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媒方越ARjc匣諍 292
以誠待人
宋明遠雖不會把脈,但他的手搭上王亮的手腕時,眼見著王亮臉色越來越難看,到最後,額頭上竟已冒出些許汗珠來。
那些汗珠滾落,打濕了王亮麵上的脂粉。
如今已是一切儘在不言中。
宋明遠收回手,淡淡笑了笑:“王老爺。”
“您不僅身子無虞。”
“這脈象,隻怕還能再活上二三十年。”
“如今,您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他又不傻,深知多說多錯,當即隻把問題重新拋了回去。
殊不知,他這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更是唬人。
王亮一個哆嗦,當即跪了下來。
“宋大人饒命。”
“宋大人饒命啊!”
“小的並不是故意欺瞞您,隻是……”
他這話尚未說完,就被宋明遠扶了起來。
宋明遠朝門口掃了一眼,笑道:“您這小孫兒在這兒呢,不必動不動就跪,莫要嚇壞了孩子。”
那兩三歲的稚兒瞪大了眼睛,一副茫然無措又有幾分害怕的樣子。
想想也是,這王亮可是西安府首富。
縱然是市民工商,商人身份低賤。
但如今這般情形,誰還敢笑話商人?
總比自己餓死了的強。
就連就連李茂才對上王亮也要給幾分麵子,這小孫兒何曾見過自己爺爺這般模樣?
王亮當即顫顫巍巍站起身,厲聲喝道:“乳孃!”
“乳孃哪裡去了?”
“還不趕快把小少爺抱走,把他留在這兒做什麼?”
乳孃戰戰兢兢上前來,將孩子抱走。
王亮也顧不上罵人,當即又對宋明遠和顏悅色道:“還請宋大人恕罪!並非小的故意欺瞞您,而是……”
“而是若不是小的裝病,隻怕這萬貫家財一分都保不住啊!”
“如今西安府是什麼境地,想來您也知道。”
“雪災嚴重,官府一日日登門,逼迫我們施粥賑災。”
“可早在雪災之前,生意就早已不好做。”
“不僅要納稅,更是要四處打點,家中日子艱難,如今哪還有閒錢拿出來?”
“縱然家中略有薄財,也是一分一毫掙下來的,總得為以後子孫考慮吧!”
說罷,他更是再次下床,光著腳,‘砰砰’給宋明遠磕起頭來。
宋明遠見他雙鬢斑白,滿臉風霜,一副曆經苦難的樣子,瞧著比自家祖母年紀還要大上許多,當即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王老爺。”
“您先起來。”
“若我真要與您計較,就不會孤身前來了。”
王亮這才意識到宋明遠今日是一人過來,甚至並未穿官服,而是一身常服,心中恐懼褪去不少。
他卻仍是惴惴不安。
“不知宋大人今日登門,可是有什麼事兒?”
“若是您有要求,隻管開口。”
“隻要小的做得到,定不會拒絕。”
他原以為這宋明遠也與李茂才一樣,是上門訛銀子的。
他想著破財消災。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是他技不如人,隻能認栽!
誰知.
宋明遠一開口便道:“我想請王老爺幫幫那些可憐的流民……”
這話可比要銀子更嚇人!
王亮臉色一變,連連擺手:
“宋大人可是太高看小的了!”
“如今西安府流民數以萬計,加上吃不飽穿不暖的百姓,足足有近十萬之多。”
“以我王家之財力,就算傾儘所有,也無法讓他們吃飽穿暖。”
“若宋大人對我王某人有意見,隻管開口便是,何必這樣刁難我?”
說到最後,這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已是聲音哽咽,隻覺真是天要亡他們王家。
宋明遠見他如此模樣,卻是笑了起來。
“王老爺。”
“您放心。”
“我今日過來,可不是讓您賑災施粥的,而是想讓您收留那些流民替您做事。”
“我可是知道,您是西安府中最有錢的紡織戶,這筆買賣對您來說,可是百利而無一害……”
身為生意人,他太清楚如何說能讓另一個生意人動心。
果不其然。
他很快從王亮臉上看到了心動之色。
可王亮很快又搖搖頭拒絕了:“還請宋大人莫要見怪,我不過一介平民,不敢隨便貿然和官府打交道。”
“不管怎麼打交道,到最後都是輸……”
他這話藏得隱晦,畢竟當年他也不是沒有輕信過李茂才。
到最後,原本近十萬兩銀子的收益,全進了李茂才的口袋。
李茂才更是恬不知恥,得意洋洋地說道:“如今我可是西安府的天!”
“我勸王老爺還是好生掂量掂量,若是得罪了我,彆說這數萬兩銀子的盈利,隻怕你在整個西安府都混不下去!”
王亮隻能吃下這個悶虧,這也是為何西安府第一場大雪落下之後,他就稱病在家的緣由。
正因為虧吃多了,所以稍有風吹草動,他便惶然不已。
宋明遠當即笑了笑道:“您說的可是前些年,您與李茂才合夥做絲綢生意一事?”
“這西安府本不擅長產絲線,是李茂才遊說了您,請您在西安府大肆招收繡娘,引進了川蜀蜀繡。”
“當年那蜀繡很是紅火,您靠著這生意賺取了數萬兩銀子的收益,這銀子雖不算多,卻是個好開端。”
“誰知到了最後,李茂才卻矢口否認,隻說與您合夥做生意,您每筆進賬隻收兩成銀子的盈利,可這兩成銀子,不過堪堪保本而已……”
一開始王亮見到宋明遠時惶恐不安,可眼見這年輕人沉穩有度,不像李茂才那般咄咄逼人,懸著的心放下不少。
如今見他連這等舊事都知道,臉色大變。
“宋大人如何知道此事?難道是……李茂才與您說的?”
“王老爺說笑了,以李同知的性子,如何會將這些事情說與我聽?是嫌自己腦袋安在脖子上太舒服了嗎?”宋明遠笑了笑,又道,“這些事情,是我派人打聽到的。”
派人打聽到的。
這幾個字。
他說的是風輕雲淡。
但王亮卻知道,宋明遠為了打聽這件事,定然費了不少苦功。
不管是他也好,還是李茂才也好,都並非平庸無能之輩。
早在當日他與李茂才做生意吃了悶虧後,家中長子也曾叫囂著要去與李茂才拚個玉石俱焚,隻說當官的如此欺壓平民,簡直是不給活路,卻被他喝止了。
他更是怒道:“自古以來,人人皆說民不與官鬥!”
“如今你貿貿然去找李茂才,你自己不要命了,還要拉著我們一家子下水嗎?”
“以李茂才的性子,隻怕咱們會被他整得傾家蕩產!”
“你若認我這個爹,就將這件事嚥到肚子裡,裝作無事發生。”
“若不然,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他那長子隻能嚥下這個悶虧。
從那之後,整個王家上下無人敢再提起這事。
他對上李茂才時,是小心再小心,這才保住了西安府首富之位。
宋明遠與王亮四目相對。
一個青年才俊。
一個垂垂老矣。
最後。
宋明遠不急不緩地開口。
“我知道您的擔心。”
“也知道您對朝廷、對官府不信任。”
“隻是我還請您給我一個機會,給這些西安府、乃至陝西省所有的流民一個機會。”
“我宋明遠敢在這裡對天起誓,隻要我宋明遠在一日,定會護您周全,會讓您安然做這生意。”
“若有半字虛言,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話畢,他當真伸出三指,指天為誓,一字一頓說得無比認真。
宋明遠是穿越者,本不相信誓言之說,但他起誓時卻無比虔誠,更是全心以對。
王亮信了。
可即便如此,王亮仍是思索良久,最終微微歎了口氣:“罷了罷了,民不與官鬥。”
“宋大人今日登門,想必也不會無功而返。”
“我就算不看在您的麵子上,也看在定西侯的麵子上,相信您這一次吧。”
宋明遠拱拱手道:“多謝王老爺!我定不會讓您失望。”
等宋明遠離開王家時,已是天色黝黑。
他足足在王家耗費了大半日的時間。
王家上上下下都是生意人,一分一厘賺得辛苦,事關銀子更是小心再小心。
但宋明遠卻半點不耐煩都沒有,將自己的計劃細細說與他們聽。
甚至早在多日之前,他便已擬定了文書。
當厚厚一摞文書拿出來時,王亮也好,王亮的長子也罷,看向宋明遠的眼神中不免多了幾分敬佩。
文書裡將能想到、能發生的事情都考慮得周全至極。
最後。
王亮親自送宋明遠出門,忍不住讚歎道:“宋大人年紀輕輕就已連中六元,名揚整個大周,真是實至名歸!”
“以您這般性子,做什麼事情都會成功的。”
宋明遠隻道了一聲“您謬讚了”,便登上馬車,又匆匆前往陳家。
陳家也是西安府有頭有臉的人家,家中擁有的農田,是西安府之最。
宋明遠從不打沒有準備的仗,早在前去陳家之前,他便已將陳家的事情打聽得分明,一直到深夜,才將陳家說服。
一日、兩日,不過區區三日時間過去。
宋明遠便已說服了西安府整整十七戶富戶。
畢竟王家和陳家乃是西安府屈指可數的富庶之家,將他們幾家說服後,剩下的便容易多了。
甚至到了第三日傍晚,已有商戶主動前來找宋明遠,詢問是否有流民可以幫忙做事,他們隻需提供一日三餐和住宿。
到了第四日,宋明遠前去尋找李茂才時,西安府同意此等法子的商戶已有足足二十四家。
當李茂才從宋明遠口中聽說此事時,即便是一向老奸巨猾的他,也微微有些驚訝。前
幾日他放下的豪言壯語仍在耳畔,但事實證明,宋明遠做到了,真做到了這件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茂才當即冷笑幾聲。
“看不出王亮這老頭子還有幾下子!”
“當日我前去尋他時,他口口聲聲說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就差賣兒賣女了。”
“沒想到宋大人一登門,他就爆出還有不少傢俬……”
他的話還沒說完。
就被宋明遠冷聲打斷。
“李同知這是何意?”
“王家有家財多少,與您又有什麼關係?”
這是李茂才第一次從宋明遠口中聽到如此強硬的話。
甚至可以說,他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剛硬的宋明遠,當即道:“宋大人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宋明遠隻冷冷一笑。
“當日我已與王家他們承諾過,隻要他們答應此事,做生意時絕不會有官府刁難。”
“倒是我看李同知這意思,又想前去訛詐一筆?”
“說起來,我已經許久沒有寫密信前往京城,這陝西流民一事,我正不知如何下筆。”
“若李同知不知悔改,我倒是可以思量一二,將您這行徑告訴當今聖上。”
“到時候即便有張首輔護著,朝廷也定會派人前來調查。”
“想來如今我的本事,李大人也有所耳聞吧?”
沒錯,就在宋明遠安置好那些流民之後,李茂才咽不下這口氣,托心腹前往京城打聽,這才知道宋明遠連章首輔都敢算計,隻覺這人果然不可小覷。
他更是為自己尋到了合理的理由——
當日他並未將宋明遠放在眼裡,並不能怪他。
朝中上下,誰人敢有膽量將宋明遠算計章首輔一事寫在信中?
從前他隻聽說過宋明遠厲害,卻沒想到他這樣厲害啊!
對上李茂才那不悅的眼神,宋明遠彷彿沒有看見一般,繼續說道:“所以我奉勸李同知幾句,若我是您,這個時候隻怕會夾起尾巴做人。若此時還想大肆斂財,那就莫要怪我不客氣了。”
話畢。
他便起身匆匆離去。
如今他已與二十幾家商戶協商好,至於具體該如何行事,還有許多細節要商議。
當天,官府便張貼了告示,說是官府聯合西安府二十七家商戶,願意收留流民,雖無工錢,但供溫飽。
這訊息一經傳出,便如波濤駭浪一般席捲了西安府的每個角落。
不少流民聽說此事後,心中不安,不免想起先前被關押的日子。
有人道:“這次和從前不一樣!從前是官府口頭放出的訊息,如今卻有官府張貼的紅榜,想來做不得假!若是他們再敢搗鬼,咱們就和他們拚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就算這衙門靠不住,那王家、陳家可是西安府的大戶,他們若不怕遭天譴,就隻管坑咱們!”
還有人歎道:“算了算了,如今都要餓死了,死馬當活馬醫,不如去碰一碰運氣,興許還能填飽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