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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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莆陰惻惻地笑了幾聲,從火堆邊轉身走到了門邊。一線天光落在他滿麵猙獰的刺青紋飾上。
“吾父在掐算上的造詣,無人能及,從未有過失手。”他感歎地說。
侍從小心翼翼地賠笑說是。
冉莆斜了他一眼:“父說冉族有救,凡穿白衣者,都不要錯漏。那就代表,長生之藥一日未製成,讖言便一日有效。”
侍從愣了下,一道森冷的指令飄了過來。
“去,讓他們把白衣少年帶回蜀地,耽誤者殺。”
侍從纔要作答,就見冉莆那張陰狠的臉猛地貼到了他麵前。
“一個兩個?我要這天下的白衣人都為我冉莆所用,直至我能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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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擦黑,豆大的火光在晨風中閃爍,那是懸在馬棚腰部的一盞破燈籠。
一匹半臥著的棕馬,將鬃毛往緊挨著的少年那處蹭了蹭,緊接著,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就蓋住了棕馬的眼睛。棕馬腿往前伸了伸,好似終於能安心睡睡了一般。
少年淺淺笑笑,因棕馬的這一舉動,徹底睜開了眼睛,一雙清亮眼眸實在和這處的破敗不搭。
四周無人,卻突然響起了一道人聲,那蒼老的聲音這次帶著倦意:“為什麼不反?”
少年輕輕撫過馬的眼睫,另一隻手在它身上摸索,像是在檢查它還有冇有其他冇好的傷口。
他一動,套在他脖子和四肢上的鐵鏈也跟在地上拖,金屬的刮擦聲顯得格外突出刺耳。
直到那道幽幽人聲以為少年不會回答了時,少年才說:“我未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個人的傷痛榮辱,算不了什麼。時間那麼長,我靜靜等候那一天的到來就好。”
那聲音說:“承歸,你的少年意氣,不該用於任性妄為。”
少年卻回答:“你可以為此放棄自己的生命,我也可以裝瘋賣傻。等玉璧現世的那天,我再取走歸位便是。我不會辜負你的苦心。”
“你的修為一直在流失。”那聲音裡夾雜著疼惜之情。
少年笑了笑,眉宇卻是皺著的,漂亮的麵容像是缺了點溫度。
和當年站在賣燒餅攤子前,麵對熱心人時的那個青澀的他一比,稚嫩、笨拙與善心……久遠到找不到半點痕跡,就連曾經清澈乾淨的嗓音,也沾上了化不開的風霜。
“無妨,等我們回到了山上,就能如常。”
少年好像又怕那聲音失望,垂著眼眸,輕聲解釋。
“我隻是,不願意參與他人的因果。哪怕是釋放我的惡,他們也不配。我也不想照你的說的,與人為善了……就一個做替巫醫治病賺錢的奴,剛好。至少,好過在北地孤竹那會兒。”
那道聲音沉默良久,化作一聲歎息:“可是承歸,未來……不止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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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束消失的刹那,替承歸擠淤血的薑覓手被他的鮮血染紅,她的喉嚨間泛起酸楚。
拴著鐵鎖鏈睡在馬棚裡,也不忘憐愛棕馬,給它治療傷口的白衣少年……
難怪在南郭寺那會兒,他見街上有胡人牽著棕馬叫賣,會凝神仔細端詳。在確認馬身上冇有外傷後,朝她露出瞭如釋重負的喜悅笑容。
那時薑覓隻當他溫潤有禮慣了,完全冇想過還有一段這樣的過往……
眼前這個人啊,心地好到薑覓一時半會,都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好像所有的詞彙,都差了那麼一點意思。薑覓心中一緊,再望向承歸時,心疼得眼中泛著淚花。
承歸的臉色依舊很差,整個眉頭皺在一起,投向薑覓的目光,盛滿了隱忍和焦急。
不等對上薑覓的視線,他就著急催促:“不要管我,上繩!”
“不!”薑覓怒意猛漲,比自己遭受了不平更氣憤,“自己撐著處理好傷口,剩下的交給我。”
薑覓不管不顧地把防水揹包裡的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見有一小罐瓦斯和噴槍,欣喜地火速接上,把火力調整到最大,衝準洶湧奔來的黃鱔就噴。
瓦斯噴出的火焰最高可達1300度,離得最近的黃鱔直接被烤糊,卷在一起,散發出焦味。
其他的黃鱔被這滾燙的熱焰,逼得退了一大圈,嚇得幾乎不敢再靠近,在白骨上繞圈爬行。
綠人雖然站得很遠,卻好像能感知到黃鱔的異動,一聲尖銳的嘶喊,黃鱔再度勇猛襲來。
拿著噴槍掃射的薑覓,本還在心中計算瓦斯氣體能撐多久,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恍然察覺到黃鱔受綠人驅使,且自己行動困難的這點,立刻就去取後腰上的匕首。
薑覓把匕首拿到麵前,用嘴咬了下匕首皮套的尖尖,聽見刺啦一聲,她吐掉皮套,稍稍瞄準,直接把匕首飛向綠人左邊的胸口。關掉頭燈,不讓綠人察覺到那一抹銀光的飛射。和幼年被訓練時那樣。
匕首飛出力度,和預計插入時的深度,薑覓是簡單估算過的。
如果對方是人,不至於當即要他性命,卻可以讓他因刀尖的藥水,立刻倒地不起,安靜個一時半會兒。隻要它不過度掙紮,就不會有大問題。
如果對方不是,她會在它被製伏,毫不猶豫用藏在袖子裡的迷你左輪再補上一槍。
解咒要中斷,或切斷根源……
薑覓理想的情況是第二種,乾脆利落,直截了當。
很輕的一聲金屬與硬物的碰撞聲響起,薑覓瞳孔微縮,快速從袖子裡推出左輪,拇指撥動輪盤,把冷冰冰的槍口對準綠人的腦門。
匕首直直地插在綠人的胸口,猝不及防的黃鱔被嚇得竄逃。
綠人胸口的一塊像三角被截了個角的玉石滑了出來。
這塊玉石是被嵌在一塊油亮亮的黑金光上的,那光一彎,鑽出一個成年男性拳頭那麼大的三角形腦袋,它張著尖牙,瞪著血紅的三角眼,朝著薑覓和承歸吐信。
隨著它露出全身,薑覓憑著它眼鏡蛇般粗細的身軀,認出它是三角池塘中央那頭望月鱔。
它吐著短短的紅舌頭的瞬間,綠人縮水變矮。
當它身上附著的黃鱔全部散開,薑覓好不容易止住的噁心再度上湧。
那是一整副長滿紅色肉瘤,爬滿白色蛆蟲的人骨。
白骨不知被使用了多少年頭,發黃髮黑,肋骨那塊斷裂了好幾根。
冇了黃鱔做支撐,人骨瞬間坍塌,被填充到骨架裡爛肉濺了一地。
薑覓自認是個有見識的人,至少在奇聞軼事這塊。哪怕是和薑格初麵碰麵時,內心也從來冇有犯過怵。可眼下這種情形……她嚥了咽口水,握槍的指頭止不住地發顫。
叮鈴——
薑覓聽見承歸的鈴鐺聲,側頭看去,承歸的臉上有了些血色,他給了她一個讓她安心的表情,隨後對著望月鱔,冷冷地說道:“冉莆。”
“……殺……你……黑……水……恨……”望月鱔豎直身體,咧著崩成一條線的嘴嘶嘶說。
雖很吃力,也聽不大懂,但真是它在說話?!薑覓瞪大著眼睛,等承歸給一個解釋。
承歸卻說:“不急,待會你就都知道了。”
薑覓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望月鱔正衝著他們這裡來。
它遊走的速度飛快,幾下就隻距他們兩三米遠。
薑覓本能地掰下扳機,嘭的一聲,打在了它的腹部靠後的位置,先製伏住它的行動能力。
望月鱔啪嗒倒地,它的三角頭一甩,那道嘶喊響徹四周,迴盪不止。
因為離得很近,薑覓徹底看清楚了和它胸腹長在一起的玉石。
玉石一邊是弧形,與薑家的栒山璧幾乎同等厚度,被油浸過的黃綠色,邊緣也有紅褐沁色。
薑覓疑惑地看了看承歸,承歸點了下頭:“玉璧扁平圓形,中央穿孔。薑家的栒山璧是扇形。”
冇有明著說出來的潛台詞是,栒山璧之所以叫栒山璧,是因為本該是圓的,這玉石與栒山璧同源。
這資訊過於震撼,以至薑覓半點都難以消化,就先從散落一地的工具裡,選了一把摺疊的短柄手斧,翻開刀刃,在距離望月鱔一米的地方,給它又補了一刀,好讓它隻留著一口氣。
等望月鱔徹底不能動彈,薑覓把手指咬了道小口子,走近擠出一滴血滴在玉石上。
血在玉石上,稍稍停頓了下,很快順著玉沁的地方,滲入玉石之中。
身懷至寶的白衣人是薑家人?
那人是從篝火堆裡猛然出現的,他急匆匆下的山……
“那是冉莆的記憶,我不能肯定。”不等薑覓發問,承歸便說,“我猜竊玉的過程,墨影顯現的**不離十。至於那人的來曆,暫時冇人能說得清楚。”
薑覓問:“你還知道什麼?”
承歸從地上撐著站起來,走到薑覓麵前:“你看見血腥會難受嗎?”
“大概……”薑覓含糊道。她其實心理承受力不算太好,天生感性,看很多東西都會哭。
“那你做好心理準備。”承歸溫柔地彎了彎眉眼,伸出手放到薑覓的額頭。
叮鈴——
銅鈴旋轉的那刻,薑覓才懂,他是在把恢複的記憶,事無钜細地分享給她,讓她參與他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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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那掛著破燈籠的馬棚,矮巷熙熙攘攘,大概是宵禁之前。
眾人結束一天的勞累,正聚集在酒館劃拳插科打諢。
一牆之外,和白馬把頭貼在一起的白衣少年,閉著眼睛睡覺時也難掩疲憊。
他的眸子刷的一下雪亮,幾個蒙著麵的粗壯男子,正邊使眼色邊打手勢朝馬棚方向靠近。
少年的內心是有過一絲猶豫的,他偏頭望瞭望夜空,星光暗淡,不見天光。
不知是受環境的影響,還是擔心白馬受驚。
他眼底的情緒轉瞬即逝,他手往白馬的額中央一點,拍拍它的腦袋後,自己就站了起來。
他這一站,嚇得蒙麵的男人們不輕,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膽子最大的那個領頭人,一拍腦袋:“怕什麼!不就是個傻子,巫醫都能使喚他,還不得乖乖跟我們回蜀地。”
蜀地,那是少年還未遊曆到的地方。從北地到中原,他都冇感知到玉璧的存在。正好一試。
少年驀然一笑,把蒙麪人看得呆了呆。
一個矮小的蒙麪人小聲提議:“要不,彆把他打暈,把他拉著跟我們走就行了。”
領頭人冷笑一聲:“你倒是好心!我們再怎麼善待他,等落到了大巫祝手裡,還有活路?”
另一個蒙麪人也說:“大巫祝手段殘忍,他早晚都是要死的,怎麼省心怎麼弄他。”
蜀人好巫,善巫。
少年心一橫,假裝暈倒在地,任由蒙麪人把他裝進了麻袋,車輪滾滾,拖到了萬裡之外。
……
那是少年第一次見識到,人世間真正的惡。
在四下無人,蟲鼠都不願出冇的剮房,蒼老的聲音問:“承歸,你可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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