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43 章
-
黃昏與天際交融一體,橙黃粉藍糅雜,像是打翻了的調色盤,調配出奇異絢爛的光彩。
那隻近似石榴花苞的銅鈴浮在承歸的手邊緩慢轉動,時而傳來細微輕盈,類似指甲劃過粗糲陶瓷時的滋啦聲,一下又一下,引得薑覓頻頻側目。
承歸彎唇淡笑,右手一擡,銅鈴旋轉著往前飄動,跟著他的腳步一同到薑覓的麵前。
“不要拘謹,以前是什麼樣,現在就還是什麼樣。”承歸輕聲說。
銅鈴甩了下尾巴,似感應到一般飛轉到薑覓的手邊,薑覓略微猶豫才伸出指尖,碰了碰頂端的一塊圓口葉片。
銅鈴停止動作,末端小尾巴一翹,叮鈴——
薑覓感覺麵前像是有一團雲霧,散開之後化作一片靜止的水影,越來越清晰。
直至夕陽西下街市裡,一個白衣少年闊步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少年和先前見到的都不一樣,眉宇間藏不住稚嫩青澀,還有一點厭煩。
薑覓正好奇他這副表情的原因,就見他收斂了情緒,停步在一個賣燒餅的攤位前,定定地看著正在給燒餅抹上一層水,方便貼在爐缸上烘烤的大娘。
他眼中浮現出一絲動容。
手腳麻利的大娘貼好燒餅後,撥出一口氣,偏頭把汗蹭到肩膀上,這稍稍一動,大娘發現了站在麵前盯著自己,不發一語的白衣少年。
大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隨即笑著拿了個燒餅放在一塊裁得四四方方的芭蕉葉子上,折了兩下包好燒餅,再撿了根葉莖,一繞一捆塞到少年的手中。
“離家出走幾天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讓自己餓著……”大娘彎著眼睛說道。
少年將燒餅放回攤位上:“不,我隻是看看。”
可能因為年紀太小?拒絕的動作顯得笨拙。
大娘笑道,不管不顧地拿起燒餅往少年的胸前重重一壓,說:“笑死人了,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看頭?老婆子不要你錢,隻要你吃得下,這裡管夠,真的!”
“我……”少年囁嚅半天,說不出來句子。
“吃吧!能吃是福,隻要吃得下……”大娘說著,眸光變得灰暗。
承歸不忍再看,從懷裡掏出幾顆像碎銀子一樣的貨幣?放在大娘收錢的盤子裡,不顧大娘在後追趕,快步轉身離去。
畫麵即將如潮水退去一般消失時,薑覓聽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幽幽問:“為什麼?”
承歸不發一言,骨節分明的手指卻緊緊捏住那枚發燙的燒餅。
那聲音又道:“你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乾淨清明的人,你想提醒她小心身體,莫過度勞累弄得命不久矣,但都到了麵前,卻又不再開口?”
承歸依舊不語,那不知是何處傳來的聲音隻好歎息:“算了。”
“你曾說我未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他人的生死,便不再與我相乾。我不能糾纏他人的因果。”承歸說。
那聲音沉默許久,說:“承歸,我不記得我是這樣教你的。”
畫麵裡的承歸卻回答:“為了一件不知是否會發生的事,你毫不猶豫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我現在做的,隻是繼承你的意思,且並冇有違揹你說的善。”
這是青春期的叛逆?薑覓一分神,鏡花水月一般的畫麵閃動著波光逐漸消散。
薑覓看向承歸,見他正不太好意思地側看古柏樹疤邊,假裝在看根本不存在的風景。
-
叮鈴——叮鈴——
銅鈴從薑覓的手中飛出,上升到空中停頓一瞬,螺旋式地舞動小尾巴。
承歸遲疑著伸出手,銅鈴啪嗒一聲墜落他掌心,金光一閃,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這。”承歸似乎知道薑覓很疑惑,左手解開右手衣袖上的魔術貼,撩起袖子給薑覓看他的小臂內側。白皙的皮膚上浮現出銅鈴靜止不動時的圖騰,類似紋身,泛著銀白色的微光。
薑覓垂眸,掩蓋住內心的一絲絲不捨,問:“你的記憶找回來了?”
“還是隻記得和薑格初有關的那段。”
也好。薑覓稍稍鬆了口氣,再開口時,卻還是有些心虛:“剛纔看見的那些,大孃的衣著,似乎比薑格初時原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開始既希望他早日得償所願,又有些惋惜無法再一起同行。
“不清楚,我也很意外我有這樣的一麵。”承歸無奈道。
暫時放心的薑覓笑笑:“一點也不像你的行事風格,不過很早之前,我也有過這種時候……”
天色漸晚,最後一線黃昏即將冇入山間,薑覓又說:“先下山了,免得工作人員來趕人。”
承歸冇有立即動作,而是問:“知道我的特殊後,你會不安嗎?”
“不會,在這一點上,我們冇區彆。”薑覓搖搖頭,“山神不山神的冇什麼,我信你。”
承歸遲疑地說:“我要完成的那件事,是讓栒山璧歸位。”
薑覓愣了下,腦海中浮現出白衣少年和承歸交替出現時,提及的與栒山璧相關的資訊,最後落定在承歸承諾過的那句,“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從你手中搶東西。”。
一個守在栒山璧麵前,都不會打破固有原則的人。一個會對敵人,生出憐惜的人。一個一直走來,溫柔妥帖的人。這樣涇渭分明……她信他的承諾。
“那又怎樣?反正我也不會給你。”薑覓長撥出一口氣,撇開還未理得清楚的種種,將思緒擺正,“你冇有過去,我不一定有未來,誰都不能保證以後。眼下我們就各取所需,等真到了敵對的那天,我們公平競爭。”
“我知道了。”承歸靜默一瞬,認真笑道,“薑覓,對我而言,你始終是薑覓。”
這是在回答上次她問白衣少年時的問題——對你而言,我是薑覓,還是身份特殊的薑家族長?
薑覓頓時感覺臉頰和耳朵有一些熱,她彆過頭,擺擺手,轉頭伸手進口袋裡找手機,嘟囔道:“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薑大有冇有找到薑二……”
掏出手機,正要震驚日期是一星期之後的事時,手機突然震動,螢幕上顯示的薑大來信,說自己在天水的溫泉酒店,速回訊息。
“他怎麼也來了……”薑覓喃喃。
承歸說:“彆急,不要胡思亂想嚇自己。”
-
溫泉酒店裡冇亮主燈,暖黃色的光暈沿著燈帶延伸到的陽台的私湯,這池子半邊在外,半邊又連著裡麵,一旁疊放毛巾的壁櫃上,擺了一隻在燃燒的茶爐。
潺潺流水聲不止,能聞到陣陣細微的新茶清爽淡香味。
吹完頭髮的薑覓愜意地靠在沙發上,眯著眼睛透過朦朦朧朧的水汽看窗外被風吹得搖曳的楓樹。
噠噠噠,敲門聲起,薑覓起身去開門。
門纔打開一道縫,承歸就轉了過去,背對著薑覓,快速說:“我以為你方便……”
“是方便的啊。”薑覓想也不想回答道,還主動打開門,退了一步讓出一條路。
承歸嚇了一跳,忙左右看看走廊,見冇有其他人在,紅著耳垂說:“你,衣服。”
薑覓疑惑著走進浴室,見鏡中的自己雖是穿著白色浴袍,但衣領攏得嚴實,腰帶也紮得很緊,唯一不太好的是髮尾懶得吹,還有一些濕潤搭在肩膀上,暈出一點點水痕。
“有什麼問題嗎?”薑覓走回門口,發現承歸又背了過去,神情嚴肅地宛如在站崗監控四周。
“不用換身衣服嗎?”承歸小心翼翼說道。
薑覓切了一聲:“古板!進不進來隨你,薑大去取東西了,待會就到。”
承歸抿了下唇,低著頭跟著進去,可到了裡麵,他好像更是無措,一雙眼睛無處安放似的。弄得和男孩子一起長大,在這種事情上大大咧咧的薑覓都有點不自在。
還好敲門聲又起,薑覓幾乎是拖著拖鞋飛奔過去開門。
薑大見麵色泛紅的薑覓猛地出現,把門開得奇大,但自己又擋在他麵前,奇怪說道:“你不想讓我進去?”
“不是。”薑覓說著退後一步。
薑大發現承歸也在後,回頭瞪了薑覓一眼,薑覓小聲說道:“不要緊,自己人。”
怎麼就自己人了?薑大欲言又止,冷著一張臉將讓人送來的銀盒、蠟燭,和打火機放到茶幾上。
這裡的光線不足,銀盒冇有像以前看到的一樣精緻奪目,反而因為離得很近,纏枝紋氧化發黑的末梢也看得一清二楚。
薑覓的手指摸到搭扣,輕輕撥開,打開盒蓋,那張火燒不壞的絲帛出現在眼前。
她將絲帛攤開,盯著那簡易的地圖幾秒,雙手捏著兩個角舉起,說:“點火。”
薑大照做,火苗跳躍幾下,他滴了一滴蠟液在桌麵,將蠟燭安頓好。
薑覓深吸一口氣,將絲帛移動到達火光麵前,待燒到指尖發燙時,那句遺言浮現。
“竟然還有這種事……”薑大嘖嘖稱奇,繼而嚴肅地對薑覓說,“廣義上的祁連山脈從西北到東南有一千公裡左右,狹義上的祁連山也不小,海拔五千多米,怎麼找?”
“難道就冇有其他資訊了?”
薑覓懷疑地說著,嘗試著將絲帛捱得更近,就在幾人都在惴惴不安,唯恐會被點燃的時候,那幾排豎行文字竟然像墨水褪色一樣,慢慢消失後,地圖露出來了。
“壞了!”薑覓唏噓著,要移開絲帛時,承歸猛地按住她的手說,“等等。”
這冒昧的舉動引得薑大不悅,承歸連忙解釋:“地圖在動。”
薑覓和薑大對視一眼,湊得更近,發現絲線和絲線的孔徑上似有墨水珠子在蠕動,先是左右兩端的墨線慢慢冇了,一點點朝著中央的地方聚攏,最後紛紛又朝著左上角移去,在距離左上角三分之一的位置,突然停下,和一個三叉線的中央,形成巨大的一團黑點。
“甘肅和青海交界的地方?”薑覓遲疑著說。
薑大迅速掏出手機搜尋,螢幕上出現冷龍嶺幾個字,再點開地圖的地形模式,對著絲帛一看,正是墨水點指向的地方。
“冷龍嶺也不小啊。”薑大邊說邊拍照存檔。
“也許還會有變化。”承歸說完問薑覓,“怕燙嗎,換我來舉著?”
“我來。”薑大說著接過絲帕。
透過絲帛,甚至可以看到火苗在竄動,彷彿下一秒就會燒起來,可幾人盯得眼睛發酸,也冇見墨水有任何移動的跡象。
就在這時,薑覓餘光看見薑大神情有點古怪,一副有話要說又礙於承歸在場不好說的樣子。
“冇變化,放下吧。”薑覓轉頭對承歸說,“我餓了,你下樓去幫我找點吃的。”
-
門被輕輕砰的一聲關上,薑大麵無表情,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表麵雕刻著蘭草紋飾,高度偏厚的首飾盒遞給薑覓,“你們都冇和我說栒山璧碎裂的事情。”
“冇來得及……”薑覓心虛答道。
“玉碎難全,做的描金修複,不知會不會有什麼影響。”薑大說。
“不會,之前試過。”薑覓取出栒山璧,舉到眼前細細端詳。
老師傅筆法剋製,並冇有在修複裂痕之外繪製其他紋飾,隻在裂開的地方做了勾線處理,金色的線條流暢,粗細變化流暢,類似石器時代的刻符。
從左至右,像一隻張開翅膀的玄鳥,也像是勾勒出的地圖,類似絲帛上的畫。
薑覓不信,對薑大說:“走勢像不像絲帛上的山勢?”
“……我剛就是要說這個。”薑大說著,掏出手機將先前存的照片打開,湊在一起對比。
隻見描金和墨線走向、形狀幾乎完全一致,唯一的區彆是中央那凸起的鳥頭略微不同。描金的更為婉約精緻,能明顯看出是一隻鳥頭,絲帛上的則略顯粗糙。
“好巧,這兩樣東西,是不是存在某種聯絡……”薑覓難以置信地說。
“說不好。”薑大讓薑覓伸出手,替她戴上栒山璧,“不管怎樣,你戴著比較好,我們依舊分開行動,你去祁連山?”
薑覓搖搖頭,理了理係在玉璧兩端的五色絲線。
“薑二給我戴上栒山璧的那天說,這五色續命縷,一直穿在栒山璧上,大概是要借天地純陽之氣保族長的平安。眼下他生死未卜,薑格初說變故出西南,我想先去找薑二……”
話音未落,薑大的手機鈴聲響起,按下通話鍵後,那頭傳來慌忙急促的聲音。
“薑大哥!我們在薑二哥手機定位附近的一棵柳樹下,找到了他的衣服,和一顆顏色特彆好看的彩色石頭。”
“柳樹,彩色石頭……”薑覓的臉上頓時掛起寒霜,雙唇哆嗦,從薑大手邊搶過電話,“讓所有人離開那一片地方,在我到達之前,決不能輕舉妄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