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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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藏庵離南郭寺不算近,薑覓跟在白衣少年飛快的腳步後,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待到兩人再見南郭寺那一左一右的古樹時,太陽已經落了下去,整片慧音山被籠罩在一層黑雲之下。一位看不出年歲的道人,和一個和尚等在大肚彌勒佛前。
他們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朝著承歸施以一禮,承歸感激地對兩人點點頭,帶著薑格初直奔春秋古柏的院子裡,把薑格初放在那古柏樹的下方。
緊隨其後的道人在白衣少年退了幾步把手指著古柏時開了口。
“黑水之劫尚未過去,你又要強行逆轉,不怕承受不起?”
白衣少年靜默一瞬:“不怕,不過是將栒山璧歸位的時間,延長一些,我等得起。但薑格初不行,她隻是愛女心切,什麼都不懂,就遭了惡人的算計,落得這母女雙雙慘死的結局。”
道人歎息:“她隻剩下一魂,你縱使拚儘全力,也送不了她入輪迴。”
“那也好過世世代代不見光明,永無寧日被吸食殘魂之苦。”白衣少年說著又後退了幾步,對道人添了一句,“我心意已決,莫多阻攔。那年我從崑崙歸來,已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白衣少年此時距離薑覓不過十步,但薑覓卻覺得他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栒山璧歸位?她一下愣住,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不好衝動地上前……
薑覓看見白衣少年攤開的掌心之上,浮現出一隻半透明白色的東西,像半開的石榴果造型,頂上連著一條根莖,下麵有三片圓口的葉片,再往下是一個比葉片大一圈的圓球和三片翹起的花瓣尖尖,最底下露出來一個小尾巴。
叮鈴——
它像撥片一樣的小尾巴在動,薑覓確信一直以來的奇怪聲響,就是它發出來的。
這是一枚造型別緻,看不出年代,甚至不一定觸碰得到實物的銅鈴。
這一聲之後,銅鈴在白衣少年的手中,隨著他的動作倒置,被白衣少年提著根莖走到了薑格初麵前,伸出手懸在薑格初的天門上方。
叮鈴——
原先還黑壓壓的古柏樹下猛地變亮,銅鈴散發出刺目的光芒,中央一條垂著的金光直指薑格初。
銅鈴緩慢地開始轉圈,半頜著眼皮的白衣少年麵上忽明忽暗,眸光一閃,薑覓感覺到比善更為強烈的東西——慈悲。
道人搖著走到薑覓身邊:“請站遠些。”
薑覓問:“這是在做什麼?”
道人答:“搶魂,你細看他的雙唇。”
乍見還麵色如常的白衣少年此刻白著一張臉,雙唇不停的蠕動,不知是在說什麼,但感覺非常的吃力,就在此時,白衣少年手指一縮,銅鈴轉動停止,掉在地上發出一聲崩的悶響。
刹那,薑覓聽見有人在哭,還有人在訴說,哀號,呐喊,尖叫……
這聲音像是從地獄裡發出來的,薑覓耳根不停地抖動,快要喘不過氣來。
“百鬼啼哭,莫再勉強。”道人朝著白衣少年喊道。
白衣少年不肯,他把銅鈴的根莖繞在自己食指上掛住,走到古柏樹的樹乾邊,伸出手掌,慢慢撫摸著那一塊樹疤,沉重壓人心魄的聲音停止。
叮鈴——
脆響之後,餘音綿長,薑覓好似看見了觸摸無皮無葉的古柏枯枝時的承歸。
兩道身影重疊在一起時,銅鈴從白衣少年的手中脫落,自顧自地旋轉到薑格初的頭頂。
不知是承歸還是白衣少年回過頭,對薑覓說:“打開銀盒,把兩人的三魂時辰給我。”
這場景處處透露著薑覓看不懂的詭異,薑覓凝了下心神照做。
銀盒一開,紅箋剛被薑覓握在手中,甚至還來不及讀時,上麵的黑字竟然自己脫落,一個挨著一個飛到了銅鈴裡,銅鈴飛速轉動,叮鈴不停——
白衣少年如釋重負說:“暫時封住了。”
須臾,平地而起的一聲驚雷,打破這短暫的寧靜,壓過銅鈴的脆響。
薑覓嚇得連心跳都停止了一拍,因為那聲音像是有人拿著一個牛皮鼓在她的耳邊,用木槌或者之類的重物狠狠一砸,大得讓人無端地生出懼怕的感覺。
現在是承歸?隻有承歸纔會朝薑覓露出安撫的笑……
道人哼哼幾句走到古樹的左邊盤腿坐下,僧人見後撚動著佛珠去了右邊。
“薑覓,不能站在古柏的範圍!”
承歸一說完,慧音山就出現了像獸吼一樣的咆哮,緊接著,又有雷聲砸向他們這裡。
除了銅鈴發出的金色光暈外,這裡刹那亮如白晝,銀白閃爍幾下,薑覓猛然意識到是閃電砸在了承歸的身上,一道破開了他那隻有一截衣袖的外衫,一道直抵他的脖子,一道朝著他的手……
這時,薑格初躺著地方莫名被黑氣縈繞,說是氣,又像是火,一束一束此消彼長地往上躥。
銅鈴再次墜地,薑覓發現承歸脖子上被閃電劃過的地方在出血,手指不正常往下傾斜,宛如被生生砍斷的一樣,耳邊雷聲不止,不斷朝著他們這裡來。
“承歸……”薑覓擔憂道。
承歸聽見後朝薑覓微笑了下,彎腰從地上撿起銅鈴,這次也不纏在手指上了,而是腳尖一點直接跳到古柏樹上放置,再跳下來後,又彷彿成了白衣少年。
他站在古柏樹和藏經閣的中央,緩緩開口。
“道不可改,不可為,生命無罪,是危害生靈的惡靈有罪。”
滾雷落下,白衣少年挺得筆直的背脊往前傾了傾,他閉上眼睛,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在自己的天門位置重重地點了一下,而後指向藏經閣。
“惡靈肆起難壓,好人經不起這樣的劫難,我願以一人承受所有,隻求正能勝邪。”
白衣少年說完,閃電終於偏離,落在了藏經閣,藏經閣猛地升起一條巨大的火龍。
薑覓看見藏經閣的頂上滾滾濃煙,紙張木頭被燒掉後的焦糊味瀰漫。
“啊……”極為痛苦尖銳的一聲從薑格初的嘴巴裡脫出。
叮鈴——
白衣少年迅速跑過去,對薑格初喊道:“不要亂動,不要多想,薑潯冇事!”
薑格初的眼皮翻動幾下,手往下一垂落,嘴唇冇動,可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那句:“不要騙我,我都知道……”
霎時,一聲雷炸在古柏樹中央。
嘎吱,嘎吱——
古柏樹中央裂開一道口子,原本的多人合抱才能抱住的樹生生裂成一左一右,分叉成兩瓣,銅鈴也在此時被震得粉碎,往樹底墜了一段後煙消雲散。
薑覓明顯感覺到有一道虛影從薑格初的身體裡飄到了銅鈴消失的位置,緊接著她那嘶啞的聲音響起,對著白衣少年道謝:“謝謝。”
白衣少年低著頭說:“不,我冇保住薑潯,也冇能讓你正常……”
薑格初輕笑:“不是你的錯,是我親眼看見薑潯暴斃而不得安息,要不是你及時把我帶來這裡,我連魅都成不了,隻能在黑水裡浮浮沉沉,聽那近似厲鬼的惡言。”
“你去過了?”白衣少年皺眉。
“是,那幾日,我好像能同時出現在不同的地方。”薑格初苦笑,“我看到了你能為潯兒做的一切,謝謝。”
白衣少年說:“都是命數。”
“原來我是不信的,現在,不得不信。畢竟你貢獻法器封住我的魂,免了我魂飛魄散,抽了古柏靈根為我辟邪,我現在才能和你說話……”
薑格初感慨:“我活著的時候就不愛欠人,現在亦是如此,失手打翻燭台,引得銀盒深處的鎖被燒打開內部的機關,我看見絲帛上的字,我才終於明白你不肯明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要再提,我大概率會沉睡,再醒來時會在哪裡,是不是還有記憶,難說……”
薑格初立刻承諾:“我一生從不欠人,我將撐著最後的意識,替你活到你再次甦醒,即使需要千年,我也會引薑家走向該走的位置,好彌補這次被改變的軌跡……”
白衣少年笑了笑:“你做不了什麼。”
薑覓趕緊去看銀盒,發現掛畫的一角露在外麵。
叮鈴——
天地翻轉,古柏虯枝伸展,葉片抖落,似有野鳥在樹頂撲哧,啪嗒啪嗒,淒厲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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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
天邊有大雁南飛,擦過樹梢,哀鳴一聲,口中銜住樸樹種子墜入老樹中央的洞窟之中。
薑覓側望,看見了掌心轉動著銅鈴,她熟悉的承歸。
“承歸?”薑覓嘗試叫了聲。
承歸側著對她笑了笑,指了指古柏樹的中央。
春風乍起,古柏樹上的葉片嘩啦嘩啦,雖然還是白天,但薑覓感覺到薑格初的那道虛影樹底鑽了出來,正飄蕩在樹梢上說話。
“承歸,三千載了,你要問我什麼?”
“我醒過幾次?”承歸問。
薑格初說:“一次,百年之前,你雖冇了記憶,卻好像預感到後來……突然有一天來南郭寺,找人取了銀盒送還薑家。改朝換代、曆史文書,什麼都灰飛煙滅。哪裡還有人知道你的用意,他們竟把這破盒子當成傳家的寶貝,帶到了薑家最開始的地方。”
承歸又問:“在你認識我之前,我還經曆過什麼?”
“山魅千年,隻看得到後麵,冇參與的事,我不知道。”薑格初回答完,見薑覓蠢蠢欲動,笑著說道,“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小姑娘,說吧。”
“從山洞到太平山嶺,再到這裡,還有薑二,都是你在操縱嗎?”薑覓問。
薑格初說:“我隻是在履行對承歸的諾言。”
“不對,你本可以選擇直接告訴他,卻讓我一起親曆,肯定還有其他原因,”薑覓說著,猛然想到什麼,顫著聲音問,“你剛說三千載?薑家那段望氣的傳聞是真的……”
“有女非凡,惜哉惜哉,命貴無運,累及三千載,福禍難測,唯待時勢以明,順天而行。嗬,一個癩頭和尚的瘋語竟流傳了千年,可見世人粗鄙。人有自己的意誌,做你該做的事就好。”
“好。”薑覓心一沉,懇切說,“既然你知道所有,能不能告訴我薑二在哪裡?他是否平安?薑家該走向的位置,是指什麼?”
“一張嘴就不知禮數的小姑娘!不過你這性子,是適合這個位置的,我的潯兒就不……”薑格初大笑幾聲,冷聲說道。
薑格初短暫沉默一瞬,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目光在兩人身上來來去去,再度歎息。
“我何德何能指引未來?冇發生的事,我不知道。他眼下還有口氣,你們快見到他了。”
承歸問:“你還有什麼想做的嗎?”
薑格初搖頭:“不,我這一念還在,就是完成了等你,千年來踏遍山河,看遍人事,不願再留於世間,承歸,幫我。”
叮鈴——
那道虛影像沙一樣飛散,一陣柔風鑽到了薑覓的耳旁,她聽見薑格初最後吐出的一行句子:“因果從東來,變故出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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