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領主 第281章 動植物與人
黑夜像一塊浸透腐血的厚重裹屍布,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大地。曾經被月光鍍上銀邊的倫巴迪子爵興登堡,如今隻剩下一個猙獰,如同巨獸的殘骸。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塵土、血腥,還有一絲植物徹底腐爛後的甜膩臭氣。
城堡外圍,昔日繁榮的村落已淪為鬼蜮。斷壁殘垣間,晃動著一個個瘦骨嶙峋、眼冒綠光的身影。他們不再是溫順的農夫或工匠,而是被饑餓熬煉成的野獸。
“快!這邊!那老懷特的地窖裡肯定還有東西!”
一個嘶啞的聲音劃破寂靜,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幾個黑影跌跌撞撞地衝進一處半塌的農舍院子,手裡攥著缺口捲刃的草叉和鏽跡斑斑的伐木斧。他們目標明確地撲向角落一個被破爛木板掩蓋的入口——那是屋主曾經引以為傲的地窖。
“砰!砰!”斧頭狠狠劈在木板上,碎屑飛濺。
“用力!沒吃飯嗎!”為首的那個漢子低吼著,他自己則用一根鐵釺瘋狂撬動。他的眼睛深陷,顴骨高聳,嘴唇乾裂出血口子,每一次用力都從喉嚨裡擠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木板終於被砸開一個窟窿,一股混合著微弱黴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肉乾的氣息飄了出來。幾人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光芒,爭先恐後地想要鑽進去。
“我的!我先發現的!”
“滾開!”
推搡瞬間變成廝打。一個瘦小男人被粗暴地推開,後腦重重撞在斷裂的石磨上,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軟倒在地,暗色的液體緩緩洇開。其他人看都沒看一眼,如同爭食的鬣狗,擠向那個黑洞。
就在這時——
“嗷——!”
非人的慘叫從旁邊的陰影裡炸響,一道巨大的、帶著腥風的黑影猛地撲出!那像是一隻狼,但體型大得不正常,骨瘦如柴,脊背高高弓起,皮毛大片脫落,露出下麵潰爛流膿的麵板。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渾濁的黃色,充滿了瘋狂與饑餓。
它一口咬住了擠在最前麵那個漢子的脖子,骨頭碎裂的“哢嚓”聲清晰可聞。鮮血像溫熱的雨點,噴濺在後麵幾人的臉上。
“是……是變異狼獾!跑啊!”
短暫的死寂後,倖存者發出驚恐的尖叫,剛剛還在內訌的他們此刻隻想逃命。但那頭饑餓的狼獾速度更快,利爪一揮,又一人慘叫著被開膛破肚,腸子和內臟流了一地,熱氣騰騰。
慘叫聲、咀嚼聲、野獸的低吼聲,在死寂的村落裡回蕩。這不過是今夜,這片土地上微不足道的一角。
遠處,興登堡那扇用巨木和鐵條勉強加固的大門後方,一雙疲憊但銳利的眼睛正透過窺孔,冷冷地注視著外麵發生的一切。
騎士凱恩·沃爾夫森卸下了他帶有狼頭浮雕的頭盔,露出一張飽經風霜、胡茬雜亂的臉。他的銀色板甲上布滿了乾涸的血汙和深深的爪痕,胸前的家族紋章——一頭咆哮的銀狼,也幾乎被汙垢覆蓋。
“看到了什麼,爵士?”一個虛弱但強作鎮定的女聲從他身後響起。那是莉安娜,這座城堡名義上的主人,倫巴迪叛國死後,這裡成為風臨英雄利萊恩的封賞領地,她此時是家族裡唯一倖存的女兒。她裹在厚重的鬥篷裡,臉色蒼白如紙,手指緊緊攥著一把裝飾意義大於實際用途的匕首。
凱恩沒有回頭,聲音沙啞而冰冷:“看到了末日。野獸在吃人,人……也在吃人。”他頓了頓,補充道,“而且,他們要來找我們了,當附近所有的存糧吃光,饑餓會驅使他們來攻擊內堡。”
莉安娜順著未完全封死的箭垛望出去。曾經金黃的麥田,如今是龜裂的、寸草不生的黑色泥土。更遠處,那條滋養了領地數百年的母親河,如今隻剩下渾濁發臭的河流,河岸上堆積著密密麻麻的魚蝦屍體,在慘淡的月光下反射出詭異的白光。植物早已大規模枯萎,連最頑強的荊棘都化為了枯黑的碎屑。倖存下來的動物,無論是溫順的鹿還是凶猛的野豬,都已異化,它們和人類一樣,隻能在黑夜的掩護下,為了下一口食物而瘋狂。
“地窖裡的糧食……”莉安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最多再支撐兩個月,如果還是現在這種配給的話。”凱恩轉過身,目光掃過大廳裡蜷縮在一起的幾十個——大多是傷痕累累的士兵,以及少數幸運逃入城堡的農夫和仆人,個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或閃爍著不安的光。“但水更麻煩,深井的水位還在下降,味道也越來越怪。”
突然,城堡外牆下方傳來一陣瘋狂的撞擊聲和呐喊!
“開門!奧森加的婊子!把糧食交出來!”
“我們知道你們有吃的!開門!不然燒了你們這破木頭盒子!”
火把被點燃,映照出下方一張張扭曲瘋狂的臉。人數比預想的更多,黑壓壓一片,至少有上百人。他們拿著各種五花八門的“武器”,甚至有人手裡提著血淋淋的、不知是人是獸的肉塊。
“是‘屠夫’克裡夫的人!”一個士兵驚恐地喊道,“他們……他們攻破了西邊的黑鐵莊園,把老福特男爵一家都……都掛在了圍牆上風乾了!”
凱恩的眼神瞬間結冰。他猛地戴上頭盔,“鏘”地一聲拔出腰間那柄飽飲鮮血的長劍。
“守住大門!弓箭手,上牆垛!瞄準那些拿火把的!”他的命令短促而有力,像鐵錘砸在砧板上。
戰鬥瞬間爆發。
滾木礌石從牆頭落下,砸得下方血肉橫飛。稀稀拉拉的箭矢射下去,引來幾聲慘叫,但更多的人踩著同伴的屍體,如同螞蟻般湧上來。他們用簡陋的梯子,甚至是用人堆人的方式,瘋狂地衝擊著城牆。
一個暴徒終於爬上牆頭,他手裡揮舞著一把血跡斑斑的屠刀,狂叫著衝向最近的守軍。凱恩如同銀色旋風般掠過,長劍劃出一道冰冷的弧線,那顆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飛起,頸血噴起數尺高。
但這根本無法阻止瘋狂的人群。饑餓讓他們無視死亡。
“為了活下去!”下麵有人歇斯底裡地吼叫著。
凱恩揮劍劈開一個試圖用叉子戳穿他盔甲的人,那可能是個發生了嚴重變異的暴徒。他的鎧甲上很快沾滿了粘稠的、分不清來源的血液。耳邊是兵器碰撞聲、利刃入肉聲、垂死者的哀嚎、野獸般的咆哮,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名異獸的恐怖長嘯。
他看到城牆一角被突破,幾個暴徒衝了進來,撲向一個受傷倒地的士兵,像真正的野獸一樣撕咬起來。他看到莉安娜在幾名親衛的保護下,用她那把小匕首顫抖地刺向一個爬上高台的暴徒,卻被對方輕易打飛,險些被拖下去。
慘烈。
這是最直接的、為了最基本生存權的掠奪和屠殺。文明的外衣被徹底撕碎,隻剩下**裸的弱肉強食。貴族、平民、騎士、農夫……所有的身份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隻剩下“獵食者”與“食物”的區彆。
凱恩一劍將最後一個衝上牆頭的暴徒連同他手中的木矛劈成兩半,粘稠的溫熱液體濺了他一臉。他拄著劍,劇烈地喘息著,胸腔火辣辣地疼。
短暫的擊退並未帶來任何喜悅。城牆下,更多的黑影在黑暗中彙聚,綠色的眼眸如同鬼火,死死盯著這座在死亡世界中搖搖欲墜的孤島。遠處,那輪被血色和塵霾籠罩的月亮,彷彿一隻冷漠的巨眼,俯瞰著這片人間地獄。
黑夜還很長。而食物,終有吃完的一天。
牆角下,幾具剛剛死去的暴徒屍體,很快被幾道迅捷的黑影拖入黑暗,隨即傳來令人牙酸的咀嚼聲——那是同樣在夜間覓食的變異生物,它們從不挑剔食物的來源。
活著,就是吞噬,或者被吞噬。這就是天災之後,唯一的法則。
黑澤領的地下指揮廳裡,空氣凝重得彷彿能擰出水來。牆壁上跳動的火把將幾個晃動的人影投射在粗糙的石牆上,像極了垂死掙紮的亡靈。
佩恩站在一張鋪著簡陋地圖的木桌前,他的聲音因連日來的疲憊而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清晰地回蕩在昏暗的廳堂內:
“能躲進地下避難所的人,靠著堅固的石壁,確實暫時躲過了地表那無處不在的詛咒……,理論上都應該活著。”
他稍作停頓,讓這句話沉入每個人的心底。
“但真正的死神,從來不是揮舞著刀劍從大門闖進來的。最大的死神,是饑餓,是乾渴。”
他環視眾人,眼神銳利。“你們中有誰注意到?這纔不到十天!地表的綠植,無論是莊稼還是野草,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凋零。”
專管農業的尼斯克忍不住開口:“大人,還有河流和湖泊……”
佩恩打斷他,語氣帶著難過,“河水還在流淌,但水裡的浮遊生物已大量死亡。水溫在升高,不正常地升高!用不了多久,魚蝦就會絕跡。至於打獵……”他冷哼一聲,“森林裡的動物比我們更早感受到危機,它們要麼已經餓死,要麼……也躲藏起來。它們現在缺乏食物,饑腸轆轆,到了夜間,甚至會主動離開巢穴,將狩獵的目標……對準我們人類。”
廳內響起一陣壓抑的吸氣聲。佩恩的話描繪出了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然而,這些還不是最致命的。”佩恩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最危險的,從來都是人。”
他雙手撐在桌麵上,身體前傾,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動。
“當饑餓吞噬理智,當乾渴扼殺希望,秩序將如同陽光下的薄冰般碎裂。到那時,為了半塊發黴的麵包,一口乾淨的水,人們會毫不猶豫地拔出刀子,指向曾經的鄰居、朋友,甚至親人和我們貴族。”
他的目光變得無比沉重,逐一看向在場的每一位貴族和騎士。
“所以,諸位,我們真正的戰鬥,現在才剛剛開始。它不僅在於生產食物和水源,更在於維係住人心最後的那道防線。黑澤領的存亡,不在於我們躲在這裡多久,而在於我們在座的,有見識的領主和貴族們,能否帶領剩下的人,在這片正在死去的土地上,維持住秩序,找到一條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