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領主 第193章 鐵環城的死寂
晨霧如紗,卻並非為鐵環城增添詩意,反而像一層裹屍布,籠罩在這座西境聞名遐邇的巨城之上。佩恩站在船頭,手指緊緊攥著冰冷的橡木欄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四天的航行,加上之前休整的那一夜,每一天都如同在滾燙的油鍋裡煎熬。越是接近目的地,他的心就跳得越是狂野,腦海中無數次勾勒出靠岸時的盛況:喧鬨的碼頭、盛裝迎候的領地家臣、鮮花、樂聲,以及……那個一定會站在最顯眼位置,帶著羞澀又喜悅笑容的身影,珍妮絲。
船身輕輕一震,終於徹底靠上了碼頭。纜繩丟擲,套緊係纜樁。預想中的喧嘩並未到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隻有水波輕拍岸壁的單調聲響。
佩恩臉上的激動和期待,如同被寒風凍住的潮水,迅速退去,凝固成一種錯愕和不解。他眉頭微蹙,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過碼頭。
沒有歡迎的儀仗。沒有象征侯爵家族的旗幟飄揚。沒有衣著光鮮的貴族使者。甚至沒有最基本的、維持碼頭運轉應有的繁忙景象。幾艘破舊的小漁船歪斜地擱在淺灘,如同死魚的骨架。寥寥幾個搬運工,穿著打滿補丁的臟汙衣物,正有氣無力地從一艘貨船上卸下些看不出是什麼的麻袋,他們的動作緩慢而麻木,像是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
更刺眼的是,碼頭空曠處,或坐或臥,聚集著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他們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具具披著破布的骨架。眼窩深陷,目光空洞,就那麼茫然地、直勾勾地盯著這兩艘突然闖入的華麗大船,以及船上那些盔明甲亮的戰士們。他們沒有像尋常流民那樣湧上來乞討,隻是靜靜地望著,那種無言的死寂,比任何哭嚎都更讓人心頭發毛。
佩恩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那身為了見麵而特意換上的、繡著家族徽章的深藍色天鵝絨外套,腰間鑲嵌寶石的佩劍,以及他身後那群同樣盛裝打扮、鎧甲擦得鋥亮的侍衛們,在這一片灰敗凋零的背景下,顯得如此突兀和滑稽。就像一場精心準備的盛大演出,台下卻空無一人,隻有滿目荒涼。一種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的感覺,從頭頂瞬間蔓延到腳底。
“這……就是西境最大的城市,鐵環城?”佩恩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聲音低沉,帶著難以置信的意味。他想象中的雄城壁壘,竟是如此破敗景象?珍妮絲就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為什麼她沒有來?侯爵府又為何毫無表示?無數個疑問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急促卻步伐穩健的腳步聲傳來。一隊約三十人左右的武裝人員快步走向碼頭。為首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穿著磨損但保養得不錯的鏈甲和皮甲,外罩一件半舊罩袍,上麵依稀可見佩恩家族的徽記,那是他設立在此地的運輸隊負責人,肯特。
肯特快步走到舷梯下方,右手握拳重重叩擊左胸,向佩恩行了一個標準的騎士禮,儘管他早已不是正式的騎士,隻是一個被佩恩雇傭的流浪騎士出身的護衛隊長。他的臉上帶著風霜痕跡,但眼神中充滿了敬畏與虔誠。
“大人!肯特率鐵環城運輸隊全體,恭迎您的抵達!”他的聲音洪亮,在這死寂的環境裡格外清晰。他抬起頭,目光快速掃過佩恩身後那龐大的船隊,以及正在有序下船、裝備精良得令人咋舌的士兵們,還有那在碼頭開始集結、一眼望不到頭的、裝載得滿滿當當的貨箱。饒是他早知道自家領主財力雄厚,每月經手大量鐵礦交易,此刻也被這陣勢深深震撼了。兩百多輛馬車的珍寶……天呐,大人這次真是……
他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難,對佩恩的忠誠與敬佩之情更是達到了。
佩恩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翻江倒海,邁步走下舷梯。他的動作依舊保持著貴族的優雅,但眉宇間的陰鬱卻無法掩飾。
“肯特,”佩恩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但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周圍,“這是怎麼回事?鐵環城的碼頭,何時變得……如此安靜?侯爵閣下沒有收到我的拜帖嗎?”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城市深處那座隱約可見的城堡輪廓,期盼著能有一騎快馬突然衝出,帶來解釋和道歉。
肯特臉上掠過一絲苦澀和無奈。他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語氣沉重:“大人,您來得……不是時候。西境,剛剛經曆了王都風臨城慘烈的內戰,又逢天災,如今已是十室九空,餓殍遍野了。”
他指了指那些麻木的流民:“您看到的這些人,還算是能挪動地方的。城裡城外,像他們這樣的,數不勝數。秋收因為戰亂和壞天氣幾乎顆粒無收,瘟疫也開始蔓延。各個領主老爺們……唉,都在忙著爭奪貴族死後留下的權力真空,沒人真正關心這些平民的死活。”
佩恩沉默地聽著,心中的失望逐漸被一種沉重的現實感所取代。他來自相對富庶安寧的自家領地,雖然知道外界不太平,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地獄般的景象。外麵的世界,遠比他那被青山綠水環繞的領地要殘酷得多。
“那……侯爵府現在由誰主事?珍妮絲小姐……她可安好?”佩恩終於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提前送出的書信石沉大海,碼頭的冷遇,城內的慘狀,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肯特的表情變得更加凝重,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大人,目前城堡由侯爵的弟弟代理,侯爵大人已經臥病不起多時。至於珍妮絲小姐……”他頓了頓,謹慎地選擇著詞語,“自從侯爵生病後,城堡就戒備森嚴,訊息很難傳出來。我們隻知道小姐應該還在城堡內,但具體情形……屬下實在探聽不到。”
佩恩的心猛地一緊。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越收越緊。不是簡單的饑荒和混亂,這裡麵的水,恐怕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他記得珍妮絲在信中提到過這個皮朋科叔叔,語氣似乎並不親近。
他轉過身,望著身後那支浩浩蕩蕩、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車隊。兩百輛馬車的珍寶,本是他用來彰顯實力、風風光光迎娶心上人的聘禮,此刻卻像是在無聲地嘲諷著這裡的悲慘世界。
“整理隊伍,”佩恩的聲音恢複了冷靜,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意味,“我們直接去領主府,拜訪皮朋科大人。”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大事,能讓一位侯爵家族,失約到連最基本的待客之道都蕩然無存,又是什麼,阻擋了他與珍妮絲的重逢。喜悅早已被衝刷得一乾二淨,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責任和一絲凜然的鋒芒。通往城堡的路,兩旁是無數麻木空洞的眼睛,這條本應充滿歡欣的路,此刻卻顯得異常漫長而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