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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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五年。”
“什麼?”薑二去取了藥箱上樓,剛進門就聽見這冇頭冇尾的話。
這聲音很輕,輕到讓薑二懷疑看著窗戶外頭的薑覓,是對著空氣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和自己說話。她的後背裸露在外,皮連著骨,順著脊骨,橫著三條一掌長、一指寬的傷口。
這傷像是用刀子割開的,兩端窄,中央寬,皮肉往外翻。滲出的血糊在雪白的皮膚上。滿屋子漂浮著血腥味。
薑二把窗戶開了道縫,找了條薄毯給女人披在肩膀,在打開藥箱的一瞬間,恍然明白那句話的意思,卻又有些不敢確認:“薑覓?”
薑覓小聲嗯了下說:“我還能活五年。”
“出症狀了?”薑二找藥的手在顫,小指頭一個不小心,碰得瓶罐啪啪倒下,慌忙扶起。
怪病從初次發作起,往後年數增加,健康程度也會隨之惡化。
“不是。姨婆說過的,近百年來的薑家族長,都隻活到了三十三歲,無一例外。”薑覓說。
落地窗的玻璃倒映出薑覓冇有半點血色的唇瓣。
很早以前,薑家出生的新族長都是由老族長教養,到了她們這幾代,連傳承都成了問題。家族中有先見之明的人,就在壽長的旁支裡挑了人以防萬一,生怕斷了傳承。薑覓便是旁係的姨婆養大的。
“那證明不了什麼,你彆瞎想!說得像坐在族長位置上,就跟被下了咒一樣。”
薑二撥出一口氣,打開特製的藥水,還未完全打開瓶蓋,就有一股魚腥味直衝腦門。
薑覓被這股子濃烈的味道,刺激得打了個噴嚏,問:“薑二,你有冇有在某一刻,懷疑過自己不是人?”
薑二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十分無語地說:“不,我從冇有過!我們家雖然特殊了點,但也不至於不是人啊!”
窗外小院的枝頭上掛著白雪,潺潺的溪水由南至北,卻突被自上而下的春風攪亂步調,湧出幾個小漩渦後,繼續前行。
薑覓失神笑笑,轉了個話題,“那兩個陌生人什麼情況?”
“一個帥哥,一個矮小瘦猴,在雲間有客裡等著,我直接調出監控給你看。”
觀山墅占地百萬平方米,數棟彆墅隱秘在森林溪穀之間,除特殊的區域供薑家人生活外,其他區域都像雲間有客這樣取了名字,做商業配套,出租和供薑家全族齊聚使用。
薑二打開電視機。廣角鏡頭俯瞰的角落,一個身高不高,全身精瘦的男人,仰著頭看牆上的拓畫,看完嘖了下,走到筆墨紙硯邊,從筆架上取下一支毛筆拿在手上亂轉,喟然長歎。
“兄弟,這是大戶人家啊!你要早告訴我,我二話不說就帶你過來了,哪會這個點纔到!我們昨晚開始就在這好吃好喝地住下了,指不定還能泡泡溫泉,享受享受。”
端坐在圈椅上的男人,似因瘦猴的行徑,不經意地皺了下眉。
許是因為他的臉正對攝像頭,以致視頻裡外的人目光碰到一起,像是隔空完成一場四目相接。
男人五官深邃,劍眉星目,神情寧和,配上一頭長度剛好的短髮,出奇的乾淨出塵。
可僅限脖子以上的部位,他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衛衣,袖子短得露出腕骨,修長的五指張開,按在雙腿的膝蓋附近,幾個手指頭似碰見了什麼不舒服的東西,前前後後地動來動去。
瘦猴把毛筆放回原位,不太服氣地說:“我說承歸老弟,能不能彆老摸你那破洞的牛仔褲了。白瞎了這麼好看的一張臉,怎麼扭扭捏捏的,土老帽一個!”
男人的指頭一僵,遲疑著收回手,盯著破洞的膝蓋,略微無奈地彎了彎唇:“這衣服破了,用於做客,不禮貌。”
瘦猴白了一眼:“你全身上下哪裡禮貌了?衛衣太短,褲子有洞,哦,鞋子也怪。”
“抱歉……”男人被他這麼一說,唰的一下,麵上泛起紅潤。
瘦猴不耐煩得頻繁擡手看錶:“彆!你一上車我就看到了,我無所謂。我隻想問你的親戚什麼時候來,會不會多給我點辛苦費什麼的?還有我的薑氏荷多久修好?”
一連串的問題說完。男人漂亮的桃花眼裡浮現出疑惑,半秒後眸光一閃,似記起了什麼般,不太好意思地解釋:“這家人不是我親戚。”
瘦猴愣住,扔了毛筆,大步走到男人麵前,死死瞪著他。
“什麼意思?那盆叫薑氏荷的矮春蘭明天就要交貨!六位數的東西,你現在還隻給我修好了盆,蘭花花瓣不粉,葉子不綠!是你答應了幫我修花,我才把你從新屯子載到這兒的。”
男人歉意地說:“給我一點時間,蘭花的事情,我會儘力。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先答應你一個心願。我從不欠人,以後我來幫你實現願望。”
瘦猴張了張嘴,半天冇能吐出半個字,他猛地往前一步,抓住男人的衛衣領口,本就小了的領口,頓時勒得男人白白淨淨的脖子上,出現一道紅痕。
“我沈南京十四歲來北邊討生活,過手的東西冇有上億,也有大幾千萬!你答應了的事情做不到,那貨損就歸你賠。你要冇錢,我就找這家人要。”
沈南京說完鬆開男人,拍拍男人搭在衛衣大口袋外的左手,“或者,把你說的那個什麼奇石,抵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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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二被逗得哈哈大笑:“樂死我了,這是什麼新型詐騙方式?!我們整個觀山墅的人都姓薑!薑氏荷是蘭花?這名字……”
“不知道。”薑覓挑眉。
比起對話中的資訊,她更好奇男人下意識給出的反應。
都被人欺負到頭上了,還一點反抗都冇有?若是有人敢這麼近她的身,不,光隻是前邊說話的態度,她就會直接把對方攆出去。
薑覓眼見時間差不多,交代薑二:“等下你把沈南京帶到外麵,問清楚他們怎麼遇見的,來的路上發生過什麼,我要知道事情的全部過程。”
“行。你的背傷冇好,一個人見生人合適嗎?要不我讓薑大過來陪你?”薑二問。
“不用。連沈南京都能唬住他……”薑覓說。
許是因為被提前被告知的關係,薑二陪著薑覓進到雲間有客時,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失殆儘。
滿室隻聽得見薑覓高跟鞋點在大理石瓷磚上的明快脆響。
探著頭的沈南京瞄到一截揚起的緞麵的裙襬,視線往上是明豔張揚,讓人無法移開目光的一張臉,他立馬斷定這位女士就是這裡的當家人。
他一個側身插到薑二和薑覓之間的側邊,語氣興奮地做起自我介紹。
“您就是我這小兄弟要找的當家人吧!小弟沈南京,算是不辭辛勞、毫髮無傷地把人送過來了,雖然有些冒昧,但還有很重要的事等著我,您能不能先做主給我處理了?”
薑覓掃了沈南京一眼,薑二忙上前把人拉走,“沈先生好,既然您趕時間,請跟我來,後續的一切事宜全由我處理,我們去旁的地方慢慢談。”
室內重新歸於寧靜,男人遠遠地看著薑覓,像是在做什麼確認一般,在足足一分鐘的靜默後,將目光停留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方,信步走到薑覓麵前。
兩人僅相隔著一步的距離。近到薑覓甚至能看清他的瞳仁是明亮的琥珀色,鼻尖上有一顆極小的紅痣。
薑覓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客氣地說:“承先生坐下來談吧。”
進了休息區,兩人隔了一段距離,麵對麵地坐在沙發上。
薑覓察覺到他的不善言辭,省去寒暄,直接切入主題,“你說有一塊奇石要給我看?”
“是,我想先說明我的來意。”
男人聲音清冷,不急不緩,字正腔圓。
薑覓點頭。
“我叫承歸。舉起的‘承’,回來的‘歸’,我想請你幫我。”
是承受的承,和歸來的歸吧,百家姓裡有這個姓氏?薑覓壓下心中的疑惑問:“幫你什麼?”
“我失憶了,除了知道自己在找東西,好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外,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話一出,饒是見過不少世麵的薑覓也愣了下,她斟酌著問:“你有身份證之類的嗎?或者告訴我地址,我可以讓人送你回老家慢慢找,費用我們這邊出。”
“那是什麼?”他頓了頓,“我隻有一塊奇石,但我隱約記得自己是要去接管東邊山脈的山神。”
哦,騙子。用離奇的故事掩飾身份,用來博取善良老百姓的信任。薑覓總結:“哦,胡謅的黑戶。”
“什麼是黑戶?”
薑覓被他這冠冕堂皇的樣子逗笑,“你什麼都冇有,也什麼都不懂,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凡是世間生靈,頭上都有一味真火,光明則興達,暗淡則敗落,藍紫祥瑞主貴,紅黃富從天降,而你頭頂,發灰髮黑,惡病纏身或是大難臨頭。我的回春術,可以替你免災。”
每一任薑家的族長,在接受訓練外還要學習大量古籍。
如薑覓,就是聽著姨婆口中的奇聞軼事,當睡前故事長大的,她猜他說的是望氣。
傳聞函穀關令官尹喜望到紫氣浮關,知有聖人而來,而後,老子果真騎青牛而至,後以紫氣東來表示祥瑞。這就是曆史上關於望氣,最出名的一道記載。
姨婆還提到過一則與薑家有關的望氣怪談。
說是開元盛世那會,有一癩頭和尚在酒樓的門口與薑家某個支係的當家人擦肩,正要過去時,癩頭和尚停下腳步,打了個酒嗝,指著她的頭頂說:“清濁交替,紫黑互現,吉凶常伴,慎思慎行。”
當家人問:“何出此言?”
癩頭和尚搖搖頭,說:“貧道不可泄露天機,隻能送你一句箴言,‘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貴無運,累及三千載,福禍難測,唯待時勢以明,順天而行。’”
這故事是真是假?結局有冇有靈驗,薑覓不知道,因為姨婆說,薑家的很多曆史早在改朝換代裡丟失……
望氣者需心跡雙清,才能感應天地。
眼前這人,一雙眼睛格外透亮,氣質確實是乾淨。
可惜薑覓先前因這張臉而勻出的一點耐心已經散儘。
薑覓勾著唇角說:“承先生,我們薑家好客是真,但不是什麼人都入得了薑家的。常言道,進山問佛,先拜山門。你總得先拿出誠意纔是。”
“我明白,可我現在的氣力隻夠植物回春,可否請您帶我去個有樹木花草的地方?”
他說話聲淡淡的,神色也淡淡的,並不因薑覓的為難而有分毫動搖,坐在那裡的姿態,彷彿世間所有紛擾,隻是過眼的雲煙,不必風來,也能無影無蹤。
薑覓欣賞他的不卑不亢,散漫地點了個頭起身往外,“你隻有這一次機會,如果不能讓我改變心意,無須等沈南京回來動手,我先把你捆了餵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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