戈爾巴頓站在他的駁船船頭,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年過四十,身軀依舊挺拔,肌肉在粗布衣衫下僨張,透著一股被苦難打磨過的硬朗。他指揮著幾艘湊集來的大小船隻,高效地將北岸的人群和物資運往南岸。動作精準,號令簡潔,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布林德站在南岸稍高處的土坡上,滿意地看著這一切。這次采購之旅收獲遠超預期:不僅是滿載的貨物,更有近千名逃難而來的流民,其中不乏一些手藝人,這些都是領地急需的血液。戈爾巴頓,以及他憑借過往威望和布林德的信任召集起來的一小批忠心船工,則是意外獲得的珍寶。
最後一船人員靠岸,戈爾巴頓利落地跳下船,走到布林德身邊。
“都過來了,大人。”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久違的堅定。
布林德點點頭,目光掃過眼前浩浩蕩蕩的隊伍,人們臉上帶著疲憊、迷茫,也有一絲奔向新生的希望。“很好,戈爾巴頓。回家的路還長,我們需要你的力量。”戈爾巴頓回望了一眼奧迪拉人可能出現的方向,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恨意,隨即轉過身,麵向南方——黑澤領的方向。
“我知道。”他簡單地說道,握緊了腰間的短刀,“這一次,我不會再逃了。”
隊伍開始蠕動,像一條蘇醒的巨蛇,沿著河岸向南逶迤而行。戈爾巴頓走在布林德的側後方,他的過去是深沉的謎團,他的未來則與這支隊伍、那片叫做黑澤的領地緊密相連。河風依舊吹拂,卻似乎帶來了不同的氣息。
黑澤領的領主大廳內,空氣凝重得如同鉛塊。壁爐裡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映照在佩恩緊鎖的眉宇間。他的手指反複摩挲著桌上幾份近乎空白的庫存羊皮紙,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叩擊聲,每一聲都敲在了侍立一旁的萊耶倫,阿爾瓦,恩特等民政官員心上。
“大人,”萊耶倫家聲音乾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農具的修補已經完全停滯,鐵匠鋪裡隻剩下最後幾根劣質鐵條。新征募的士兵們……超過一半的人還在共用訓練用的木劍。更彆提……”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城防弩機的棘齒已經出現裂痕,我們……沒有備件更換了,好在還有黑竹的替代,但畢竟生長受限,無法大規模量產。”
佩恩沒有立刻回答。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厚重的橡木窗板。窗外,是他傾注心血、日漸繁榮的領地——新的民居、繁忙的集市、開墾的沃野。但這片欣欣向榮之下,卻因鐵的匱乏而潛藏著致命的脆弱。他能感覺到領地發展的腳步正被一道無形的、堅硬的鐵壁死死擋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鏽蝕的窒息感。
“我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帶著被壓力磨礪後的沙啞,但依舊保持著領主應有的鎮定。“附近的每一個貴族,在常年的戰爭下,都像地鼠囤積過冬糧食一樣,把每一塊鐵料都死死捂在自己的庫房裡。價格?已經高得荒謬,即便我們願意付出代價,也根本買不到足夠的數量。”
他轉過身,眼神銳利地掃過幾位忠誠的部下,那目光深處是久經沙場者的決絕和一絲被逼入絕境的焦灼。“開源,是我們現在唯一的生路。必須找到一條穩定且大量的鐵料來源,否則黑澤領的強盛不過是沙土城堡,下一次潮汐襲來就會崩塌。”
書房內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隻有爐火劈啪作響。佩恩的眉頭越皺越緊,目光彷彿穿透了石牆,望向遙遠的西方。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麵地圖上模糊的邊界。
突然,他眼中猛地爆出一簇精光,敲擊桌麵的手指驟然停下,緊緊按在了地圖的一個點上——西境礦區。
“西境……”他喃喃自語,語氣中帶著一種豁然開朗的悸動,卻又夾雜著對往昔血戰的複雜追憶。“那片被神靈詛咒又賜福的土地,埋藏著我們急需的‘黑色血液’。”他的眼前彷彿又浮現出當日與恩裡克騎士那場礦場慘烈的搏殺,金屬交擊的刺耳聲、鮮血噴濺的溫熱感似乎再次襲來。他擊殺了他,也從此與那片土地結下了難以言說的仇怨。
“在那裡直接采購?”普德勞斯忍不住開口,臉上寫滿了擔憂和懷疑,“大人,且不說恩裡克家族的舊部可能還在記恨,其他貴族礦主是否願意賣給我們?就算買到,如何運輸?漫長的路途,要穿過多少貪婪的眼線和危險的關卡?這簡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