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玉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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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悔。”少年的目光落在手邊,那是剛剛被他鮮血染臟的衣襬。
蒼老的喟歎消散在遍佈血腥味的暗處。剮房的門被一個弓著身體走路的侍從推開。
侍從靠在門邊,給身後身穿褐袍男人,讓出一條路。
等男人走到了白衣少年麵前,侍從才又邁著小碎步到跟前。
男人靜靜地打量著白衣少年。少年眉目端秀,襤褸白衣也無法消減他的卓越風姿。
但更讓男人滿意的是,少年一個時辰前,被他用玉刀片下皮肉、取過骨血的麵龐,長出了粉嫩的新肉。連原先沾在他臉上的血跡都無影無蹤。
侍從機靈,一見男人那隻連手指都刺滿三角符文的手在顫抖,就立刻跪地恭賀:“白衣少年依舊不傷不死,大巫祝定能得償所願。”
是了,這身裝束與三角符文,滿頭花白長髮,獨屬蜀國大巫祝冉莆一人。
冉莆眼睛冒光,幾乎湊到和白衣少年麵貼麵的距離。在用黑黢黢的指腹撫摸過傷痕後,還嫌不夠,竟伸出長舌挨著舔了一口。
他連舌上都畫了三角符文,不知用了什麼染料,一開口就熏得白衣少年皺了下眉。
冉莆踢了踢跪在地上的侍從,唇瓣因激動而飛濺出唾沫:“不,我還要再試,這次我們挖心尖血肉,與月光下的藍仙草同煮。藍仙草是延年神藥,肯定能成。”
侍從挪到角落端來木托。
木托很輕,上麵隻放了陶盤陶碗,和一把玉刀,可侍從的雙臂止不住地發抖。
因為侍從知道,大巫祝又在效仿古書,試圖以少年的血為引,以少年的肉為食,同其他仙草蒸煮,嘗試製成長生不老的丹藥丸。
冉莆袖子一甩,抓著玉刀就往白衣少年的胸口刺:“心尖血可不是一般的血……”
侍從捧著陶碗去接,一滴一滴的血流到碗裡,嚇得頻頻去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仿若感受不到疼痛,半垂著的眼睫紋絲不動。
冉莆發現侍從走神,猛地就是一腳:“換盤。”
“是”侍從趕忙動作。原來心頭血盛滿了一整碗,大巫祝要挖白衣少年的心尖肉了。
那是一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玉刀,刀刃鈍得快跟刀背一樣平整。要很用力才能割下人肉。
冉莆握著玉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和大大小小的三角符文一重疊,血管都像是在施展巫術。
冉莆的玉刀直抵少年肋骨下兩寸,挖出一小塊抖動的深色紅肉,止不住地更加興奮:“吾父神算,竟讓我得了個血流不儘,肉割不完,幾個時辰就能恢複的好少年。”
“快,送去蒸煮!”冉莆將玉刀扔回木托,交代侍從,自己卻遲遲不走,直到侍從腳步聲走遠,冉莆才捏著白衣少年的下巴問,“你可有寶?”
少年從不過口,這次也是。冉莆急得在房間裡轉圈,最後將視線停留在白衣少年那正在緩緩癒合的胸前,含糊不清朝著外麵跑去:“又忘了他是啞巴。身懷至寶……身體本就是寶……”
冉莆一走,少年拖著滿身的疲憊睡去。
他一閉眼,左手小臂內側就有銀白色的流光往外溢,那光先爬到了他淌著血的胸口,像是填埋止血那樣,直直流入被剜過肉的地方。
當白衣少年整個人都泛著一層銀光,他麵龐上的嫩粉漸漸平整。
少年再睜眼。窗外破曉,曙色迤邐。遠處傳來陌生的腳步聲,和小兒的抽泣聲。
剮房的門一開,兩個蒙麪人扔了個白衣小兒進來。
小兒垂髫,三尺多點,脖子上掛了個墜紅玉的銀項圈,通身的白衣更像是不合身的裡衣。
白衣少年怔愣了下,啞著聲音問小兒:“你來這做什麼?”
小兒的胖臉一塊青一塊紫,遠遠地癟著嘴巴:“他們說我是身懷至寶的白衣人,在這裡有上百個我這樣的……”
紅玉罕見。白衣少年動了動嘴唇:“你的紅玉是哪裡來的?”
小兒的眼中泛著淚光:“是因為這紅玉抓我嗎?那是我文章做得好,得到的獎賞。”
神童與紅玉,也被當作了身懷至寶的白衣人。
就是不知道這身白衣是不是被有心人故意套上去的……
喪儘天良。
啪嗒幾聲,禁錮在少年身上的鎖鏈斷裂,少年擡眸,目光中冇有焦距。
“山下冇你說得那麼好,我也是,你不該放棄生命。”少年的聲音很冷:“在這裡,善與惡都不重要,他們都有私心,或名利,或長生不老……”
不等他人的回答,少年又說:“矮巷賣燒餅的大娘,因我的不提點而死,北地的孤竹氏,因我的提點而背叛。從中原至蜀地,我裝癡扮啞,可他們得了我這樣的,也不會就此停手,放過其他人……”
最後,少年說:“我總天真地以為,肆意放逐,獨善其身,就能在下一年春祭來臨之前,取走玉璧,回到山上。一年又一年……再也冇能看過鮮花盛放,百獸齊歡。”
小兒見白衣少年對著牆自言自語,害怕得退了兩步,縮著頭瑟瑟。
“過往已逝,莫再回想。”那道蒼老的聲音幽幽響起,“如何行路,自有安排……”
那天的傍晚,霞光萬丈,天邊被染得血紅。
少年靠在剮房的門上,低著頭把玩那把取過他血肉的玉刀。
滑行的聲音逼近,少年眼尾一揚,嘴角勾起,就飛快衝出去鎖住了冉莆的喉嚨。
冉莆擡起衣袖,正準備反抗,就聽見少年問他,“你聽說過黑水嗎?”
黑水,即太陽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於大杅(yu)。
人入黑水三載,可得長生。
冉莆心念動。
少年哂笑:“生靈命數,是天道,唯聖人通其道。你求長生,那便隻有三種方法,一飲氣、二食不死藥,可天地之道早早關閉,你入不了。唯有過黑水纔有丁點可能。”
冉莆古怪地笑了下:“你果然不一般,你要什麼?”
“我要你將所有綁來的白衣人,送回原籍。剮房不複存在。”白衣少用玉刀點了點冉莆,“等你的人取回了證明,我就送你去黑水。”
……
“你說要借江水之力開門,這裡既連著岷江,也是我冉家練巫之地。”冉莆說。
那是一個空曠巨大的山洞,洞裡河水翻湧,深不見底,衝擊著淺灘上堆著一層白骨和玉璧。
白衣少年竭力避開白骨,行至水邊,背手而立:“合適。你若準備好了,我隨時可以開門。”
冉莆眯著眼睛,目光跟著少年背影動。
少年的能力,冉莆是親自見識過的。
這些年來,他為了長生,是藥是毒都嚐了個遍,早就老得不成樣子,隻剩一副鬆垮垮的皮骨。
冉莆雖有些懷疑,卻還是點了下頭:“承歸,你會和我一同入黑水嗎?”
白衣少年彎彎嘴角:“長生於我無益。你若不安,那就算了。但我看你氣焰渺茫,錯過了這次機會,壽命便冇剩多少。”
“開門。”冉莆衣袖一抖,大步往前,躍過少年,徑直朝著激流之中走去。
湍急的水流打得冉莆頻頻甩頭,當視線逐漸變得模糊時,他聽見少年說:“入旋渦。”
少年早有交代。黑水之門與水之力息息相關,他必須先自己擠入旋渦,纔算是推開了黑水之門。等黑水填滿此地之時,泡在裡麵的便會成為不死民。
少年見冉莆隻有一雙眼睛還在外麵,便快速收回插在水中的手臂。
水麵上的銀光頃刻被黑暗吞噬,本就澎湃洶湧的河水更是激盪,天地宛若混沌一體,河水裡鑽出的旋渦卷得整片水域烏黑。
刹那變黑的河水令冉莆喜不自勝,懸著的一顆心漸漸落地,五官猙獰著等待長生的那一刻。
河水顏色越來越深。
冉莆站著的地方冒出黑色的氣泡,宛若從前他搗鼓的煮仙草人肉的缸子,咕咚咕咚的沸騰。
灼傷與蝕骨之痛,驟然傳遍冉莆的全身,他猛然睜眼,整個下半身已不受他的控製。
少年清冷的說話聲,緩緩飄至冉莆的耳邊。
“你為一己之私圖害生靈,有罪。冇服不死藥護身的黑水仙佛難渡,我也不算騙你,你會化成黑水的一部分西去,抵達不死國。”
冉莆又驚又怒,可離河岸太遠,單靠手臂的力量遊不過這驚濤駭浪。
不,長生之願未成,他不能死!
他還有家傳的望月鱔,此鱔吸滿圓月精華,食遍人獸血肉,還嵌了那神奇的玉石……
望月鱔既然能控製蜀王意識,也定能救自己一命。
對,吾父曾雲,吞食靈物,再施以咒術,可以腦換腦。
冉莆見自己撥出的氣體也變黑,咬了舌就把望月鱔往口裡吞,期冀能換得一線生機。
望月鱔嗜血食肉,聞著血就鑽,本就被黑水泡得脆弱的頭顱,被張著嘴的望月鱔咬成兩半,不放過丁點血肉。
水勢漸平,不見冉莆身影之時,白衣少年放心地轉身離去。
可他才邁出一步,就聽見水聲驟變,一條粗壯之物咬住了他的腿,卷著他就往黑水拖。
在他試圖飛出鈴鐺掙紮時,那東西又纏住了他的手臂。
一個三角頭擠到他麵前,張著三角嘴吐信。
“承歸,我絕不饒你。”
少年慌忙去找這詭異的聲源,那三角頭扭到他的耳邊,輕舔著他的耳垂。
“我是望月鱔,也是冉莆……仙佛難渡?正好,該輪到你嚐嚐黑水的滋味了。”
……
叮鈴——
銅鈴停止旋轉,流轉的銀光靜止不動。
因難受而紅了眼圈的薑覓問:“後來呢,你怎麼逃出黑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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