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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冇了燈罩的白熾燈懸在消防通道的頂部,時亮時熄的迸濺出慘白的光芒。
老薑不在場,薑覓用手指捂著鼻子,抵擋住撲麵而來的濃烈消毒水氣味,悶悶地開口。
“薑二是什麼情況?好端端地,怎麼跑南邊那麼遠去了。”
薑大說:“多半是為了帛畫去的,主樓的人說他出門之前,幾乎都待在書房裡,連飯都是讓人送上樓吃。現在奇怪的是手機定位和他最後被監控拍到的地方相隔了一條河。”
“單憑這點說明不了什麼,也有可能是gps信號出問題。畫麵傳回來了嗎?”薑覓問。
“正在接收,稍等。”待能點開後,薑大將畫麵放大遞給薑覓。
薑覓接過手機,往承歸那邊偏了偏,方便他也能看見。
那是一段正好在轉角處拍攝到的俯拍視頻,鏡頭輻射麵積夠廣,左下角是景觀長廊的出口,下了台階後,主乾道一直延伸到右下角的位置,中央大麵積的地方是玉蟾湖,水麵上倒映出三星堆博物館。
一個穿著暗藍色底白色大logo衛衣的身影朝著鏡頭靠近,薑覓憑著這走路時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頭跟著耳機裡的音樂一起搖晃的騷包姿態認出是薑二,他麵上掛著常有的微笑。
幾秒鐘後,他的笑容遽然消失,雙唇抿緊,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到目光,轉而走到湖邊,他望著湖麵十多秒鐘後,低著頭踢了一顆小石子落入水麵,而後麵無表情地返回長廊離開。
薑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疑地問道:“真的是薑二?他小時候都冇朝水裡踢過石子。”
薑大點頭說:“你跳到下一段。”
這次畫麵變得高清,是同樣衣著的薑二走進景區入口,正在通過人臉識彆檢票。
“不正常,他們那邊不止這兩個鏡頭吧,其他的呢?”薑覓問。
薑大皺著眉頭說:“問題就出在這裡,他進展館是四月二號十點,在湖邊是十點四十三分,此後就再也冇有被拍到過,咱們的天眼係統你是知道的,無論是留還是走,不可能不留痕跡。”
“他如果是為帛畫去的,就不可能這麼快就離開。”薑覓說。
承歸突然問:“方便讓我看下嗎?”
薑覓將手機遞給他後,他把視頻切回,將進度條拖到他麵向湖邊的時候,重複幾次後,他用手指點在右上角的時間上說:“薑二本身冇問題,這個地方不對勁。”
兩人對視一眼的,順著承歸指的地方看去,數字在薑二在湖邊站定的那一刻起猛地閃爍幾下,像是有雪花點乾擾,不再看得清楚數字,待薑二踢完石子後好轉。
薑覓問薑大:“視頻被人動過手腳?”
“不太可能,視頻是薑家人親自取回來的,我讓人再取一次。”薑大說。
薑覓搖頭說:“不,事情蹊蹺,我們自己直接過去看原片。”
薑大冇有立刻同意,反而從手機裡調出了一張照片給薑覓看。
那是一張貼在電腦螢幕旁的淡黃色便利貼,上麵的字跡飄逸蒼勁,寫著“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轉折。”
“薑二寫的?”耳邊燈泡電流不通暢的刺啦聲不斷,薑覓格外心煩意亂,“他在玩什麼!”
薑大解釋:“嗯,我查過了,這是杜甫寫的《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十二》,寫的是南郭寺,這地方現在在天水市秦州區。”
“既然查出來是天水,怎麼去的卻是三星堆?”薑覓問。
“可能不止一個指向?時間不等人,你和承歸去這裡,我們分頭行動。”
被猛然提及的承歸,看薑覓怏怏不悅,溫和地對薑覓說:“你之前一直說天水薑家,正好我也很好奇,你可以帶我去嗎?”
“我們雖然出自那裡,但祖宅那塊早被移成了平地,連縣誌上都冇記錄,冇什麼好看的。”薑覓滿心記掛著薑二,實在不願意去三星堆以外的地方。
承歸不惱,而是淡笑著說:“我認為天水之行會有意外收穫。你曾經說會幫我恢複記憶,還算數嗎?”
薑覓還想反駁,薑大冷不丁替薑覓回答:“薑家人言出必行。”
薑覓橫瞪薑大一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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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雨水淅瀝,路麵上的水窪倒映出的山頂九層隋塔,黑瓦紅牆被漣漪打得影影綽綽。
登山石階,兩株挺拔如蓋的老槐樹一左一右為山門站崗,中央是北宋書畫家米芾題字的“第一山”牌匾,無需踏過門檻,一尊大肚彌勒佛笑望來人。
兩人不拜佛,默契地不作停留,轉而往裡,不想再跨一道山門後,承歸突然站住不動,定定地看著高阜台上的財神殿。
薑覓詫異地以為他也想求發財,不由好笑道:“你想去就去,我可以等你。”
承歸無奈說:“不是,我隻是覺得這裡似乎不該是眼前這樣。”
“說得像你以前來過似的!就算格局不對,這話也是不能當著財神的麵說啊!”薑覓打趣。
這時,有人在笑,薑覓和承歸側過去,見是一名正在修剪灌木的老園丁。
他朝兩人點點頭,蹲著插話說:“小兄弟很有靈性啊!以前這裡確實不是這樣,我曾看過寺院大師手中留存的唐代南郭寺長卷,畫上記載這個位置,曾經有一座氣派古樸的藏經樓。”
薑覓問:“後來呢?”
老園丁可惜地說:“地方史誌上記載,藏經樓突然被一場大火毀了。”
話音剛落,承歸就似看見熊熊火光,腦內有殘垣橫斷乾裂塌陷的滋啦聲,皮膚被灼得發燙。
承歸問:“您知不知道火災是哪一年發生的?”
老園丁搖頭說:“當然不知道,彆說我不知道,就連當地檔案也冇記錄到。”
薑覓察覺到承歸的異樣,忙掏出手機搜尋,輸入幾次關鍵字無果。
她改查秦州雜詩的時間,網頁上顯示“公元759年,杜甫棄官攜家眷來往秦州時所作。”
她將手機推給承歸說:“杜甫來之前估計就發生了火災,不然這樣一座藏經樓,他應該會有所提及。”
承歸看了一眼螢幕,想也不想便說:“是在這之前。”
“為什麼?”薑覓詫異。
在她眼中,承歸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相處下來,他話不太多,但必定言出有因。
“一種強烈的直覺。”承歸說完又問老園丁,“長卷還在寺中嗎?您可否幫忙引薦……”
老園丁聽後哈哈大笑兩聲。
“早不在了,這些都是舊事。”老園丁收起剪刀,拎著手邊工具箱離開。
薑覓看著他的背影說:“這人神神秘秘的。你怎麼額頭在冒汗,這裡不熱啊!”
“嗯,剛剛好像親眼看見了火是怎麼一點點吞噬那座藏經樓,就覺得很熱,你呢?”
明明什麼都冇發生……薑覓狐疑地環顧四周,寺廟古樸,老樹遒勁,香火縹緲,耳邊竹葉沙沙,鼻尖是植物泥土被浸濕水洗後的清香。正是春天的好時節。
“不熱,很舒服的溫度。如果不是薑二要緊,我能靜下心逛逛。”
承歸笑著安撫說:“以後會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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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兩人繞回西院,那株頗負盛名,橫斜天地的春秋古柏樹撞入眼底。奇特的枝乾宛如被利刃劈開過,撕裂成一支在南兩支在北,斷節的枯乾中,新生出一棵兩人合抱大小的樸樹。
饒是見過不少奇觀的薑覓,也嘖嘖稱奇:“真有意思,樹裂南北,仍能重生,繁茂依舊。”
她轉身,卻見承歸凝固在十步之外。他看向古柏的目光複雜,一向恬淡的麵容逐漸緊繃,雙拳捏得指節發白。
“承歸?”她尾音不自覺發顫。
承歸回神看著她,表情有些許迷茫,睫毛輕顫,遲疑少許,目光變得冰冷。
突如其來的寒意令薑覓心驚,她不由想起在山洞裡時,承歸變成薑淳灃時的眼神,與現在如出一轍。
薑覓又叫了一次:“承歸?”
承歸冇有回答,似聽不見一樣,他仍呆呆地盯著古樹。
這一連串的舉動……弄得薑覓有些不知所措。
薑覓忽見他背後出現個隻及他腰際的小沙彌,朝她比了個噤聲手勢,徑自走到承歸麵前,合掌致禮。
“阿彌陀佛。佛門本不該參與俗事,可老方丈告知我曾有道人留話,說故人與我山寺淵源頗深,料定有一天你會歸來,要我出麵迎接。”
承歸不語,依舊雙眉不展地看著古柏。
沙彌輕歎一聲,轉向古柏,撚動手中的念珠,雙唇翕動:“一切眾生而為樹根,諸佛菩薩而為花果,觀一切法,如夢如幻,無有堅固,無有自性。”
經文緩緩從小沙彌口中吞出,承歸喉結滾動幾下,繃緊的下頜線稍稍放鬆,眼底寒潮倏然退去,恍如大夢初醒般望向小沙彌:“小師傅可是有東西要轉交給我?”
小沙彌輕輕搖頭,走到古柏樹的中央,看著那一段節節飛漲的翠綠新枝。
“那東西,旁人看不見,也摸不著,除了你之外,無人可以過手,得你自己去找。”
“從哪裡找?”承歸問。
小沙彌不答,鞠躬一禮,從來時的方向離開。
小沙彌走後,承歸走到薑覓麵前,歉意地說道:“我剛剛,是不是做了什麼?”
薑覓如釋重負:“可能是在無意識地施展回春?你把自己站成了一塊堅硬冰冷的石碑。那小沙彌是怎麼回事?幾句《華嚴經》能這麼靈驗……”
承歸說:“我也不清楚,相比於我,他又像是在對這棵古柏樹說話。”
“這裡可能藏了什麼?”
薑覓眼珠子一轉,邊繞著磚牆,邊跳起來看被保護在其中的古柏,連續幾圈,瞧不出異常。
叮鈴——
脆響之後,餘音綿長,她順著聲音找去,是承歸正伸出手臂,在用手掌觸摸無皮的古柏枯枝。
薑覓不太敢確定,轉去找簷角懸掛著的驚鳥鈴。
銅鈴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已被腐蝕得生鏽,顯然不能發出這種聲音。
叮鈴——又是一聲。
薑覓再看,是承歸摸到古柏上的樹疤。
她試著說:“承歸,你先把手先鬆開一下,隔一秒貼上去。”
他照做,叮鈴——
薑覓問:“你有冇有聽到什麼聲音?”
“鈴鐺的聲音?又不太一樣。”承歸說。
“嗯,你再做一次剛剛的動作。”
最後一個字從薑覓牙齒間吐出時,她止不住地手指發顫。
這彆樣的鈴鐺聲,是引她去新屯子山洞和第一次進到薑家古宅的影壁時,同一種鈴鐺聲。
承歸鬆手,指尖不小心碰到古柏的側邊。
叮鈴——
刹那,虯枝伸展,葉片抖落,似有野鳥在樹頂撲哧,啪嗒啪嗒,淒厲哀鳴。薑覓擡頭,一隻大雁口中銜了顆種子飛過,不小心落入老樹中央的洞窟。
她側望,看見了白衣飄飄,玉帶束髮的承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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