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覓玉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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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在即,太平山嶺從早到晚被籠罩在一片霧氣之中。山風掠過,霧氣如幽靈般遊蕩。

傍晚,薑覓撐著頭坐在無名池邊的台階,腳邊的亮黃色大書包惹人注目。

這是薑大派人送來的,美其名曰可以幫她減少身體出入影壁時的疼痛,實際的用意和她的內心一樣,仍對發生的場景存了一絲絲幻想,試圖通過做點實事,來獲得某種安全感。

她揹著沉甸甸的大包穿過濕漉漉的石板路,在即將登上台階的那一刻變得猶豫。

一陣似新茶嫩葉被開水沖泡時清香襲來,是承歸含笑著朝她走來。不知是不是看見了她正在煩憂,他的眉目跟著斂起,走到她麵前時,先前的笑意已全然消失。

薑覓失笑:“就算我不開心,你也不必跟著一起受罪。發生什麼好事?”

“我會擔心。”承歸說完假裝看向她的腳邊,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回春可以用了。”

本還在為前一句錯愕的薑覓,頓時瞪大著眼睛,“那你展示給我看看。”

承歸環顧四週一圈,望到沿著外牆盛開的山茶花花圃中,有一株枯死灌木。

“等我下!”他說著朝那頭跑去。

薑覓望著他奔跑的背影,一個“傻”字停在了嘴邊,不過須臾,就看到了他雙手捧著一株根部裹著泥土的灌木回來,她憑著枯掉的葉片形狀,認出那是一株不當季的杜鵑花。

想來是哪個偷懶的工人,在移植好山茶花後,順手就把連根拔起的杜鵑花丟在了角落。

承歸小心翼翼把杜鵑花立起,放置在薑覓的麵前。

他側頭對她靦腆地笑了笑,“待會我會清理好泥土。”

“傻瓜。”薑覓低著頭,用腳尖把散落的泥土,朝一箇中心點踢了踢,很小聲地說。

還是像初見時那樣,他微擡起食指和中指併攏的右手,對準杜鵑。

唰——唰——薑覓聽見很細小的聲音,定睛一看,是卷在泥土裡的根係,正像章魚觸手一樣延伸,原先團在一起的壞根像脫皮一樣褪去,發黃的枯葉無聲落地,新生的翠芽從枝乾上舒展。

承歸保持著不動的姿勢,眼神極其專注,嘴角微微彎著,像是在迎接花朵的盛開。

嫩綠色換成鮮綠色,眨眼間,枝椏冒出粉白色的花骨朵,細到像柔風的聲音撓了下薑覓的耳朵,掌心大小的杜鵑花爭相綻放,中央綴著的明黃色花心探出了頭。

連綿數朵,彷彿晚春的氣息提前降臨。

“好神奇。”薑覓輕歎,隨即想到他記憶的問題,心不由一沉,“你想起什麼了嗎?”

承歸收回手,麵露出歉意,“還冇有,大概還要麻煩你一段時間。”

薑覓輕吐出一口氣,“冇問題。彆收拾了,待會讓薑大處理。天快黑了!”

“嗯。薑大哥說晚上有暴雨,雲層增厚,難以見月。”

承歸嘴上應著,卻還是細心地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泥土團到杜鵑花的根部。

那雙骨節分明,白得耀眼的手彷彿有某種魔力一般,散落的乾土在他的手心裡顏色變深,最後成了鮮花市場裡那種,濕潤健康的褐色土球。

薑覓朝承歸丟去一包濕巾,“我提前看了月相,月亮會經過雲的那邊,我們耐心等待就好。”

承歸擦乾淨了手,將臟掉的濕巾裝回袋子,摺疊好放回口袋。

“不是因為月亮,你是因為彆的事煩心,方便說出來嗎?”

“很虛無。好像無論怎麼做,都是徒勞無功。”薑覓說。

承歸沉默幾秒,溫和地笑笑:“不能隻看結果,本身也很重要……”

薑覓怔怔地看著承歸。

台階之上,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傳來,是薑琦塬匆匆跑下來,語氣裡帶著幾分慶幸。

“剛剛好!開始了,正好趕上!”薑琦塬一說。

薑覓擡頭一看,最後一絲光亮隱去,烏雲正要吃掉一整輪彎月,隻露了一小圈月暈在外麵。

她一把提起大包,要背上時,承歸說:“我來。”

薑覓來不及多說,兩人三步並兩步的衝到影壁。世界開始扭曲變形,肩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扣住,撕扯的力道是從逐漸深入地,像是肩胛骨正在經受骨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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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覓是在黴味與蠟油味交織的混沌中睜開眼的,她和承歸靠在窗戶的下方,那窗戶雖然被舊衣服堵住了,卻仍聽見有風聲嘶嘶地灌入。

擡眼望去,四方桌上是淌了一桌子眼淚的白蠟燭,透過晃晃燭光,看清對麵的婉娘。

這時候的她和薑覓記憶深處裡,溫婉愛笑的姨婆不大一樣。

她眼下一圈烏青,眉宇間儘是煩憂之色。

衣服傳來很細微的摩擦聲,是婉娘身邊那個看起來隻有四五歲大小的女孩,正撐著手、吃力地起身。婉娘見了,忙伸手托住她的後背,幫她把身體角度撐得更大。

女孩舒服些了,嘴邊撥出的白氣不再急促,怯生生地問:“婉娘,我還會好起來嗎?”

“當然!你是一族之長,受上天庇護的。”婉娘說著從一旁的木盆裡撈起一塊半被凍住的濕布,擰得不再滴水,捏著一角擦拭女孩乾裂的嘴唇。

族長?是薑越嗎?還是早夭的其他人?

女孩一口咬住布條,嗦嗦幾下想要弄點水往肚裡咽,婉娘不忍心地彆過頭,不忘用力製止:“好孩子,你腹水未消,真不能再喝,咱們潤了潤就夠了。”

女孩腫脹著的眼睛裡含淚:“可是我渴啊。”

婉娘正要說話,睡在角落裡的娫娘醒來,睜開一雙發紅疲憊的眼睛,“你今天一次尿都冇排過,多喝一滴水,就多一分死的危險。”

女孩的舉動被阻攔,咬著下唇不肯吭聲。

承歸歎了口氣,附在薑覓的耳邊說:“疫病影響到肝了。”

薑覓連忙準備翻包找藥,承歸壓住她的手:“不急一時,看看情況先。”

婉娘把濕布放回原位,拉起娫孃的手臂撩開衣袖,見青斑的顏色變淡,驚喜地說:“褪了!阿娫,再等幾天就能好起來。”

娫娘收回手,扯下衣袖,望到屋子角落裡那一堆堆得比人都高的舊棉被。

“青斑褪了後死的人也不少。”

娫娘說完又看向女孩,“我死了也就死了,冇什麼要緊的,可是她怎麼辦?澤瀉、白朮、豬苓、茯苓、桂枝……能給的都給了,就是不見好。”

婉娘拍拍她的肩膀,麵上的神情木木,好半晌後,她湊到娫孃的耳邊,“快結束了,算算日子快過年了,咱們吃點好的慶祝下。”

“有什麼好慶祝的?”娫娘呆滯一秒,回神後苦笑,“也是,能有東西送上山,不管是來的是誰,都代表下麵局勢在變好,算是一個好訊息。”

“嗯”婉娘點點頭,突地,被娫娘抓住手背,湊到眼前仔細看,驚恐說道:“你也出青了?這麼嚴重,你怎麼都不說!”

婉娘笑笑:“我除此之外,冇有彆的症狀,暫時還挺得住。”

“你這樣的更危險!你忘了大妹最開始就是你這樣的!”娫娘著急說道。

婉娘定定地看著娫孃的臉龐許久,“你的身子骨向來比我好,你肯定能熬過去的。我早上去看了其他人,又病了不少,現在一份藥都得嚼碎了分好幾份吃下去。”

娫娘被看得不自在,垂下頭時,包在頭上的頭巾不知怎的從後腦勺後滑落,再擡頭時是一張與婉娘有八分相似的臉。不像的兩分,一分是娫孃的氣質更為粗線條一點,另一分是她的額前冇有一點紅痣。

“你姨婆還有彆的姐妹?”承歸驚訝地問。

薑覓說:“冇聽說,她們這麼像,難道是雙胞胎……”

娫娘整理著磨損得脫線的衣袖,“瘟疫難斷,是我的錯。我冇像峨娘教的那樣,引著雷火燒掉屍體舊物,火是最能去疫病的。”

婉娘搖搖頭,“你帶領大家躲在這裡,不能燒炕生火,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已經讓大家有了怨言。真燒掉這滿屋子的取暖物件,我們隻得凍死。”

“先前我去轉了一圈,感染的人數還在增加,膽子小一點的人恨恨地瞪著我,膽子大一點的,要不是冇能力近我身,怕是早就想生吞了我。”娫娘吸了下鼻子,“可我又不是為了我自己……”

“你啊……”婉娘無奈地歎息著,靠在她的肩頭。

室內重新迴歸寧靜,薑覓翻著書包,見裡麵有一盒消炎藥,驚喜地舉起來在承歸麵前晃了晃。

承歸仍舊眉頭緊鎖,遲疑著點了下頭。

兩人貓著身子靠近她們,至一步之外的地方站定,薑覓把藥往她們的身邊扔去,盒子落在地上發出啪嗒響聲,卻並冇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一個時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做不了,也什麼都做不到。

薑覓失落地蹲在地上,承歸擔憂成真。

窗戶裡漏進來的那一絲光變亮,承歸拍拍薑覓的手臂,“你看那邊,這一次時間流逝也很快,和之前一樣。走,現在外麵肯定有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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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歸先推開了門,薑覓緊隨其後,才跨出門檻,就見婉娘等在屋簷下,目光望向遠處。

薑覓回頭去看裡麵,原先和女孩靠在一起的婉娘不見蹤影,娫娘也不知去了哪裡。

灰濛濛的天難得放晴,一覽無餘的雪地裡,小子踮著腳,在給馬的眼睛綁上黑布,繫好了死結後,把瘦得隻剩皮包骨的棕馬,就近牽到了林子裡,分彆用四根繩子捆住它的頭和前後腿,確定動彈不得後,他歉意地摸摸馬頭。

婉娘一動,薑覓和承歸自然跟在其後,小子看見了,興沖沖地說:“婉娘!今天是小年,我早上見它不太行,就把大家都叫上了。”

一覽無餘的雪地裡,擠滿了數十個麵色發黃髮青的人,個彆虛弱的人正被人連著擔架一起擡到門前的空地上。

“你做得很好。”婉娘說。

另一邊,娫娘正在樹樁上磨刀,她手中的那柄柴刀反射出的銀光剛好直直射向馬脖子。

婉娘提高嗓音:“從天水到東北,我族飄零,死傷無數,是該有一場盛事去去晦氣了。”

“是!”另一邊的人群裡有人應和,小子忍不住用衣袖擦著眼淚,委屈地說,“要是早有這馬肉,老薑就……”

他不敢把話說完,更怕好不容易聚齊的場麵變得難看,忍著嗚咽說,“自打日本人占領東北,我就冇吃過幾次肉,我七老八十時,估計也是這麼點高。”

婉娘聽得好笑:“難為你了。本來為了有人運送東西,我們這邊就冇留多少青壯年,現在真是……娫娘哪裡殺過馬啊。”

磨完刀的娫娘聽見後,站起來朝著棕馬走去:“沒關係,我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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